
胡玉一度想為師兄發起眾籌,想了快一小時如何措辭,最終還是不甚滿意。既不知道師兄是否同意,也不知道最終能收到什么效果。自己的朋友圈能量有限,這年頭,慘的人比比皆是。師兄的慘,不一定能驚動到人。
他還有份工作,暫時沒有被辭退,也有個老婆,暫時未離開,還有套沒有還清貸款的房子,比起來,已經不算赤手空拳來這世上走一圈的人。
但是,怎么講呢,擁有這些,算個屁啊,還是苦,還是替他難過。這四十年里好過的日子大概加起來只有兩三年。小時候那一截就不提了,反正前二十年都要為基本的溫飽奔波,后面總算畢了業,找到了工作,他就沒有再換過地方。
胡玉不一樣,沒有傷心往事,自己也能折騰,讀書時受過他的指點,考到了理想的學校和專業,讀了研,出息也大一點,而師兄按部就班,在一家學校先是當輔導員,后來又轉做行政,收入不高,但是他也無所謂,習慣了。沒有出人頭地的意思,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吧,比起其他工種,這學校里還有點閑暇時間,可以彈彈吉他寫點小說什么的—從沒有額外得到過什么,享用過什么的人,能維持這樣的生活,已經算被眷顧了。
在單位里,他是人盡皆知的老好人,誰麻煩他一個事都可以,他反正可以謙讓所有人。但盡管人畜無害,沒有人罩著也是徒勞的。站隊戲碼不肯演,被人拉攏沒有領會到精神,幾個回合之后,也就不聲不響地得罪了好幾位上司。領導們嫌他笨,礙眼,偶爾遇到合適的小鞋就給他穿一穿,但大部分時候,還是壓根忘了這個人。大家都忙著升官發財,沒空搭理閑 人。
所以盡管存在于這個鬼地方沒有什么意思,也基本沒有上升空間,他還是掛靠在這里。而重新再找個棲身之地,大概率上也是不可能變好幾分的。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可以在這里堅持到退休。
但意外還是來了。兩個多月前,他突然腦梗進了ICU。同事發現后送去的醫院。再具體一點說,是一名女同事送去的。后來有人說他倆關系曖昧,事發時就在同一個地方。女同事離婚多年,有個兒子判給了前夫。
胡玉初聽到消息時,錯愕不已。十多年前,自己也曾短暫而沉默地喜歡過師哥,大概維持了一個季度的熱情,可以視作涉世未深的少女對那些溫柔、和氣、清貧但看起來有知識的人的一點傾慕。后面煙消云散,則是因為少女回歸了理性。
理性告訴她,師兄是師兄的最佳角色。其他,還是算了吧。家庭的拖累,沒有積蓄,沒有規律的生活,沒有事業,全是隱患。她盡管喜歡云淡風輕,有閑散氣質的人,但是更討厭他們一日三餐都懶得應付的懈怠。往小了說這是不羈,往大了說,也是沒有什么生活的意愿及能力吧,自生自滅,隨風飄揚的草根生活,這些都是她所恐懼和要遠離的。
就這樣看穿了這一切的胡玉保持了和師兄的友情,他們在MSN、QQ、微信時代都有著密切的聯系,生日會送上祝福,過年過節也會問候,熱點話題還會討論。后來師兄結婚,她隨了一份大禮,由衷地替他高興,嫂子看起來非常適合他,溫順和氣,沒有多話,總之,他不能找太厲害的。
沒想到,還是出了岔子。
嫂子并不知情太多,以為只是自家窩囊的老公一貫的倒霉,她還堅持在醫院里陪護著。后續的情況,醫生說看恢復情況了,有的人能恢復到基本跟從前差不多,有的人下地都有困難。前半年是黃金時間。
隔了一陣,胡玉又抽空去醫院看了一趟,他已經從ICU出來了,謝天謝地,能開口說話了,雖然手腳僵直緩慢,說話也慢,但是好歹恢復了意識。
現在醫院的費用每天依然不菲,單位只發基本工資,來探望的人也沒有幾個,往外傳小道消息的倒是蠻多。
胡玉小聲對師兄說起要不要發起一個輕松籌之類的,緩解一下壓力,師兄連連擺頭。他說話費勁,但還是張了嘴說“不要”。一來是怕麻煩人,二來也許不想把事情放大。單位眼下就有人在說他和女同事的緋聞了,如果再以此發起捐款,受人家的恩惠,指不定會鬧成什么樣呢。算了,還是咬牙自己扛吧,就當是出了個車禍,撿回來一條命。
她盡管喜歡云淡風輕,有閑散氣質的人,但是更討厭他們一日三餐都懶得應付的懈怠。
……
其實他只說了兩個字,胡玉腦補了這么多。看著他瞬間蒼老的樣子,她也只能說點不要著急一類的片湯兒話。走出醫院房間,甚至還松了一口氣。午后的陽光灑在身上,加上一點春風,人就會朝著這一切投降,能這樣自如地走著,那些微小的幸運感就會從心底散發。只要不過分倒霉,活著也挺好的。
她一邊看著眼前即將發新芽的樹枝,一邊踢開了一粒小石子。關于師兄出軌的事,她沒有求證,直接默認了。心里其實不奇怪,老實人當然也會出軌,沒有幾個錢,只要有時間,也完全可以婚外情。何況師兄這種雖內斂但情感纖細豐富的人,如果有人在適當的時間表露了一點對他的欣賞之意,分分鐘就坐不住了吧。

又過了一陣兒,胡玉聽說師兄提前出院了。醫院的康復訓練費用承擔不起,也沒有其他人前來照顧,現在收入銳減,老婆總得工作,還得照顧孩子,所以他干脆轉回江西老家小縣城去療養了。這樣也好,在老家,父母能搭把手,花銷也會小一點。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大家也漸漸不再談論起這個倒霉鬼。
當他的最新消息傳來時,大家還是有點驚訝的。他離婚了,就這幾天的事。凈身出戶。沒有不透風的墻,果然如此。胡玉原來還心存僥幸,以為度過這些劫數,只需慢慢康復,恢復七八成,也算很好了。沒料到,還是躲不過。一切其實已經失去了意義。恢復到以前,也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中年人。
她替他感到難受,但是她還稍微難受得早了一點。命運之神并不打算就此作罷,放過這位好說話的師兄,隨后到來的風暴更為凜冽。
從不跟人結怨的師兄這次被人起訴了。理由是欠債未還。7年前他的同學找他借錢,投資某個有前途的項目,順便答應給出較高的利息,他心軟臉面薄,也可能是動了那點利息的心,自己搭進來了幾萬,另外又找親戚借來了20萬,但同學此后沒有了影蹤,后來總算找到了人,但人家很坦然,一句“對不起,現在還沒錢”就打發了他。欠親戚的錢,他自己這幾年省吃儉用陸續還了小20萬,但是親戚眼下不認賬—可能當初約定的還有利息要給,也可能聽聞他離婚之后房子歸了前妻,開始覺得要趁早算清……總之事情很復雜,而法院一審判他再還20來萬。他需要再找律師,打官司,證明自己已經歸還過大部分。
誰還有精力做這些事呢,他拖著這樣一個身軀,誰知道他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呢,碰到的都是這號人,稀里糊涂地攪進來,陷入無法脫身的陷阱。他怎么不去起訴同學呢?難道沒有寫借據?已經歸還親戚的錢,又怎么不立好憑據呢?日子過得這么沒譜,怎么還能和其他人卿卿我我呢?
胡玉心里堵得很,又著急,又惱火。怎么就這么拎不清呢,就不能長點心眼?為什么所有事都搞得這樣不可收拾?已經過得夠艱辛了,為什么總是一副沒有上過當的樣子?
帶著一肚子牢騷,她講了一點片段給丈夫。丈夫聽完,鎮定地說,命就是這樣。上次我聽他講血壓有148,我就說你要吃降壓藥了,但他對這些一無所知。他那年都三十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