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一般認為中央商務區的概念產生于20世紀上半葉的美國,但是這個術語的翻譯、理解和實踐體現了濃郁的“中國特色”—“中央”這個詞對我們的影響實在是太刻骨銘心了,以至于我們要用一個專門的罐子“區”去裝它,卻很少去思索“商務”的真正含義。
“規劃”在中國首先意味著物理層面的規“畫”,就是用規范性(normative)的思路去指導和約束現實的發展,希望“所圖即所得”,可是即使在芝加哥、紐約這樣著名的大城市,又是騰飛于物理規劃的黃金年代,它們的宏偉藍圖也談不上全盤兌現。兩種“中央商務區”的主要區別是,一種是繁榮的市場競爭自動演化出“中央”,而我們總希望自上而下,人為地創造出一個無敵的“商業中心”來(很多人把“商務中心”誤會成了人氣爆棚的“零售中心”),就像其他林林總總的其他“中心”,各有分工,一切宛如編好程序那樣精準。
CBD的概念生逢其時,但并不意味著它永遠有效。以1909年芝加哥的規劃為例:丹尼爾·布南姆(Daniel Burnham)可能是美國城市史上最大膽的規劃師之一了,他聲稱“絕不要做小規劃”(Make no little plans),在畫餅真能充饑這方面,芝加哥規劃做得著實不賴,這座希望成為“草原上的巴黎”的城市確實在20世紀上半葉一舉奠定了它新晉全球大城市的地位。我們不妨說美國城市在此完成了一次“人工催熟”的革命,既超越了歐洲城市那種自然演化的模式,“賣相”也不差。“波雜”式樣的渲染圖幾乎弄假成真,讓人們有時候搞不清外表漂亮和事實繁榮的區別,這是今日“商務”和“商業”被持續混淆的開始,讓我們也忽略了廣告詞本身并不是利潤的來源。
無論如何,不像歐洲城市大多都有的老城,原本美國城市的“市中心”沒有太多地理區位的中心含義,美國式樣的商務中心也不一定在“二環路”的里面。美國英語對應的downtown實在只是因為紐約曼哈頓島地形的偶然—“下城”是坡地地形造成的“上下”,而非歷史次序演化出的“核心”和“外圍”。芝加哥規劃10年后,“中央商務區”已經實實在在是北美專利的“中央”了,但那是資本和人情集聚的高密度“中央”,它從金融和社會學上都代表著一種前所未見的“擁擠的文化”。

類似芝加哥規劃勾畫出的繁榮市中心圖景,一部分還是用了舊文化的顏料,表面上,離《清明上河圖》與巴洛克街景的繪畫并不很遠,但20世紀的城市經濟學才是它實質的驅動力,造就它的是路易斯·蘇利文、亨利·理查森、卡斯·吉爾柏特(Cass Gilbert)、喬治·康納伯(George W. Conable)……建筑形式是這樣一批建筑師設計的經濟實效的摩天大樓,絕非威尼斯工匠不厭其煩建造的公爵府;為它接生的則是摩根、洛克菲勒、摩西(Robert Moses),賓州鐵路等一大群關心城市發展的財閥能吏,而非一言九鼎的“某總”。理解了這一點,你就不能僅僅注目于全球各地CBD似乎相似的天際線了。你也就不太會奇怪,為什么中央商務區的概念沒出現幾年,大蕭條就堵住了它的去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1931年建成的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一度號稱“空房大廈”(Empty State Building)。如今,芝加哥的“CBD”并不是布南姆勾畫的從未實現的城市中心區,如果一定要找出這么一個區域,芝加哥河的北邊,“壯觀一英里”周邊可能還有那么點像。諷刺的是,在號稱發明了這個概念的美國,你實際上很難找出明顯的“中央商務區”,因為它的政治管理體制既不崇尚中心,強人規劃局長推行的分區總體規劃也早已成為過去。




CBD如果對,對在哪里?又在什么地方早已過時?在今天的時代,“高度集中”本身沒有錯。但若僅僅是粗曠的集中并不一定管用,驚心動魄的摩天大樓可能僅僅是數量驚人,仔細算筆賬,中國某些倉促上馬的CBD明顯是稀釋了資源和能量。深圳人在嘲笑香港中環讓人喘不過氣的密度的同時,肯定也應該想到自己一河之隔的浪費:動輒上千萬平方米的某園某區,可觀的建筑面積并不能抵消信息交換、服務組織的質量,后者有時候是很難用數據衡量的;陸家嘴沒有像樣的公共空間,公司人逛街泡吧首選還是浦西;北京CBD的街頭商販趕了又來,下班時分的交通往往陷于癱瘓……以上都顯示出本該立足“混合”、高度“可達”的中國“商務區”,尚未擺脫過去計劃經濟時代簡單“分區”思路的窠臼。
什么才是現代城市中央急需的“業務”呢?(在英語中business并不僅僅指“生意”)我搜索到17年前的一則舊新聞(郭政宏、劉彥臣,《我們需要建多少CBD》,《市場報》,2002年10月29日),早在那時,“隨著北京、上海中央商務區的規劃建設如火如荼地進行,全國各地正興起一股爭建CBD的熱潮……”。我了解到:那時候包括武漢、成都在內的一些大中城市,甚至有些縣級市,都紛紛提出了自己的區域性CBD愿景。其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將近20年以前“武漢甚至雇請了國際咨詢業的巨頭—麥肯錫來為自己起草王家墩中央商務區的藍圖,并號稱要把武漢建成中國的芝加 哥”。
17年過去了。如今武漢的市民知道自己的芝加哥在什么地方嗎?我雖然多次去過武漢,但卻完全記不住新城市的東南西北。作為一個在芝加哥待過6年的人,我只能感嘆中國的城市太大,而美國城市就算是有如此瘋狂的擴張時期,和我們的新區比起來,總還是顯得過于“保守”。但是真正的“中央”應有的無敵的能量和活力,似乎又讓這種大而無當的規模給攤薄了:除了幾個放了東京火車站、倫敦碼頭區的案例PPT,我們的建筑師拿不出來特別有創造力也適合中國國情的商務區空間形式,而城市開發者樂于堆砌,乏于集約。偶爾亮點一現,往往還是賠本賺吆喝的“中央消費區”,而非改造經濟模式激發創新的“中央商務區”,如上面舊聞里已經預警的那樣。我總會想起帝國時代中國每地都會有的中心市場,我們的“城市”一詞也是由此而來。同樣是某種人、物的集中,“……午時擊鼓……而眾大會;日入前……擊鉦……散”(《唐會要·市》)的中國城市中心市場,千百年來并無太大變化,這和羅馬的自發集市而為“講壇”(Forum)的歷程是大大不同的。
為高效率地開展商務活動而服務的中央商務區該有哪些特征 我沒有答案,西方城市更不是我們的標準答案。我只知道,關于促進商業、發展經濟本身的討論,無法離開現實的哲學和價值觀而僅僅抽象地講金融和空間。CBD的官方定義寫到它集聚了城市的“經濟、科技和文化力量”,具備“金融、貿易、服務、展覽、咨詢”等多種功能。其中除了“經濟”“金融”“貿易”這些老生常談,大多數名詞都不像聽起來那么容易解釋。
什么樣的文化?什么樣的服務?不討論這些,就無從知道表面熱鬧的技術是不是忽悠人的把戲,展覽和咨詢是不是無良商人的幫兇。繁榮還是混亂,整潔抑或乏味,高大上的城市管理者還是背各種鍋的城管 在沒有解答這些問題,達成最低度的共識之前,我很好奇那些繪制一張張藍圖、演算一個個指標的專家們是從何處著手的。
當代城市自身是一種矛盾體,不承認這一點就會低估它的復雜性。有關城市的話題并不總是作為技術問題被一舉“解決”的,這些話題將一直持續下去,在不同的語境里得到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