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不世出，凡人亦可自贖

我有一個偏見，特別不喜歡寓言。好端端的故事，結(jié)尾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什么道理呢？”這種挖坑的敘述方式，顯得前面的故事像個云山霧罩的陰謀，乖乖看完的讀者則像被糊弄的傻子。我固執(zhí)地認為，重要的是故事本身，而不是寄生在故事上的某種道理。

美劇《殺死伊芙》誕生以來一路高歌，先后獲提當年美國評論家電視選擇獎、美國演員工會獎、黃金時段艾美獎等多個熱門獎項，主演吳珊卓更憑借自己在劇中的出色表演，奪得第76屆金球獎劇情類最佳女主角。然而最開始我并不喜歡《殺死伊芙》——劇情線弱爆，幾個大轉(zhuǎn)折莫名其妙、一塌糊涂;雙女主之間的吸引力來得無緣無故，舍CP無法解釋之。CP是什么？CP是綏靖啊。投契的好友、并肩的伙伴、針鋒相對的對手、勾心斗角的敵人乃至亦敵亦友惺惺相惜的復(fù)雜人性。事實是全部向單一言情口味舉手投降，原本斑斕的心思統(tǒng)統(tǒng)抹成荷爾蒙。“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什么道理呢？”“相愛相殺！”真是夠了。

結(jié)果一季跟完，愉快打臉。劇集把類似女版《貓鼠游戲》并不新鮮的題材，開拓出了一番自己的腔調(diào)。不同于寓言的脫離寄生其上的道理就無法生存，《殺死伊芙》不需要再來配套安裝什么道理，故事本身已經(jīng)令人滿意。

吳珊卓飾演的Eve，有才華又聰明，也是被瑣碎日常不斷消磨的普通人。她和生活之間齟齬不斷，她的境遇配不上她的才能;然而穩(wěn)定的工作，相愛的丈夫，使生活表面看來滑溜平順，如果沒有美女殺手Villanelle的出現(xiàn)，Eve的日子雖然不算如意，大概也就這么過下去。

有精神障礙的Villanelle則像希臘神話里的神明，一方面完美無瑕，一方面脆弱冷酷。如同柏拉圖所謂“理念”，她是Eve各個方面的完美升級版：更美，更敏捷，生存環(huán)境如魚得水。難怪Eve對Villanelle癡迷不已，不能自拔，幾乎讓觀眾以為她要踏上為神獻祭的自我毀滅之路。

至此，故事風格雖然詭異，似乎已經(jīng)奠定言情基礎(chǔ)，要發(fā)哥特風包裝的巧克力糖。哪知道劇情一拐彎，居然變出一顆深水炸彈。

Villanelle不是Eve膜拜的偶像、沉醉的愛人（雖然一開始看起來就是如此），反而是觸發(fā)Eve的開關(guān)，激勵Eve如同《月亮與六便士》的主人公，一去不回地拋棄本來的生活。不同于《月亮與六便士》的一點是，Eve雖然古怪，未到天才的程度，反而保存了凡人最可寶貴的能力：理智和同理心。這令她超拔出庸常，而沒有斷絕人性;在為Villanelle深深吸引的同時，她終究沒有被她控制;通過和Villanelle的糾纏和戰(zhàn)斗，故事的結(jié)尾“嘭”地一聲炸裂，觀眾眼睜睜看著Eve奪回主動，驚駭?shù)匕l(fā)掘了她自己的意義。

孤標殘忍的瘋姑娘固然散發(fā)無盡魅力，不甘現(xiàn)狀的普通人克服誘惑的自我覺醒更加帶感。天才不世出，凡人亦可自贖。

愛情當然美好，然而有時候沒有愛情更加美好。《唐頓莊園》結(jié)尾，男女管家的拉郎配令人失望——原本一對多么成功的工作伙伴，比愛人鳳毛麟角得多。不知道《殺死伊芙》的第二季會不會走到“相愛相殺”的窄路上去。很希望編劇能和Eve一樣，面對誘惑搖擺一會兒就好，不輕易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