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脈、康恩貝、如新…… 直銷瘋狂何時休？

吳雪

探針盒子、智能騷擾電話、化妝土雞蛋、問題紙尿褲……剛剛過去的3·15晚會，在“太平淡了”的輿論聲音中收官，但多年來，在未曝光的那些坑中，“直銷變傳銷”始終是一個去不掉的“頑疾”。

《直銷管理條例》規定，直銷員廠家需直接面向客戶銷售，薪酬不得超過產品零售價的30%。但真實情況是，目前獲牌的91家直銷公司，有些拉人頭、金字塔式團隊計酬、炒作原始股，屢遭投訴，屹立不倒，有的人賣房賣車填窟窿，有的人家人反目妻離子散。

中脈、康恩貝、如新……不同公司，相同的套路，其間暴露的“直銷亂象”，年年新瓶裝舊酒，月月換湯不換藥，形式“亂花漸欲迷人眼”，編織了一個個引人入勝的“發財夢”“富豪夢”。在直銷外衣保護之下，那些所謂的大公司、大品牌，真的像表面上看到的在“規規矩矩做營生”嗎？

頻陷傳銷丑聞的“中脈” ?拉下線狂砸470萬

“女兒，你的支付寶花唄額度還有沒有？”

“女兒，幫我打聽下你們大學生的創業基金。”

兩個月前，網友“沙茶面”在微博上爆料，她的生活從2018年1月開始就陷入無法收拾的局面，與媽媽決裂、幫媽媽還債的糾結與死循環，猶如一樁沉重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源于母親李艷（化名）瘋狂安利的一家直銷公司——南京中脈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南京中脈”）。

南京中脈什么來路？公開資料顯示，2006年獲得直銷牌照，主營床上用品、美體內衣、凈水器等，2017年創下了全年銷售額約80億元的佳績，位列中國直銷公司排行第8名，就在沙茶面爆料前的一個月，南京中脈剛剛被當地政府授予了“南京市優秀民營企業”殊榮。令人心生疑惑，一個如此紅火又正規的企業，何以成為了分裂家庭的“元兇”？

據爆料，“沙茶面”的母親李艷為了投資中脈，先后借了好幾家私人小額貸款，遭到惡意催債后，還不上貸款就利滾利，欠債數額越積越多，“沙茶面”作為一個剛工作兩年的職場新人，每月不僅要補貼母親數萬元，還要承受母親持續地“執迷不悟”，在曝光的微信聊天截圖顯示，李艷正準備打算分期90萬買門面擴大中脈生意。風光背后的南京中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公司，他有何魔力狂攬巨額資金，背后又有何蹊蹺？

受害者家屬透露，這與中脈洗腦的“致富傳說”一脈相承，中脈表面上賣產品“包治百病”，實則搞“拉人頭”，中脈一款遠紅磁性保健功能床墊，號稱可治療高血壓、糖尿病，價格高于市場價多倍，許多人受療效蠱惑掏錢購買，但當參加了招商會集訓，完備的晉升體系會令你不甘于此。

兩年前，據上觀新聞報道，只要交了4180元的入門費，成為中脈網絡微店“脈寶云”的合伙人，便可領取6類獎金：返利5%的消費獎、返本加2100元現金的創業獎、以及發展下線1到30層的銷售獎、感恩獎等，一旦2046人的網絡藍圖建成，你不用跑市場，只用躺著賺錢即可。

事實上，做中脈真的是一本萬利嗎？早年人民網就曾披露中脈“疑似傳銷”模式，一名陳姓經銷商花了285萬元擠進象征財富的“鉆石俱樂部”，妄想獲得高回報分紅，但結果，為了完成下線目標，先后賣車賣房借高利貸填補窟窿470萬元，賠得血本無歸。

兩個月前，《華夏時報》報道，南京中脈為網住更多“大魚”，還拋出過“原始股”的誘餌，承諾個人業績達到82.8萬元就能拿到中脈原始股，永久股東權，未來落地的十幾項產業，都有股東分紅，更頻繁炒作其將以美國JM GLOBAL公司，實現在美股的借殼上市。

而據查證，這家公司不過是2015年成立的空頭公司，僅僅在納斯達克交易所掛牌，并未正式上市。

而今年3·15剛過去兩天，曾經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中脈LACA內衣“包治百病”、“拉人頭”事件，在公安機關多次偵查打擊之后，再一次行事高調、卷土重來。據澎湃新聞報道，中脈加盟商多次宣傳內衣“十大功效”，包括“改善宮寒，消除子宮肌瘤”、“消除腋下淋巴結瘤，消除副乳，消除乳腺疾病遠離乳腺癌”等;而記者探訪調查了多個曾經或正為中脈美體內衣代工的工廠，發現零售價6510元的內衣，出廠成本不過數百元。

以次充好、包治百病本質上仍與中脈LACA內衣的獎金制度有關，廣州海珠區一家會所館主“馮子煜”告訴記者，LACA內衣項目的加盟費分4萬、8萬、16萬、20萬和64萬等多個檔次，投資不同檔位，分別可獲2%、5%、7%、10%的市場管理獎。“團隊發展到一定量，賺錢分分鐘事兒。”馮子煜興奮地介紹，以團隊業績300萬元計算，投入4萬元的加盟商可獲市場管理獎6萬元，投資20萬的可獲30萬。

事實上，風光背后的南京中脈，近年來一直深陷于涉嫌傳銷的丑聞，2015年，晉江市公安局偵破了一起中脈LACA天價內衣涉嫌傳銷案，《泉州晚報》報道稱，每套內衣獲利4000元，并曝光其經營模式為金字塔式獎勵制度;2016年12月，有消費者參加中脈道和招商會，輕信高額分紅回報游說，一壇酒43萬僅蘭州至少20人被套;2017年7月，消費者因輕信中脈聲稱的分紅、原始股等承諾，購買了中脈系的白酒產品，最終上百萬元血本無歸;但依然擋不住中脈擴張的腳步，公開信息顯示，南京中脈在全國各大城市開設了超過1000家中脈生態養生館，并先后在江蘇、浙江、上海、北京、遼寧、黑龍江等數十個省市開設分公司。

南京中脈2006 年獲得直銷牌照，主營床上用品、美體內衣、凈水器等。

眾人指摘，負面纏身，那么，中脈究竟有沒有夸大宣傳、包治百病？記者調查的金字塔式疑似傳銷模式，是否屬實？中脈響應國家百日行動，有沒有具體成果，他們是怎樣自查自糾的？近年來，中脈一直深陷消費者爆料、涉嫌傳銷丑聞，是偶然嗎？

南京中脈負責公關的王蘇毅主動找到記者，回應了部分上述問題，但王蘇毅再三聲明，因個人回應無法代表公司，因此回應暫不便向公眾知曉，需要等公司新聞發言人統一回復，截至發稿前，《新民周刊》記者始終未收到中脈官方任何回復。

記者注意到，關于中脈最近的一次行政處罰，來自于江蘇省行政管理局，處罰決定直指中脈涉嫌跨區域跨品種直銷，直銷人員與實際名錄不符等違法行為，但只字未提及有“傳銷之嫌”，在中脈的官網上，1月16日發布的“以嚴禁夸大宣傳、夸大團隊計酬”配合“百日行動”聲明，還安靜地掛在顯眼位置，如今看來卻是格外刺眼。

“違法直銷只是個開始，我的愿望是打倒中脈。”在一個400人的中脈受害者維權群里，有人發出了這樣的聲音，想必，這也是所有維護正義與規范的公眾心聲。

50年藥企康恩貝用“細胞母液”炮制的發財經

相比較中脈多年的傳銷丑聞，康恩貝這個歷經50年春秋的企業，頭頂著“藥企”“大品牌”“上市公司”的人設，口碑倒是不錯。但事實上，早在2013年，康恩貝就被曝出開始直銷業務，質疑頻頻，隨著2013年5月申牌，2014年1月獲牌，其幕后操作套路也開始浮上水面。

“王苗蘇，十年尿毒癥患者，常年透析造成的心臟肥大，血管硬化，甲狀旁腺素居高等并發癥，醫院下發20次病危通知書，一年前服用康恩貝天保寧膠囊后，奇跡般地救活了。”新浪網友爆料，2018年6月30日，康恩貝服務中心主講人符小敏在無錫產品說明會上，分享一則因服用康恩貝天保寧膠囊成功治愈的案例。

與天保寧膠囊一樣，康恩貝產品的神奇不止于此，骨密度膠囊，可治療脊椎腰椎頸椎;金元邦，男人補腎女人養顏;鐵皮石斛軟膠囊，可對抗糖尿病三高;富硒酵母螺旋藻片，擁有抗癌抗腫瘤之效;但夸大宣傳只是“直銷變傳銷”開始的“前奏”，據康恩貝經銷商汪某透露，康恩貝會員分三個級別1萬元，2萬元，68000元，只要你注冊且分享，就可獲得100%回本獎，量碰獎最高日封頂10萬，領導獎最高可拿上五代下五代，以及福利獎，從10萬到600萬業績級別不等，獎品從自行車一輛到豪華海外游加50萬轎車首付，再到94平方米產證齊全的海南海景房一套，可謂十分誘人。

經銷商汪某算了一筆賬：“每個會員家庭每個月消費300元，公司就給了你七塊五毛錢的獎勵，如果你有1000個會員，會員每個月就是7500每年就是9萬，如果是6000個會員，你什么都不做，一年也有54萬的收入。根據《禁止傳銷條例》康恩貝集團這種“直銷魅力倍增”的模式無疑被判定為“涉嫌傳銷”，但事情到這，才只揭開了冰山一角。

天眼查顯示，康恩貝集團旗下擁有對外投資企業24家，涉足藥物研究、股權投資、保健品等多個領域，其中一家康恩貝集團占股80%的浙江康滿家新營銷公司，最近頻遭投訴。有知乎、天涯網友稱用了康滿家旗下的滋爾濱化妝品出現爛臉，紅斑、紅腫、干裂等癥狀，而反饋給經銷商，說法統一是“排毒，無需處理”。

在滋爾濱官網，《新民周刊》記者聯系上了招商部劉經理，劉經理稱，她從未接到過任何消費者投訴，此消息不屬實，原因有二，其一，滋爾濱以科技抗衰，用一種“細胞母液”達到不打針，不開刀，即可有100%去除眼袋、皺紋，達到返老還童的效果，此技術背靠康恩貝的植物藥研發，口碑甚好;其二，因2017年滋爾濱一個品類的業績就達到了5.1億元，康恩貝已單獨將滋爾濱立項，成立了浙江康知秀日用品有限公司，去年11月份在上海召開的萬人大會上，滋爾濱正式更名為康知秀。目前，康知秀已經在全國服裝店、內衣店、體育中心、健身房、美發店鋪設了2萬多家店鋪，正規公司蓋戳。

事實果真如此嗎？《新民周刊》記者與劉經理攀談中得知，康知秀主推的“全息生態美容養生館”并非清白之身，其年收益過5億的佳績與涉嫌拉人頭，金字塔式計酬有關。“拉一個12700元加盟商得服務費5400元，拉57700元加盟商養生館得10800元，拉102700元加盟商可得16200元。”劉經理說，只要你加盟康知秀且拉下線，下線進貨一單，你得900回扣，下線做市場業績，你也可根據等級獲得11%、13%、15%、17%的分紅。

劉經理坦言，新品牌，新市場，自然需要加盟商多多“關照安利”，但康知秀的模式顯然更勝于其他任何直銷，不設等級，不設門檻，只要你加入，即便不拉人頭，點位也不清零，徹底消滅了“直銷難民”的存在，也難怪懷抱“發財夢”的人們趨之若鶩了。只不過，據記者調查，康恩貝涉嫌傳銷的所有產品，均未在官方途徑有售，康恩貝天貓旗艦店客服，也表示對滋爾濱和康知秀的產品并不清楚，也從未銷售過。

2014年1月康恩貝獲得直銷牌照。

康恩貝，世界植物藥前50強，55種藥品的行業制定者，一面是口碑甚好的“上市人設”，一面是暗箱操作的“傳銷模式”。康恩貝經營的“品牌森林”，聲稱十年沖擊一千億，這其間究竟是否魚龍混雜敗壞了名聲，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瘋狂斂財，不知道作為代表委員，在兩會上呼吁從源頭上保障中藥質量及安全的康恩貝董事長胡季強，該作何回答？

如新欠下的“人命債”?

直銷蛋糕在金錢裹挾之下，似乎并沒有收手之勢，近年來，第一批獲牌的外資直銷企業如新，也深陷傳銷疑云，屢遭打擊，屹立不倒。

如新作為美國五大直銷商之一，2003年進入中國市場，2006年獲得直銷牌照。據北青報3月18日報道，34歲的林麗（化名）高燒數天拒絕吃藥看病，只喝一種名叫g3活能混合果汁，半個月前，因拖延病情、肺部嚴重感染搶救無效死亡。

主角林麗離世背后的“神奇”果汁，正是出自這家有名的直銷企業——如新，2015年，林麗生完孩子在家休養，其間認識了一名如新導師，受“我是有愛的，我是在幫助你”的理念熏陶，林麗大量購買如新產品，并安利親朋好友一起做，為了說動客戶，林麗將如新產品用了個遍兒，早中晚飯每天16粒膠囊，按時按點地把如新當“飯”吃了。

北青報記者在一堂如新中國業務總監宋某分享的“健康單詳解”課程中，發現有多個因如新成功治愈的案例：15年肝病患者，服用如新3個月，轉氨酶數值由587降到40;7歲孩子得了手足口病，不去醫院，而是吃茶沛、林芝、魚油、花粉等5種膠囊;甚至癌癥在如新這里也“有法子”，正確的方法就是要翻倍、翻倍、再翻倍地吃如新產品。

在如新導師教導下，林麗像是“走火入魔”了，一睜眼，就聽如新的培訓錄音，開車也聽如新養生講座，她深信如新產品“排毒自愈”的能力，直到東窗事發，林麗撒手人寰，如新才被推上眾人討伐的風口浪尖。而事發后，記者在如新官網上發現，這款一箱售價690元的神奇果汁，并未被下架，產品介紹中這樣寫道：“g3果汁是長在東南亞地區、被當地居民贊譽為‘天堂之果的‘木鱉果，混合杞、刺梨和沙棘制成，可作日常膳食補充”。

權健事件后，國家收緊直銷緊箍咒，再三強調，保健品不可用作藥品宣傳，更不能作治愈疾病等夸大宣傳，如新作為中國第一批獲牌的直銷企業，為何仍然充耳不聞、鋌而走險？事實上，如新深陷爭議并非第一次，問題的焦點也不止“虛假宣傳”這一條，2014年1月16日，《人民日報》發布連篇報道，直指如新宣傳虛假信息、組織聚會“洗腦”、涉嫌違法傳銷，為了壯大業績，如新設置了金字塔式的梯度獎勵，將經銷商分為“見習”到“寰宇領袖”共7級，在保證月業績1萬元的情況下，每發展4位“下線”則晉升一級，“寰宇領袖”可最多拿6層“下級”營業額提成。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講師胡江認為，如新人在經過洗腦后，傳銷組織成員會改變乃至否定原有自我意識和社會認知，接受組織者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其結果就是完全按照組織者的意愿去實施社會行為，變成眼中只有生意、沒有人情，對如新癡迷、對親情淡漠的陌生人，甚至心甘情愿充當違法犯罪行為的工具。

如新作為美國五大直銷商之一，2003年進入中國市場。

3月18日，如新（中國）日用保健品有限公司發表聲明表示，公司針對女子感冒不就醫喝果汁離世新聞已第一時間成立專案小組進行調查，如確有經銷商存在不當指引或夸大宣傳的行為，公司絕不推卸責任。

不勞而獲的發財夢、富豪夢，以創業致富為幌子，促成了中國直銷企業的野蠻擴張，扭曲了“有證”本來規范有序的初衷，直銷牌照不該是違法犯罪的擋箭牌。不可否認，中國式直銷將多層次直銷與金字塔銷售統一劃歸傳銷，有其弊端，但直銷管理條例與國際行規存在偏差，立法滯后且不完善，也是必須正視的事實。

清華大學直銷研究部博士李林曾在一篇研究中指出，世界各地直銷業真正健康發展，正是從有效區分金字塔銷售和多層次直銷開始的，規避傳銷犯罪，懂得以法立威，以法規范，條例與時俱進之時，更別忘了參透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