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樊繼達是市安定醫院的副院長,也是全市著名的心理醫生。他四十多歲,細高個,白凈子臉,戴著一副眼鏡,顯得很文氣。他說話聲音很低,但很有穿透力,他每次跟別人說話都能清楚地送到人家耳朵旁邊,可他顯得毫不費力。他說話的語速不快,慢悠悠的,他的人也一樣,好像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樊繼達是在英國倫敦國王學院進修的心理學,博士,回到這座城市就直接當上了安定醫院的副院長。他的婚姻在別人眼里是美滿的,妻子瑞安是區財政局的副局長,兩個人是在上大學時相愛的。瑞安也是學醫的,畢業后,因為她父親的介入去了銀行,后來提拔到了區財政局。在樊繼達去英國倫敦進修的時候,瑞安當了副局長。瑞安是一個很內斂的女人,心思很重,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見她每天匆匆忙忙的,有處理不完的事情。
入冬了,天氣寒冷起來,早晨,滿街都是白霜。
瑞安告訴樊繼達今晚她從省城開會回來,問他暖氣有了嗎,樊繼達說,有了。瑞安在電話那邊停頓了片刻,說,知道了。她又問,洗澡間里太臟了,你能不能清洗清洗???樊繼達說,你走的那天不是清洗過了嗎?瑞安不愉快地回答,那天就沒有清洗干凈,玻璃上還有點子。樊繼達說,我再清洗。瑞安還在質問,我走的幾天你就沒有洗澡嗎?樊繼達說,我天天洗澡呀。瑞安提高了聲音,你就不覺得不干凈嗎?樊繼達不說話了。瑞安的潔癖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每天都要用酒精把所有的門把手擦一遍,馬桶也是天天擦洗。所有餐具都需要在高溫下消毒,有一天沒有做,瑞安都要發脾氣的。樊繼達必須服從,稍有懈怠,瑞安就會懲罰她自己,那就是絕食。樊繼達告訴瑞安,你現在不是潔癖,你已經是抑郁癥的中度了。瑞安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他,然后說,不用你說,你這么說有什么意思呢。樊繼達就不說了。瑞安每天都吃藥,藥都是樊繼達給她帶來的。樊繼達最早發現瑞安有抑郁癥是在看電視,那天電視里播的是反映狼群生活的紀錄片《巴述的春天》,表現的是狼那種高傲而又孤獨、堅定而又迷茫的狀態。曾經的時光化作冬日般溫暖,為了生存,狼群在驚悸中尋找自己的方向,面對熟悉的蹤跡和四周飄忽的叫聲,它們忍耐著,焦慮地等著春天的到來。樊繼達發現瑞安的臉色很冷峻,就問,你不愿意看?瑞安站起來說,你看的都是有顏色的,我看的都是黑白的。說完,就回到了臥室。那天,樊繼達知道瑞安已經患上了抑郁癥,需要吃藥治療了。
瑞安那天從省城回來很晚了,外邊開始飄起了雪。
樊繼達接到了區財政局趙局長的電話,他說,你愛人這幾天都很忙,正在做明年的全區財政計劃,現在虧損很厲害,到處都找我們要錢。她的壓力很大,我能看出來。樊繼達問,需要我做什么?趙局長說,她每天都不怎么吃飯,我問她,她說胃口不好。樊繼達說,那是她沒有食欲。趙局長嘆口氣,說,現在我們做財政的很難,上邊逼我們,下邊鬧我們,左右為難,四面楚歌,處處埋伏啊。樊繼達說,她是處女座的,天性就是追求完美。趙局長說,我說她不聽,只能靠你了。說完就放下電話。樊繼達覺得對方沒有掛斷,他還舉著聽,聽到趙局長對旁邊的人說,瑞安神經了,只有她老公能治療。
樊繼達清洗著衛生間,他用酒精擦洗著洗澡間的玻璃。他知道瑞安喜歡聞酒精的味道,覺得這才是最純正的氣味兒。樊繼達知道瑞安讓他這么做,是想晚上和他做愛。他和瑞安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做了,每次都是瑞安煩躁地說,做這個有意思嗎?累了半天,流了這么多臭汗為的什么呀?樊繼達說,那是一種釋放,也是夫妻兩個人相愛的表現。瑞安說,那是為了你,我要不為了你的痛快,我才不受這份罪呢。樊繼達清洗完了洗澡間的玻璃,回到臥室,特地換了一條綠色的床單。這種床單是瑞安喜歡的。樊繼達知道抑郁癥患者是喜歡綠色的,覺得回歸了一種自然生活。記得有一次他和瑞安就是在綠色床單上做愛的,他告訴瑞安,我們就躺在草地上,我和你結婚后,去了九寨溝,現在你就躺在那兒的草地上。瑞安親吻了他,這種現象很少,一般都是他主動親吻瑞安。抑郁癥患者很少主動做什么,就是沒有了興趣。瑞安從外邊回來,一進家就去洗澡,一洗就是很長時間。樊繼達曾經問過她,你怎么洗這么久?瑞安回答,我就是覺得自己身上沒有洗干凈,還有臟的地方。
樊繼達在床上等著她,多少有些激動,很久沒有和妻子做愛了。他有他的秘密,有他喜歡的女人,但這都不能流露出來半點兒。在醫院,滿世界都是抑郁癥患者,他每天都是在聽這些人哭訴,弄得自己很疲勞?;氐郊?,再跟有同樣癥狀的妻子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可能也要被傳染上。于是,他就找熱烈、開朗的女人,找充滿春天的世界,要不然他就崩潰了。他看見瑞安回到臥室,穿著淺藍色的睡衣。這件睡衣是他在英國倫敦進修時買的,回來送給瑞安,瑞安當場就穿上了,喜形于色。瑞安進來,對躺在床上的樊繼達說,我要燙腳。樊繼達有些懊悔,因為是他讓瑞安天天燙腳的,他告訴她天天燙燙腳,睡得會舒服些。瑞安什么都不聽他的,唯獨把他這句燙腳的囑咐記住了。瑞安在燙腳,腳盆里的熱水蒸氣彌漫出來。樊繼達知道她最近嚴重失眠,經常整夜睡不著。有時半夜會搖醒他,跟他說,我要睡覺,你是心理學權威。樊繼達說,你要吃藥。瑞安堅決反對,說,我不吃藥,你要讓我睡覺。樊繼達搖頭說,我做不到。樊繼達后來詢問趙局長,知道瑞安在清理各單位的死賬和小金庫,很費勁,總是遭人家白眼。干了半年,沒有任何進展。趙局長對樊繼達說,財政局干的不是人活兒,都覺得我們這里是肥缺,其實就是一個幌子。
瑞安把腳從腳盆里拿出來,那雙小腳被燙得通紅,看著有些心疼。樊繼達問,你最近睡眠怎么樣?瑞安冷笑著,我天天晚上在你的身邊,你不知道我怎么樣?樊繼達揮揮手,咱們別吵架,你心里不痛快我理解,但我也不是你的釋放器。瑞安不說話了,指指腳盆,樊繼達順從地把洗腳水從衛生間倒凈。回到臥室,見瑞安已經鉆進被窩里,留著一小盞臺燈。樊繼達躺在她的旁邊,忍耐不住,伸出一只腳到她的被窩里試探。瑞安說,你不要動我,我剛吃了兩片安定。樊繼達坐起來,說,不是說好要做愛嗎?吃安定還怎么做!瑞安也惱火地掀開被子,臉色很嚇人,吼著,誰說我要跟你做愛了!樊繼達說,每次你告訴我回家清洗洗澡間的玻璃不就是要做愛嗎?瑞安說,那是以前的事情,現在我反悔了。樊繼達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被一種什么東西牽引著,一點兒掙扎出來的力量也沒有了。樊繼達重新躺下,問,你不是說不吃藥嗎?瑞安把那盞臺燈關上,看著外邊的月光。起風了,風刮在玻璃上好像有人在敲擊。屋里有些冷,樊繼達開了電取暖器。瑞安在夜色里說,這次區委給了我一個警告處分,說我督促各單位解決死賬和小金庫不力,懶政。說我懶政,這不等于罵我嗎?他們為什么不說說各單位懶政?偏拿我來說事!瑞安說著說著,猛丁兒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樊繼達抑制著自己的情緒,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勸,要讓瑞安徹底地宣泄出來。瑞安哭了好久,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全哭出來。樊繼達知道瑞安的抑郁癥越來越厲害了,如果不讓她發泄出來,有可能就會“劍走偏鋒”。
二
轉天一早,瑞安上班走前,喝了一杯牛奶。樊繼達跟她說,你多少得吃點兒。瑞安氣哼哼地說,我現在什么也吃不了,我就想死。樊繼達最近聽到她講“死”很多次了,每次都不會糾正她。他覺得瑞安說“死”就是一個情緒,抑郁癥患者到了一定程度不說“死”了,但一定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去死。瑞安還沒有走,樊繼達接到女兒圭圭的電話,圭圭說今晚要回來住,跟姥姥姥爺住膩了,姥姥姥爺總是叨叨,煩死了。樊繼達說,你回來住幾天?圭圭說,那要看我的情緒了,我高興了就不走了。樊繼達說,你高興了?你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有什么高興不高興的。圭圭喊著,我也知道痛苦,別以為只有你們大人有。你要是不讓我回去住,我睡在馬路上也挺好的。樊繼達把手機遞給瑞安,瑞安接過電話就說了一句,你不是愿意住在馬路上嗎,你要是不住就算你沒能耐。說完就掛斷電話,把手機扔給樊繼達走了。
樊繼達走出家門,見雪被晨曦消融了,弄得滿街道臟兮兮的。
他今天上午有門診,每個禮拜安排他三次。每逢他的門診,掛號的都排滿了隊,連走廊里都是。他一走進這個走廊就覺得心里堵,他知道這里有各種各樣的心理病人。其中,抑郁癥患者最多,大多是自己不愿意來,被家人強扭著來的。他們一個個表現得都很鎮靜自若,不告訴他病情,但樊繼達都能敏銳地觀察到患者的嚴重程度。他開藥都很多,可知道患者都不好好吃。他們不相信吃藥能解決抑郁,都覺得他是在騙錢。有一個高中女生坐在他的面前,她爸爸媽媽不斷地在跟樊繼達說話,說女兒明年就高考了,現在心情每天都很抑郁,不能上課。女兒天天在家待著,不讓他們說話,電視機也不能開,電話也不能接。樊繼達對家長說,你們能不能先出去,讓我和你們女兒單獨談談?兩個人不放心地走了,臨走時不住地叮囑女兒,你不讓我們說話可以,但你得讓醫生說話。他說話,你就能上學了,你就不傷心了。女兒呆板著臉,始終沉默著。樊繼達最討厭病人家屬的暗示,說他是神醫,如何如何厲害,其實是給他施加壓力。外面的病人不住地推門,有的病人甚至吵鬧,跺著腳,喊著“樊主任看得太慢了,再不快點兒,我們就找院長反映了”。樊繼達知道這是一部分焦躁病人在示威,找院長甚至報警都是經常發生的。其中一次,一個焦躁病人掐住了他的脖子,險些使他窒息。樊繼達很無奈,如果一兩個這種病人還好,要是一群人都這么等著,那種情緒就會蔓延和交織。樊繼達走過去關上門,對高中女生說,你要不說話,我就不能看你的病,你就得永遠病下去,而且越來越嚴重。說完,樊繼達緊盯著她,這是一種更為強烈的心理暗示。高中生麻木的臉終于有了點兒表情,說,老師說我的智商有問題,考大學沒什么希望。樊繼達微笑地問,你相信他的話嗎?高中生說,開始不相信,后來別的同學也這么說,我相信了。樊繼達遞給她一個心理測試表,說,你填一下,如實地寫。高中生順從地填寫著,但寫每一筆都很猶豫。填完表,戰戰兢兢地雙手遞給樊繼達。樊繼達看完,說,你的智商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還很高。憑借你的努力,你能考上你喜歡的大學。高中生愕然地望著樊繼達,問,您說的是真的?樊繼達說,不是我說的,是這張測試表說的。然后,樊繼達跟高中生講了一遍這個表的測試結果,講得很慢,很生動。高中生的表情敞亮了許多,但還是顯得不自信。樊繼達說,你不要再看病了,你沒有任何智商問題,你就按部就班地學習,一定有好結果。高中生站起來,深深地朝樊繼達鞠了一躬,然后走了。樊繼達看著她微微抖動的背影,覺得真可怕,老師怎么能這么隨意地講這種話呢?要知道,一個暗示就可能毀掉一個人。
中午,樊繼達約了婉婉吃飯。
在安定醫院的斜對面,有一個浙江菜館,叫西子湖畔。樊繼達到這家菜館的時候,看見婉婉正在點菜。婉婉點了一盤香糟小黃魚,一盤杏仁豆腐,一盤清蒸鱖魚。婉婉問他,吃不吃你喜歡的小餛飩?樊繼達點點頭。婉婉給他要了一碗,自己要了一碗清湯魚圓。外面的車很多,婉婉說,這都是你們安定醫院造成的。樊繼達笑了笑,握了握婉婉的小手,很溫暖,也很圓潤,好像沒有骨頭,就如同攥著一團輕柔的棉紗。婉婉在市歌舞團彈古箏,比樊繼達小個十幾歲,長得很清靈,像是水洗過的一個女人。婉婉是杭州附近徑山人,她說那兒是茶祖陸羽的故鄉。樊繼達跟婉婉認識,源于婉婉的男朋友,他得了抑郁癥,是他給看好的。沒想到男朋友痊愈以后,突然一夜消失。后來,婉婉告訴樊繼達,男朋友去了西班牙的巴塞羅那,他的父母都在那兒做買賣。兩個人就這么認識,然后有了交往,有了骨刺般的情感接觸。樊繼達跟婉婉交往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做愛。他堅持著這個原則,盡管婉婉不樂意,但也沒有因為這個就分手。他曾經多少次催促婉婉找對象,不能這么單著。婉婉總是瞥著他,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婉婉還是能嫁得出去的。
兩個人慢慢吃著,樊繼達把手機關了,明天的門診又是自己的,一定會有很多人找他預約。沒有陽光,街道兩旁的樹還沒有完全被冬天削光,剩下一些殘枝敗葉。樊繼達說了說昨晚跟瑞安的爭斗,發現婉婉并沒看他,而是看著窗外一對在一個拐彎處接吻的情侶。樊繼達說,你不愿意聽我講我老婆的事,覺得我心里惦念著她,什么都替她著想。婉婉轉過臉,瞇縫著眼睛,說,你見了我總是說她的抑郁,你真是不會聊天。樊繼達說,我不跟你說她,我還能跟誰說?婉婉笑了笑,說,那你就說,你權當我是一個木頭人。什么她痛苦,她抑郁,她這個,她那個,她不和你做愛了!那你找我呀,我跟你做愛做多久都行。樊繼達不說話了,婉婉正色說,我也是女人,我跟你兩年多了,你說你給我什么了?我沒有委屈嗎?男朋友拋棄我去了巴塞羅那,還不斷地給我發他在巴塞羅那和他女人的照片,你說我能不憤怒嗎?我最氣憤的是他離開我之前什么也沒有說,還和我做愛,跟我海誓山盟?,F在我最不信任和最討厭的就是發誓,都是假的。樊繼達說,我對你的心蒼天可鑒。你的委屈,你內心的苦,我想我能理解,我想我不會讓你這樣委屈太久。婉婉說,你是要離婚嗎?樊繼達覺得掉進了婉婉挖好的一個坑,很深。他穩定了情緒,現在不能,我不能扔下抑郁的老婆,那就等于殺了她。你要知道委屈你,實際就等于委屈我自己。我的用心良苦,我不想讓我們以后的幸福日子有陰影,等我們真正走到一起的時候,我不想有任何負擔。婉婉的腳在桌子底下纏住了他,問,那什么時候能真正走到一起?樊繼達說,給我時間,你再等等我,等等我!婉婉站起來,走到樊繼達旁邊的位子,坐下來,說,你讓我怎么等?等你老婆死嗎?樊繼達怔住了,他和婉婉的對話從來都沒有這么劍拔弩張過,婉婉從來沒把話說得這么赤裸裸。
兩個人默默吃著飯,婉婉臨走時親吻了他,說,剛才說的都是氣話。樊繼達說,天越來越涼了,你注意多穿衣服。婉婉說,你就跟她好好過日子,我可能跟你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你。樊繼達的心很酸,也不好說什么。走出菜館,天空又飄起了雪,大片大片的。婉婉朝左,樊繼達朝右,安定醫院在右邊。走了幾步,樊繼達轉身朝婉婉喊,我知道委屈你了,我向你賠罪。婉婉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樊繼達看著婉婉走遠,混在人群里。
三
晚上,樊繼達一直等著瑞安回來,瑞安也一直說要回來。每次門診回家,樊繼達都感覺像蛻了一層皮,渾身的骨頭架子在“嘎嘎”地拆解著。圭圭回來喊著餓死了,樊繼達要了幾份外賣回來,圭圭吃完就回了自己房間,關上了門。天大黑了,外邊的車輛在減少,瑞安打來電話,疲倦地說,你開車接我吧。樊繼達敏感地問,你怎么了?瑞安說,我沒有力氣回家了。樊繼達開車到區財政局,看見瑞安坐在辦公室里熱淚盈眶。最近,瑞安在家里總是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問她為什么,她也不回答。樊繼達明白抑郁癥患者到了總是流淚這個階段,就算是中度了,越不治療發展得就越快。他看見瑞安在整理稿子,順手拿過來看,是瑞安寫的檢查。他問瑞安,事情到了哪一步了?瑞安說,全區通報我,變成了嚴重警告處分。說完,瑞安趴在樊繼達的胸前,身子哆嗦著。樊繼達勸慰,我父親是一個農民,他對我說過這么一句話,一塊地不適合種麥子,就試試種豆子。豆子也長不好,可以種瓜果。如果瓜果也不濟的話,撒上一些蕎麥種子,一定能開花。一塊地,總有一粒種子適合它,也終會有屬于它的收成。瑞安抬頭看著樊繼達,說,除了能干這個副局長,我還能干什么呢?
兩個人離開財政局。樊繼達開車在不是很喧嘩的街道上行駛。雪停了,路邊還有不少積雪,像是一堆堆銀疙瘩,在夜色中閃亮。
樊繼達和瑞安剛要躺下,女兒圭圭從隔壁赤著腳跑過來,緊張地看著他們。樊繼達問,你怎么了?圭圭說,我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姥姥姥爺天天逼我復習到深夜。瑞安不耐煩地說,那是為了你。圭圭噘著小嘴說,為了我也不能不讓我高興吧,我回來也看不見你們的笑臉。樊繼達笑了,圭圭說,你那是偽裝的笑,我看得出來。樊繼達又不能再笑了,拍了拍圭圭,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你不能總想過春天吧。圭圭喊著,我就想永遠過春天。說著走到床前,鉆進瑞安的被窩,摟著她的媽媽開始流淚。樊繼達心煩地說,你跑到這兒哭什么?圭圭抽泣著,你知道我復習得都要瘋了嗎?悶死我了。瑞安給圭圭擦眼淚,圭圭看見瑞安也流淚就給她媽媽揩眼窩。樊繼達在旁邊就覺得身上冷,白天在門診就面對患者哭,晚上又得面對自己的家人哭。樊繼達克制著自己,每天看病,病人不是哭就是笑,都重復著痛苦的表情,向他訴說他們的病情,使得他整天不開心,遇到高興的事情想笑卻不能笑出口。因為只要他一笑,病人就會戳著他的鼻子說,你是笑話我嗎!
瑞安對圭圭說,你傷心,媽媽比你還難過。樊繼達制止住,對瑞安說,咱們先不說你的事情好嗎?然后對圭圭說,你這么拼命復習不行,情緒太焦灼,要放下來,懂嗎?圭圭用嘶啞的聲音指責樊繼達,你總說讓我放下,放下,同學們都說自己累,都說睡不好覺,可沒一個不朝前跑的,我慢一步就被落下。樊繼達看著圭圭那張迷茫、失落的臉心疼之極,疏導著,你跑得快并不能說明什么,摔一下更狠。讓你放下,就是輕松下來,唱唱歌,跳跳舞。瑞安惡狠狠地插話,別聽你爸爸的,他那套心理學是害人的,是坑你的。你就得這么復習,而且你現在復習得還不夠!我現在能當上財政局的副局長,就在于一步不落地跑,咬著牙不停。只要稍微松一口氣,別人就會超過你。
樊繼達聽不下去了,走出臥室,站在陽臺上。他看著外面被風刮干凈的樹枝,看著冰冷夜空上的星星。他覺得身子冷,就回去拿了一件衣服披著。他想起前不久和婉婉吃飯,婉婉問他什么是抑郁傾向,他告訴婉婉,抑郁最典型的表現就是看事物都是負面的,都是傷心、陰暗的。深秋了,看著被風吹得滿地跑的樹葉,覺得挺憂傷;連著幾天下雨,看不見太陽就覺得心里苦苦的;有時候看別人歡笑,或者情侶手拉著手,就會覺得自己孤獨。婉婉當時就笑著對他說,那我也有,我就看不得男女之間接吻。那天吃飯是在晚上,吃完飯,婉婉讓樊繼達去她家,樊繼達沒有去,他知道那是一個溫柔的地方,但他要去了,就不溫柔了,他會對瑞安懺悔一輩子。他回到臥室,看見圭圭在瑞安被窩里睡著了,瑞安也昏昏沉沉的。他躺在旁邊,覺得有了一種家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記得前年中秋節,那時父母還都在,他們全家去郊外旅游,郊外那片湖面很闊大,湖畔全是一片片草坪。樊繼達在草坪上鋪上一層氈子,全家人玩啊,樂啊,唱啊,跳啊,吃啊,開心得很。他父母笑呵呵地看著圭圭唱歌跳舞,圭圭在老人周圍蹦來跳去的。那年,瑞安已當上了財政局副局長,滿臉春風得意的神采。樊繼達有關抑郁癥治療的論文發表在《自然科學》雜志上,引起了同行的廣泛注目。
樊繼達覺得那天的天特別藍,空氣很新鮮,尤其是那片湖水,一圈一圈蕩漾著漣漪??删驮谀谴稳揖蹠?,兩位老人在一年的時間內先后去世,樊繼達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瑞安看他愁眉不展的,很氣憤,說,你總說我心理有問題,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你還有什么臉給別人看??!
四
冬天過得很慢,這年的雪好像一直沒怎么停。下雪的時候城市顯得很圣潔,一旦雪融化,又覺得哪兒哪兒都是“臟抹布”。
醫院一早召開院務會,樊繼達說,五年前,醫院的日門診量約為500人次,而現在的日門診量超過1000人次。醫院住院病區有1200張床,五年前最多時只住1000人,現在住院患者達1500人。他提出要增加住院病床,也要增加門診大夫。大家面面相覷,院長陰沉著臉說,你說的都對,現在連辦公室都騰出來了,哪還有地方讓患者住?我也知道門診大夫不夠,可現在給咱們的指標就這么多,上邊卡得特別緊。另一個副院長說,就是敞開了招聘,學心理這科的人也不多呀。樊繼達不說話了。哪次開會都這樣,他在會上提出來問題,可解決問題都是不了了之。散會后,院長告訴樊繼達,你每個禮拜增加三個門診的量,現在找你看病的都找到我這兒來了。樊繼達說,我不是門診大夫,我是副院長,有很多問題還得管呢。院長一攤手,那我就沒有辦法了,一些大領導都跟我說找你看看,都覺得自己睡眠不好,吃飯不香,身體要垮。樊繼達說,你這么一說對我也是壓力,我哪能看好這些大領導的心病呀。院長低聲地說,你不要聲張,一定要保密。樊繼達苦笑著,我知道,說出去就是捅破了天。院長嘆口氣,說,你懂就好。樊繼達要走,被院長喊住,院長附耳說,現在有人反映你跟某某女人很近乎,在飯館吃飯也不避諱。樊繼達說,我能在飯館吃飯,就說明我不在乎有人說什么。院長嘬著牙花子說,現在到處都是眼睛,你能不能小心點?樊繼達說,我又沒有犯法違規,我小心什么?院長說,你老婆是有身份的人,你不注意就會殃及到人家。樊繼達問,我注意什么?院長生氣地說,你不懂嗎?你懂!官場上最討厭的就是這個男女關系,就是瀝青,讓你抹不掉臭烘烘的。樊繼達笑著,院長說,你還能笑!
轉天,樊繼達要到省城的安定醫院看半天門診,這是兩家醫院協議好的。一早,樊繼達開車要走,婉婉打來電話,說,我也去省城,去音樂學院聽一個講座。在路口,婉婉上了車。到了省城,兩個人約定中午去一家新開的商場逛逛,順便吃一個簡餐。中午了,太陽還沒有出來,顯得霧氣沉沉。商場的暖氣不足,婉婉用手悄悄摟著樊繼達的后腰。婉婉買了一條琥珀項鏈,金黃色的。樊繼達要去付款,被婉婉攔住了,說,不用,花你的錢不踏實。婉婉讓樊繼達給她戴上,樊繼達戴的時候觸摸到她脖子下面的一段白,手有些顫栗。兩個人找了一家簡餐店,吃著,聊著。透過落地玻璃,看見整個商場很安靜。樊繼達說,昨天我的一個病人抑郁癥再次發作,要不是我跟得緊,他險些從他家的十層樓上跳下來。婉婉問,你怎么跟得緊呀?樊繼達說,他老婆給我打電話,說他的情緒不對,一直在唱歌。后來我去了,就跟他一起唱。最后,他告訴我,如果我不去他就跳樓了。婉婉說,你能攔住他一次,能保證永遠攔得住他嗎?樊繼達搖頭,說,想死的人終究會死。婉婉抿了一口湯說,是什么樣的人?樊繼達說,是個房地產開發商,有十幾個億的資產。婉婉問,那他還想死?樊繼達說,壓力太大,有十幾個億就恨不得有幾十個億,欲望太強烈了,就會導致精神抑郁。婉婉推開那個湯碗,說,你要是看不見我會怎么樣?。糠^達看見一個漂亮女人拉著一個女孩,進電梯前,看了自己一眼。樊繼達回答,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每到禮拜六和禮拜天就有一種難熬的感覺,這是因為看不到你。說來,也可能你吸引不了別的男人,或許在別的男人眼里你的容貌很普通,但卻深深吸引著我,在我眼里你就是特別的。也可能我吸引不了別的女人,或許也有別的女人喜歡我。但這都無所謂,我不會因為別的女人喜歡我,我就喜歡別人。
兩個人吃完飯,余興未衰,在商場繼續逛著。
在商場里的一家書店前停住腳,不約而同地走進去。書店里播放著音樂,婉婉說,這是古琴曲《高山流水》。古代講,簫是魂,古琴是膽。簫能讓人傾訴,古琴能讓人心靜。婉婉問樊繼達,知道“高山流水”是什么含義嗎?樊繼達說,說的是先秦的琴師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彈琴,遇到了樵夫鐘子期,兩個人心有靈犀,以琴會友。鐘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絕弦,終身不彈,才有了《高山流水》之曲。婉婉咯咯笑著,摟住樊繼達吻了一下,讓樊繼達突然心顫。婉婉說,我當初遇到你就有這種感覺,記得我給你彈這首曲子時,你給我遞了一杯茶,手有些抖動。后來,我也想過,你比我大這么多歲,我怎么就喜歡你呢?可能是你身上這種沉穩的氣質,讓我感到踏實吧,雖然你暫時給不了我婚姻。樊繼達呆呆地聽著。兩個人走進書店,一邊挑喜歡的書,一邊繼續聊天。男朋友拋棄我去巴塞羅那以后,我苦悶極了,你開導我。那天晚上咱倆到一家西餐館吃飯,我數著指頭算,和你一共待了幾個小時,算到四個小時,你就驚訝地喊起來,那么久啊。我還算,算算我們每月能待幾個小時,算到最后很悲哀,很短,就是個瞬間。也就是說我們大部分時間是和別人待在一起生活,或者與別人睡在一張床上,說著不相干的話。樊繼達聽著這些話有些傷感,說,最近這一年,我頭發白得很厲害,我需要進理發店染發了。我怕我衰老,這意味著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在減少。那天我走出臥室,我老婆吃了四片安定也睡不著覺,烙餅子一樣翻騰著,說著要自殺的絕話。我的耳朵都起繭子了,我只能煩躁地走到陽臺上,看著外面被風刮干凈的樹枝,看著冰冷夜空上的星星。我懷疑我也被她傳染了,有了抑郁傾向。婉婉說,其實你找我,就是怕你自己抑郁了,我就是你的轉移點。樊繼達看了婉婉一眼,竟然說不出話。
走出商場前,婉婉似乎被什么牽引著去了一家兒童服裝店,樊繼達只能跟著。走到里邊,婉婉四處挑選著。樊繼達問,你看這個干什么?婉婉興奮地說,我想和你有個孩子,想讓我們有個延續。不管怎么說,等我們老了,或者等我們老死了,孩子會對別人說,我爸爸是誰,我媽媽是誰。昨天晚上,我看美國電視連續劇《天地有情》,其中一對相愛的人分手以后,在機場邂逅,男的抱住女的遲遲不肯松手,他含著眼淚說,不要離開我了,我會把我每月的薪金都給你,把我的存款都寫上你的名字,我會每天晚上都抱著你睡覺,我會在想念你的時候給你打電話,告訴你,我愛你??吹狡聊簧线@番對話,我眼睛潮濕了。這部劇很精彩的,表現情感都是用細節,有精神層面的內涵。樊繼達有些緊張,甚至有些恐懼,他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深洞,只看見兩束亮光,走得更近了,才發現那是鷹的眼睛。
五
轉天又輪到樊繼達出門診,路上,院長打來電話,說,一個著名歌手要找你看病,人家找關系跟我打了招呼。她就不排隊了,來了就直接去你門診。樊繼達說,知道了。類似的事情很多,什么樣的人都有,官員、明星、科學家,“樣樣俱全”。走廊里又是排滿了長隊等著他,樊繼達低著頭,覺得自己內心在抗拒著什么。沒多久,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款款走進來,后面還跟著兩個人。樊繼達問,都是看病的?那個戴墨鏡的女人沒說話,其他人說,我們陪著她。樊繼達笑了笑,說,不用了,你們在這兒會影響我的治療。那兩個人看著戴墨鏡的女人,戴墨鏡的女人揮揮手,那兩個人走了。樊繼達跟這個戴墨鏡的女人面對面坐著,樊繼達說,你把墨鏡摘下來吧。戴墨鏡的女人緊張地朝四周看看,摘了下來。樊繼達認出了她,有一次他跟婉婉看一場音樂會,這個女人在臺上很瘋狂,引爆了觀眾的熱情。樊繼達等著那女人說話,女人卻不說,只看著他。樊繼達說,你壓力太大,嚴重失眠是嗎?女人說,我想睡覺。樊繼達說,你吃過什么藥嗎?那女人敏感地問,你什么意思?樊繼達笑了笑,說,你吃過什么治療失眠的藥嗎?女人說,吃過安定。樊繼達問,幾片?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說,三片。樊繼達接著問,三片也睡不好是嗎?女人哭了,說,我一到睡覺的時候就緊張,緊張得手都哆嗦。樊繼達說,你每次都是下半夜兩三點睡是嗎?女人點點頭。樊繼達說,一般睡到早上八九點鐘?女人不耐煩了,你就告訴我怎么睡著吧,你問這個干什么?樊繼達說,作為你的醫生,我當然要問了,你睡覺的時間就是治療你失眠的“點”。你現在不光失眠,你還厭食,你看著菜端上來就是不愿意吃,只能吃水果,現在吃水果都成了你的負擔。你現在不太笑了,可你沒成名以前是個很樂觀的人。你現在除了演出,哪兒都不愿意去,見了誰都不愛說話。你所有的釋放都在臺上,喊出來、蹦出來,就好一點。下了臺,你就覺得沒有了你自己。你喜歡的男人離你而去,你不喜歡的男人圍著你。女人站起來,問,你是不是看小報的消息太多了?樊繼達說,你的消息我都不關心,我是說你的病狀。你現在對你的大夫都這么發脾氣,這么多疑,你說你的病能治好嗎?女人坐下,喘著氣。樊繼達說,你要按照我的要求睡眠,要吃我開的藥,要多到有陽光的地方走走,練練瑜伽,或者太極。女人看著樊繼達,這就能讓我睡覺嗎?樊繼達說,你要是能堅持,那就能睡。你要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就會前功盡棄。女人冷笑著問,我要不按照你說的做呢,會是什么結果?
樊繼達站起來,拉開門,看見很多人在焦急地看著他。他回頭對那女人說,那就不是睡不好覺的問題,你可能會想到死。女人好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說,我已經想到死了,可是我不愿意死。樊繼達穩穩地說,你在別人面前是明星,在我面前就是病人,這個你懂嗎?女人點點頭。樊繼達說,你要放棄你的有些欲望,別這么在乎自己,或許你就能睡個踏實覺。
中午,樊繼達和婉婉隨便吃了一頓重慶小面,然后在音樂廳后面那片綠地上散步。婉婉告訴他,明天晚上要在這里舉辦音樂會,有她的古箏演奏。樊繼達說,明天晚上來不了,我老婆開會得到很晚,我得給圭圭做飯。婉婉說,你老婆怎么樣了?樊繼達皺著眉頭,說,我那天下班回到房間,見小桌子上放著一把一把的公共汽車票,我數了數,一共五十多張,都是環城公共汽車票。環城公共汽車從頭坐到尾,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想象不到我老婆天天在環城公共汽車上能干什么,就這么呆呆地坐著,看著窗外無限循環的景色?她忍受著孤獨,也忍受著重復。她現在受了嚴重警告的處分,人一下子垮了。婉婉嘆口氣說,我要是她,就不干了,受那份罪呢。樊繼達說,她是強迫自己去坐環城公共汽車的,抑郁癥和強迫癥總是相伴的。其實我曾經想過跟她離婚,可我真張不開口說“離婚”兩個字,我是心理醫生,她現在已經是患者了,我這么做很殘忍的。婉婉坐在一張長椅上,雖然是冬天了,但一群鴿子還在沒有綠色的地方飛翔。樊繼達也坐在那兒,陽光出來了,曬在臉上有了一絲溫暖。婉婉說,我從來沒有逼你離婚,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但不至于這么急功近利。我知道你從骨子里還喜歡你的老婆,因為你跟我在一起時,她是永遠的話題。你說你們倆是同學,一起看著長起來的。你曾經跟我說過一個細節,你和她都是大學合唱團的,她經常站在你的前排。你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看她的脖子很白皙,總想去撫摸,有次險些伸出了手。樊繼達握住了婉婉的手,覺得很涼,像是一塊冰。婉婉輕聲說,你別生氣,你想離婚是對的,甭管是不是因為我。你現在不能提,是因為她是個病人??赡阋?,實際上她不是你愛人了。我跟你坦白說,我不喜歡咱們這么偷偷摸摸的。我想和你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一起公開吃飯,一起出來遛彎散步,一起過夫妻生活。你激動的時候,說出過“我要娶你”的話,你應該兌現,但你現在不能。你回家看到老婆那郁郁寡歡的樣子,你就想讓咱們的事朝后挪挪。其實,我不是非要和你結婚,我愛你比和你結婚更重要。可我做不到這么大度,我是一個女人,當然想和你結婚,想給你生一個孩子。我應該怎么對待你,給你什么,我明白。前兩天我以前的男朋友在西班牙給我打電話,非要讓我過去,他說跟那個女人已經分手。他還是愛我的,他離不開我。說著,就痛哭流涕。
那群鴿子在他們頭上盤旋著,忽高忽低。
六
這個冬季總是在刮風,風吹動著所有輕浮的東西。樊繼達看見一家陽臺晾著的衣服左右搖擺,風大的時候甚至要被掀下來。
晚上十點多了,瑞安才回到家。樊繼達問她吃過飯了嗎,瑞安說,我什么也不想吃。樊繼達還是給她做了一碗掛面湯,里邊放了些蝦皮。他知道瑞安喜歡吃。瑞安猶豫了片刻,還是慢慢吃起來,好像很費勁。一會兒,瑞安放下碗,樊繼達看見還有半碗。瑞安從包里拿出來一個信封給樊繼達,樊繼達打開,是一摞厚厚的錢。樊繼達問,什么意思?瑞安說,這是區城管局孟局長給我的,說是要住你們醫院,現在床位緊張住不進去。樊繼達問,那你就收了?瑞安說,我不收,他就跟我哭,后來我也哭。樊繼達說,我給他看過病,確實需要住院了。瑞安說,那你就辦吧,你是副院長,難道連這點兒權力都沒有嗎?樊繼達說,把錢給他退回去,都什么時候了還送這個?你也是,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送嗎?瑞安扭過臉,你就知道你自己,你知道我在區里有多難!現在給我一個嚴重警告處分不說,還要組織幾個跟我一樣挨處分的領導巡回去做檢查,這就是殺雞給猴看。瑞安說到這兒,嘴唇在急劇抖動著,像是蝴蝶的翅膀。
樊繼達沒有說話,他知道如果瑞安的壓力再這么大下去,很有可能會崩潰。他想給瑞安增加些藥,可瑞安很敏感,藥片多了會反復質問,還會到網上去查是什么樣的藥。所有的藥都標有不良反應,比如他給瑞安開的勞拉西泮片,就有眩暈、乏力、步態不穩、瞌睡等不良反應,嚴重了,會導致記憶力損傷、自殺意念增加、性欲改變、睡眠呼吸暫停惡化、黃疸等。瑞安在網上看見這些信息,堅決不吃。后來樊繼達就把包裝盒撕掉,說成是一種別的藥。好在藥片的樣子都差不多,這么哄著騙著,瑞安才勉強吃了幾次。抑郁癥患者服藥是不能間斷的,可是大部分患者都堅持不住。樊繼達看著瑞安昏沉沉地回到臥室,他就去刷碗、拖地。以前這一切都是瑞安做的,現在都是他做。瑞安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以前她最愛干的就是這些?;氐脚P室,樊繼達見圭圭和她媽媽抱在一起睡覺。他從柜櫥里拿出另一套被子,轉身要走時,瑞安悶悶地說,我吃了五片。樊繼達吃驚地問,你吃這么多干什么?兩片就夠了。瑞安哼著,你別說了,再說我還要哭。我就問你,我吃五片有沒有副作用?樊繼達說,偶爾這么吃,沒有什么關系,你沒必要這么緊張。瑞安說,靈魂的孤獨比經濟的拮據更可怕,人人都有維護自己尊嚴的權利。他們這么對我不公平,我那么盡心盡力地工作。樊繼達在黑暗中聽到她在抽泣,他慢慢走過去在瑞安臉頰上親了一口,瑞安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樣攥住他的手。
樊繼達在瑞安身邊守了一夜,他怕她有什么意外。
樊繼達在安定醫院沒有多少朋友,同事們見到他都畢恭畢敬的。院長曾告訴他,嫉妒你的人要比喜歡你的人多,盡管你總是溫文爾雅的。中午在醫院食堂吃飯,人們圍在桌前總是嘻嘻哈哈的,這也是安定醫院的傳統。每天緊張兮兮的,中午一定要釋放出來??煞^達只要去了哪一桌,哪一桌就顯得死氣沉沉的,他不會說笑話,也不懂得抖包袱,總是那么一本正經。婉婉說過他,你也太老氣了,能不能跟一個正常人一樣,看看電影,喝喝咖啡,打打麻將?樊繼達覺得婉婉就是他的一扇天窗,總是能在她那兒呼吸到新鮮空氣。那天黃昏,兩個人去喝茶,無意中發現茶社里擺著一張雅致的古箏。婉婉下意識地走過去,坐在古箏跟前,問樊繼達,喜歡聽哪段?樊繼達說,《梅花三弄》。婉婉就去彈,引得茶社里的人注目觀看。彈完了,大家都鼓掌。婉婉坐在樊繼達身邊,抿了一口茶,說,梅花就是這么高潔,從骨子里透出一種清冽。樊繼達由衷地說,你只要一彈古箏,就把我帶入到一個很高、很美好的境界。有時想想,我真的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婉婉的腿伸出來,纏住了樊繼達的腳。兩個人在那兒有一句沒半句地聊著,婉婉突然說,我想去巴塞羅那看看。樊繼達一驚,問,看什么?婉婉哧哧笑著,他跟我發誓了,說這次跟那女人分手后,才知道我對他的重要。樊繼達沒有說話。婉婉說,我需要為自己安排生活了。細想一想,我們過了多少天痛苦日子?想起來真是可怕,我們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過這種痛苦的日子呢。茶社有一個很帥的小伙子過來,恭敬地問婉婉,您能不能再彈奏一曲?那邊不少茶客喜歡聽。婉婉說,我也是茶客,我不是來演奏的。小伙子連連點頭說,我知道,主要是大家很喜歡你的演奏,你們倆的茶錢免了。婉婉笑了,走過去又演奏了一曲《出水蓮》。清麗、典雅的旋律響起來,婉婉將出水蓮的神態、氣質演奏得入木三分。樊繼達有些失落,看見婉婉在演奏中不斷地抬頭看他,眼神里有一種游離和傷感。
兩個人在外邊走著,萬家燈火,夜色闌珊。
婉婉挽著樊繼達,在過去,樊繼達是會擺脫的,這次居然沒有。婉婉說,我說要去巴塞羅那后,你就沒有再說話,不至于吧?我要是覺得不自在就回來,一是有你,二是有我的古箏,這都是難以割舍的。兩個人看見有一處湖灣,就走過去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居然還有鵝在水面上滑動著,蕩起了層層漣漪。樊繼達一直處在緊張的情緒里,很少有這么清閑的時光。他知道回去以后瑞安會問他城管局孟局長床位的事情。他今天沒有去辦,院務會上,每一個醫生都舉手表過態,病床的安排不能干涉?,F在病房緊張得已經到了抽號的程度,所有人都盯著呢,他怎么能張口呢。樊繼達對婉婉說,我真沒想到,我能這么持久地喜歡你。有時你坐在我身邊,我就看著你的脖子,看著你光滑的小腿,看著你干凈的前額。看著就那么喜歡,總想去撫摸。后來經你提醒,我才知道,其實我總是不經意地撫摸你。婉婉笑著,你是一個小心謹慎的男人,這要是讓你們醫院知道了,非得炸窩不可。我們在一起不能太親昵了,應該注意分寸。樊繼達看見一個小女孩扯著風箏在跑,后面跟著一個男人。婉婉說,我發燒了三天,今天才好,晚上連遞藥的人都沒有。樊繼達說,你說呀。婉婉說,我說什么?你已經有個抑郁癥的老婆了,我再牽扯你?再說,我半夜難受起來,你能過來守著我?樊繼達無語。婉婉說,前天晚上,我回到家就覺得身子發燙,渾身不舒服,想洗澡,手一觸摸到涼水就起雞皮疙瘩。我知道是發燒了,吃了兩片退燒藥。你那天在醫院值夜班,我本來想打電話告訴你,可電話通了,我就是說不出口。你問我干什么,我說沒有事。你說值班電話不能占線太久了,說完你就掛斷了。我放下電話,眼淚也滾落下來??蘖藭海毅@進被窩,就跟掉進冰窖里一樣。我把身子緊緊縮成一團,看著外邊黑乎乎的窗戶,屋里一點兒生氣也沒有。你說,我們在一起有什么用?樊繼達摸著婉婉的手,婉婉撤回來,說,你別動我,你動我就是在撩撥我。我要跟你做些什么,你又不敢做,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的。你說,你對得起我婉婉嗎?樊繼達吭哧了半天才說,瑞安現在的抑郁癥越來越厲害了,常常想自殺。每天半夜起來都看見她整個人像凍住了似的,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她已是重度抑郁了。婉婉不說話了。冬天晚上的風吹起來像是刮刀子,割到臉上生疼。樊繼達拉婉婉站起來,婉婉的手依然被他攥著,還是那么冰涼。樊繼達說,我一說瑞安你就不說話了。婉婉說,你還讓我怎么說,我能跟一個抑郁癥患者較勁兒嗎?我想有個家,一個只有我們倆的家。樊繼達和婉婉轉過那處湖灣,前頭,就是一條熱鬧的馬路。
婉婉攔住一輛出租車,也不打招呼就鉆進去走了。
車尾燈在夜色里一閃一閃的,像是婉婉那雙幽怨的眼睛。
七
樊繼達匆匆到外面的超市買了一兜子速凍餃子,三鮮餡兒的。他不買,今晚就沒吃的了。樊繼達回到家,正要煮餃子,瑞安推門進來。瑞安本來讓樊繼達早點回來,說說城管局孟局長床位的事情??梢股珴獾枚忌⒉幌氯チ?,瑞安才疲憊地回來。樊繼達納悶地問,你去哪兒了?瑞安沒理睬他,像是一攤棉花堆在那兒。樊繼達關心地問,你去哪兒了?怎么不說話?瑞安說,坐公共汽車,圍著城轉唄。樊繼達心疼地看著瑞安,又坐了一圈?瑞安說,今晚我坐了三圈。樊繼達看著瑞安那張惆悵的臉,心里很不是個滋味。自己是個心理大夫,卻醫治不好妻子的病。樊繼達攥著瑞安的手,她的手跟婉婉的一樣,冰涼。以前,她的手很熱,身體也很熱,天涼的時候都是她鉆進他的被窩,用她滾燙的身體捂熱他。她說她是火命,做事都是風風火火的。當初樊繼達和瑞安談戀愛,瑞安總愛去郊區那座山上玩,因為站在山頂上能鳥瞰整個城市。兩個人每次都坐公共汽車去,到最后一站下車。從最后一站還要走半個多小時才能到山腳下,再爬一個小時,才能到山頂。兩個人興趣盎然,就這么手拉著手,互相攙扶著攀登。到了山頂就歡呼跳躍,然后親吻,吻得天昏地暗。兩個人發誓相愛一生,誰背叛了對方就要從山頂上跳下去。
樊繼達突然對瑞安說,今晚咱們做愛吧?瑞安從洗澡間出來,樊繼達從后面把瑞安抱住,瑞安沒有拒絕。樊繼達說,別再吃那么多安定了,這樣你會過分依賴它,以后會越吃越多。瑞安賭氣地說,你就是安定,我們結婚以來,我不是一直依賴你嗎?樊繼達摸著瑞安的后背,瘦多了,骨頭尖挺著。樊繼達把瑞安抱起來放到床上。瑞安說,我想辭職。樊繼達一怔,瑞安對自己的工作特別執著,對這個崗位很在意。特別在意別人喊她“局長”,誰要是不喊,她就別扭好幾天。之前,樊繼達以為她就滿足副局長這個位置了,沒有想到,后來,她開始追逐局長的位置。趙局長快退休了,瑞安覺得自己理所應當當這個局長。樊繼達跟她說,你們單位有三個副局長,你是提拔最晚的,又是一個女人,性格又不豁達,總愛生悶氣,這都不利于你。瑞安不服氣,說財政局的業務有一半在她身上,每年的業務報表都是她“掌刀”。有次區委書記都說她是把算賬的好手,每次開會問到財政局什么,她都能對答如流。樊繼達無法說服瑞安,他知道瑞安的欲望越強烈,病情就會發展得越快?,F在瑞安說想辭職,讓樊繼達感到震驚,他說,你是真心的?瑞安說,我的工作熱情已經被我的抑郁熄滅了。樊繼達想,辭職對瑞安來說,說不定是件好事呢。他說,辭職,可以。我一個人完全養得起家。瑞安看著樊繼達,眼神里忽然跳躍出一簇火花,說,能不能不吃藥,讓我重新振作起來?樊繼達本想搖頭,但他卻點了頭,說,完全可以。他知道,瑞安不過是想想辭職而已。瑞安興奮地抱住樊繼達,說,我要和你做愛。可是,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樊繼達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怎么努力都支撐不起來自己的“下肢”。
圭圭從外邊跑回來,進屋就喊,我必須要回來,在那兒都憋死我了。喊完了又連聲說,餓了,餓了,我要吃飯。樊繼達走出臥室去煮餃子,圭圭回到房間里氣憤地喊著,你們誰收拾我房間了?神經??!瑞安也從臥室里走出來,奔到圭圭房間里問,你說誰神經???圭圭說,誰收拾我就說誰!瑞安看著整潔的房間說,誰收拾你的房間才是神經病呢。樊繼達只好走過來,溫和地說,我收拾的,你的房間那么亂,不收拾怎么???圭圭看著樊繼達,說,這是我唯一的生活空間,你沒有權利侵占我的地方。瑞安火了,逼問圭圭,那你得讓我們知道,你究竟在班上排名多少?圭圭一點兒也不在乎,說,我知道你看我的隱私了,我排名三十九,那又怎么了?我給你們考上大學不就行了。瑞安要撲過去,被樊繼達緊緊抱住,她沖著圭圭跺腳,怒吼著,你不是說你排名第九嗎?你怎么也跟你爸爸一樣學會欺騙人了!樊繼達不高興地對瑞安說,你說圭圭怎么把我捎帶上了?圭圭毫不示弱,臉紅脖子粗地說,我欺騙你們是讓你們高興,也讓我高興。樊繼達問瑞安,你說我怎么欺騙你了?瑞安紅著臉,眼睛里噙滿淚水,指著樊繼達說,你在外邊有喜歡的女人,回來還總說喜歡我,這不是欺騙嗎?樊繼達問,我在外邊喜歡誰了?瑞安轉身回到臥室,從自己挎包里拿出來幾張照片扔給樊繼達,你自己看,你看你喜歡誰了?樊繼達吃驚地看著那幾張照片,是在兒童服裝店拍攝的,婉婉溫柔地看著他,手里拿著一件絢麗的兒童服裝。樊繼達說,這能說明什么問題?我陪一個朋友去的,她要給自己的孩子挑選服裝,讓我參謀。瑞安喊著,她沒有孩子,要是有,也是你和她的!
這時候,鍋里的餃子湯溢出來,弄得滿地都是。
也就是隔了一天,瑞安讓樊繼達參加城管局孟局長的一個飯局。樊繼達和瑞安去了一家小飯館,很精致,靠著城中那片湖。瑞安捅破這層紙后,再也沒有跟樊繼達說過什么,樊繼達也不再問照片怎么來的,他知道自己或者瑞安被人算計了。瑞安雖然受到了處分,但明年趙局長就要退休,局長位子的競爭會很激烈。他自己也是,院長可能去省城的安定醫院,騰出來的位子也會有人爭。他是無所謂的,甚至是躲避的。但一切都不會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人家會認為他是做姿態,其實是虎視眈眈。四個人一邊吃一邊聊,孟局長的妻子是市公路局的科長,活動能力很強,她問樊繼達,給我們老孟安排的床位怎么樣了?幾個人都看著樊繼達。樊繼達說,我建議不要住醫院,這樣對老孟是一種壓力。孟局長問,什么壓力?樊繼達說,你住在哪家醫院都行,唯獨住在安定醫院對你影響很大。孟局長擺擺手,我不會提拔了,我也不在乎什么影響。我現在度日如年,每天都睡不好覺?,F在我只有一百多斤,一年前我是一百九十多斤呀。樊繼達說,我真是為你著想,住到這個醫院后,你每天接觸的都是和你一樣的病人,互相都說著傷心的話,都哭訴著自己的不幸,這也是一種傳染。孟局長的妻子不客氣地說,我和瑞安說了好多次了,今天你告訴我住不了,還找了這么多理由。是不是醫院床位太緊,你作為副院長不好說話呀?樊繼達說,真不是這個意思。孟局長的妻子湊近樊繼達,我們老孟就想住在安定醫院。說穿了,最近上邊開始查他,一點兒小事都要查個底掉。他們城管局那次清理違章道路,可能動作大了點兒,鬧到網上,被領導看見了。你說,天天這么折騰,他不得住一個清靜地方?孟局長嘆口氣,說,都說我們城管野蠻,可誰知道城管的苦處?不清理就是不作為,清理就得上手段,不上手段,誰都不動。我要是住在安定醫院,對我就是一種保護。你說哪位領導會去安定醫院看我?那是什么地方?我就是要告訴他們,我得了抑郁癥,再查我就敢跳樓。瑞安對樊繼達說,你明天就去辦,爭取讓孟局長后天就住進去,免得夜長夢多。
第三天,孟局長如愿住進了醫院。
院長跟樊繼達笑著說,你終于破了金身。你讓你的朋友住進來,就得讓一個患者提前出院,事情就這么簡單。樊繼達麻著臉,他覺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煎烤著,還不斷有人給他翻身、澆油,希望把他烤全了。
八
婉婉打來電話,約他去一家常去的飯館吃飯,說是要跟他告別。這家飯館兩個人不知道來過多少趟了。這回,婉婉一進來,還沒坐定,就嚷著要吃魚,清蒸鱖魚,一定要清蒸的。說完,她就看著窗外,冬天的太陽很短,這時候還照在玻璃上,留著一點點余暉。樊繼達問,告什么別呀?婉婉說,我后天去巴塞羅那。樊繼達說,你真的去呀?婉婉說,他一天打好幾個電話,發好幾回誓言,我心動了。樊繼達問,是去幾天就回來呀,還是住下去了?婉婉笑著,那就看我們進展怎么樣了。樊繼達說,那里可沒有古箏彈呢。婉婉說,我可以放棄。我覺得這么等你很枯燥,我想自己生活得豐富多彩一些。樊繼達說,我沒有讓你等,這樣對你不公平。婉婉說,我在等你什么?其實我不是簡單等你婚姻發生變化,是等你和我能生活在一起的那個時刻。婚姻是一種形式,我們以前不尊重它,現在應該正視它了。我去巴塞羅那也是在要婚姻,我是個女人,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婚姻帶來的幸福。飯館里播放著古箏曲《出水蓮》,旋律幽靜,入骨入髓。婉婉說,這是我彈的,送給這家飯館播放,其實就是放給你和我聽。服務員笑吟吟地端上來清蒸鱖魚。按照老規矩,樊繼達吃著魚頭,給婉婉細心挑著魚刺。婉婉連說太香了,順勢把桌下的一只小腳勾在樊繼達的膝蓋上,樊繼達覺出婉婉沒有穿襪子,腳的骨感在充分張揚著。樊繼達覺得很是傷感。婉婉問他,你就不說點什么?樊繼達說,我不是風箏,你也不是風箏,誰也不能獨飛。任何形式都是外在的,重要的是心與心的默契,心靈的感應。我們第一次在這里吃飯時,我就感到,我們之間的感應越來越多?;蛟S,我們的真誠能打動一切。我不阻攔你去,你去天涯海角都行,只要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婉婉看著樊繼達,放下筷子,對樊繼達說,你看看窗戶,太陽已經落山了,冬天的太陽就這么短。
天冷起來,樊繼達出門,覺得呼出來的空氣像是一團霧,彌漫在眼前。上午不是他的門診,樊繼達到收發室查詢郵件。臺灣的一個朋友把他的心理治療方法寄給他,臺灣朋友的觀點是讓病人徹底發泄,盡情地哭泣,他還認為,焦慮癥和抑郁癥有遺傳因素。樊繼達總覺得他的觀點太夸張和絕對,瑞安父母就沒有抑郁傾向。樊繼達拿著郵件在醫院里走,覺得不對勁,他給孟局長辦理病床的消息在迅速傳遞,當時,住院部主任告訴他孟局長的床位安排好了,下午就可以住時,聲音很大,似乎是說給所有人聽。接著就是門診區,不少排隊的人都很焦躁,好像是樊繼達利用職權的行為點著了這些人的火氣。有一個心理科大夫跑過來,緊張地告訴他,你躲一躲,有一對中年夫婦在到處找你,神情很不對頭。樊繼達說,這樣的事情不是經常發生嗎?我躲得過今天躲得過明天嗎?他們要找我,總能找到的。樊繼達走進門診大樓,眼前的那對中年夫婦看起來眼熟,是那個高中生的父母。他們見到樊繼達,一起奔過來,樊繼達躲閃著,可伸過來的卻是兩只溫暖的大手。他們說閨女考試成績挺好,明年高考看好,他們是特意來感謝他的。樊繼達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高中生的爸爸問,我們想問問您,您對她說了什么,改變了她?樊繼達問,孩子沒有對你們說什么嗎?高中生的媽媽搶過話頭,沒有,她說你就說了兩句話,而且說完就完了。樊繼達笑了,說,她沒告訴你我對她說的什么嗎?兩個人都搖頭,異口同聲道,她死活不說,說屬于她的話不能告訴別人,包括自己父母。樊繼達想,心理暗示是不能說出來的,說破了就像魔術一樣沒意思了。
中午,婉婉在機場打來電話,說,我先到北京,明天飛巴塞羅那。樊繼達不知道說什么,就覺得身體空空的,像是一只風箏隨時會被風吹上天。婉婉說,我知道你現在恨我,覺得我不通情理。樊繼達說,我沒有這么認為。婉婉說,那你跟我說點什么,不然我就在巴塞羅那了。樊繼達說,到了那兒就不能隨便說話了嗎?婉婉笑著,你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你說的話都是有依據的。樊繼達隨口說,那天,我們在茶社,我看著你彈琴,那么雅致,那么投入,我心里很愜意。我覺得你有時像一個孩子一樣可愛,不知道你這種優點你意識到沒有。去年,你生日時,我真心祝福你,但我也提醒你,就把自己當成孩子吧。玩吧,開心點,簡單點,幼稚點,頑皮點。你生日是年底,自打認識你,都是我為你過生日,你彈琴,我唱歌。這以后,我為你過不了生日了。樊繼達實在說不下去了,他覺得嗓音有些嘶啞,喉嚨也堵了一般。他很少這樣,他是一個出色的心理醫生,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婉婉說,我得上飛機了,不跟你打電話了,一切到了巴塞羅那再說吧。樊繼達聽到那邊手機里傳來督促上飛機的聲音,他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婉婉關機。
晚上,瑞安沒有回來,圭圭去了爺爺奶奶家。樊繼達給瑞安打手機,始終打不通。樊繼達覺得不安,就給趙局長打電話,趙局長接了。樊繼達問,瑞安怎么還沒有回家呀?趙局長說,真不好意思告訴你,市局聽了瑞安的巡回檢查,覺得不錯,想讓她到各區的財政局講講,又給她提了一些修改意見。她修改完了,剛走。樊繼達不滿地說,她的情緒很不好知道嗎?現在我已經給她的藥加量了。你們又讓她到各區去講,這就等于拿刀子慢慢殺她,她的臉面還往哪擱?趙局長說,我也沒有辦法,大領導這么說,我能說別的嗎?樊繼達說,你就告訴他們瑞安得了抑郁癥。趙局長慌忙說,這件事不能瞎嚷嚷,說得了抑郁癥就等于在政治上判了她的死刑,她在仕途上就沒有發展了。樊繼達率直地說,瑞安的抑郁癥那么嚴重還怎么發展?她現在的病情要控制,就必須調整好心態。趙局長說,你是權威,瑞安的病你去治療,我沒有辦法。我現在都覺得有些抑郁,我看什么顏色都不是花紅柳綠,都是黑白色。樊繼達知道趙局長很老練,說什么都能刀槍不入。放下電話,等瑞安,突然手機響起來,是婉婉給他發的微信。他知道婉婉想跟他通電話了。晚上,婉婉一般是不打電話的,要是打,都提前發個微信。他回了一條,婉婉的電話馬上打了過來。婉婉說,你是不是下個月要出差呀?樊繼達記得跟婉婉說過,下個月要去四川綿陽開全國抑郁癥專題學術研討會。樊繼達說,你還記得?婉婉說,我一會兒給你發微信,寫上要準備的東西。說完,就掛了電話。片刻,樊繼達看見微信里有一個單子,上面寫著:內褲五條,隨洗隨換。襪子六雙,天天要換。剃須刀要電動的,別忘了買電池。綿陽的食物都是辣的,你不喜歡吃,就別強吃。去成都轉機,要去一趟寬窄巷,我在那里喝過咖啡,味道不錯。樊繼達心頭一熱,他每次出差,婉婉都會給他發單子。他一點點兒體味到,婉婉作為一個女人攝骨的溫暖。瑞安很久沒這樣了,前幾年,瑞安給他捂被,給他端熱水,當了副局長就再也沒這么對過他了。樊繼達的心再次被婉婉攪起來,七上八下的。
已經快半夜了,瑞安還沒有回來。他給瑞安準備晚上吃的藥時,陡地發現瑞安的枕頭下面有很多粒藥片,都是勞拉西泮片。樊繼達心驚肉跳,這說明瑞安沒有吃藥,每次她吃藥,都是在表演。他仔細地把藥撿起來,包在一張紙里,滿滿的一小兜。這時,瑞安突然推門進來,躺在床上就不動了。樊繼達說,再怎么著,也得吃點兒飯啊。瑞安坐起來問,趙局長跟你說了?樊繼達說,你別太在意,你覺得什么事情很難很難了,其實撐一撐就過去了。我前天看門診,一個跟我歲數差不多的女人對我猶猶豫豫地說,今天她想了半天要殺人。還問我能不能做到。我對這個女人說,你做不到,因為你只是腦子里想想,你真要殺人就是瞬間的事情,腦子還沒怎么想呢,刀就出手了。瑞安在笑,笑得樊繼達毛骨悚然。樊繼達把那兜子勞拉西泮片拿出來,說,你為什么不吃藥呢?瑞安說,我不想吃,我覺得吃了也不會好。樊繼達語重心長地說,這就跟感冒發燒咳嗽一樣,不吃藥能好嗎?就這么硬頂著。瑞安重新躺下,不說話了,樊繼達說,是不是明天就不上班了?你這種抑郁的狀態能上好班嗎?瑞安說,我不上班,就得自殺了。樊繼達說,你是不是到我們醫院住一陣子?瑞安激靈一下,坐起來,我不會去,我永遠不會去你們醫院。樊繼達納悶地問,為什么呢?瑞安說,我不想讓單位的人說我是神經病!
九
圣誕節是冬天的一個情結,馬路上的人們看起來都高高興興的。
婉婉過生日的時候,給樊繼達發了幾條微信,有她在巴塞羅那碼頭吃海鮮的照片。她笑得那么燦爛,旁邊還有她的男朋友,小伙子更帥了。婉婉說,早就想給你發微信,由于剛到這里一切都不適應,所以一直耽擱下來。我特別想在一個極其清靜的時刻給你寫幾句話,我有太多的話想說給你一個人聽。今天是我的生日,記得你第一次給我過生日時,送給我一束鮮花。說真的,當時我手足無措。那天,我男朋友和一群朋友在歌廳,唱美了,跳美了,才想起我過生日。那天,他和朋友周圍有幾個女人,女人們喝多了就開始脫衣服,一個個都脫得一絲不掛。他跑出來找我,看見我和你坐在那兒悠閑地喝茶,桌子上放著一束鮮花。你走后,他對我說,剛才那男人比我有心。兩天后,他就去了巴塞羅那?,F在,我在巴塞羅那和他在一起,但我很想你。
冬天慢慢接近了尾聲,空氣里糅合了一種暖暖的氣息。
樊繼達和瑞安到醫院看望孟局長,看到孟局長正在醫院外邊散步。樊繼達走過去,說,早晨起來心情是不是比以前好一些呀?孟局長點點頭,以前我一早起來就是一腦門子官司,覺得胸口像是壓著一塊磚?,F在起來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云彩,望望遠處,覺得好多了。瑞安沒有說話,表情很嚴肅。孟局長對瑞安說,聽說你到外區做報告去了?瑞安苦笑著,到處現眼。孟局長說,有好處了都搶,有責任了都推。你說區里的壞債賴賬是你能管得了的嗎?全是惡性循環,一點點堆積起來的。瑞安低著頭,誰讓我負責分管呢。孟局長說,聽說你們趙局長就要退休?瑞安說,春天吧。孟局長笑了笑,你別惦記了,你挨了處分就不會提拔你,至少要等半年以后,正好錯過時機。樊繼達忙打圓場,說,瑞安不惦記這個,就想過好自己的生活。孟局長擺擺手,談何容易。官場只有一條路,就是不斷地升遷,上了這條船就由不得自己。樊繼達問,那你呢?孟局長一攤手說,我是肯定不行了。有人來看我,問我抑郁癥是什么病,我能說什么?三個人正說著,一個花白頭發的患者從旁邊經過,大聲唱著一首老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邊唱邊用力揮舞著胳膊,“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它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瑞安有些緊張地靠著樊繼達。孟局長說,他是銀行行長,每天早晨起來都唱這首歌,一直到唱累了為止。
晚上,樊繼達接到瑞安的電話說住在郊區了,明天上午還得在那兒加一場檢查。樊繼達小心翼翼地說,注意休息。瑞安在那邊憤怒地喊,你還嫌我不受罪嗎?你是不是盼著我早點死呀,好讓你的婉婉接替我!樊繼達啞然了?;氐娇帐幨幍募?,洗了一個澡,覺得身上還是很沉重。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著。起來到書柜那兒去找書看,發現所有的書都是新書,買來以后就從來沒有翻閱過。他覺得自己沒了魂兒,好像成了某種機械人。沒著沒落地待了會兒,他給婉婉發了條微信,沒想到,婉婉的電話即刻打了過來,婉婉在那邊歡快地說,我在這里的碼頭舉辦了一場音樂會,也有當地華人過來參加。我的古箏演奏很成功,所有人都一直沉浸在我演奏的十幾首曲子的氣氛里。樊繼達問,你彈《出水蓮》了嗎?婉婉喜滋滋地說,最后彈的。我彈起來就看見了月色,就想起了你,想起我們在一起時的輕松愜意,我和你就是天和地,云和風,水和魚,誰也不能離開誰。樊繼達突然哽咽了,他覺得婉婉一直在笑,很開心,自己卻躲在云霧里。樊繼達對婉婉說,看你那么開心,我就有了歡樂。婉婉問,我開心嗎?樊繼達說,我聽你在笑,笑得很舒展。婉婉說,這場音樂會是我男朋友幫助辦的,他在當地有很多朋友。樊繼達沒說話。婉婉問,我一提到他你就不高興了嗎?樊繼達說,沒有啊。婉婉說,他的很多朋友都夸我,說我漂亮,古箏彈得好,給當地華人長氣。說到這兒,婉婉問,你夸過我漂亮嗎?樊繼達說,夸過呀,那天你在茶社彈琴,我不是說你漂亮了嗎?婉婉想了想,說,我怎么不記得呢。樊繼達說,那天我說你漂亮,我的心里也充滿自豪。樊繼達聽到話筒里有人在喊婉婉,喊得很親切。緊接著,婉婉說,我男朋友在喊我,知道現在你那兒是晚上了,晚安。
樊繼達徹底失眠了。他鬧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哪個是真的自己,哪個是假的自己;是自己錯了,還是別人錯了。他打開手機里的收藏夾,看著和婉婉的照片。他看到在省城兒童服裝店和婉婉的那張合影,兩個人親密地拉著手。這張照片是讓店里的服務員幫忙拍的,服務員拍完了還說,你們夫婦真般配。他想起來,瑞安那次突然拿出來的照片就是這張。他苦笑了一下,想不出來是誰想算計他和瑞安,不過,這不重要。
十
天說暖就暖起來,樹木在一天天變化,黃顏色在逐漸消退,綠顏色在悄悄浮現。婉婉很久沒有來電話了,有時候發幾條微信,幾乎都是照片。在塞維利亞西班牙廣場,在科爾多瓦大清真寺,在格拉納達阿爾罕布拉宮,她春風滿面,那么飄逸和俊俏。還有一張是在隆達新橋,婉婉旁邊站著她的男朋友,高大威猛,曬得很黑,肌肉很健碩。樊繼達一開始還給她回,后來漸漸地就只看不回了。他沒法回復,不知道說什么好。前天,婉婉發來一條微信,問他怎么不回復,是不是傷感了。還說,我不會和男朋友結婚,我突然明白婚姻就等于牢獄,進去以后就失去了自由。我男朋友還有幾個別的女朋友,我們經常在一起。我準備搬出來住,我找到了新住處。你有機會來,我帶你到處看看。后面還附著一個地址,在巴塞羅那的什么地方。樊繼達回復,看見你這么開心,我也很高興。婉婉問,瑞安怎么樣了?你怎么就不說說她的情況?樊繼達回復說,基本穩定,每天在吃藥。
春天就這么徹底來了,各種欲望也多了。
樊繼達去監獄巡診,每年的春天都要去。春天是抑郁癥患者最難熬的季節。他給患者看病,每個患者都在訴說,說在監獄里待得很難受,也很壓抑。其中一個患者說,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一條狗為什么見了陌生人就“汪汪”,其實就是想交流,想引起人們對它的注意。即便我是狗,也不能連個“汪汪”都不讓吧?何況我還不是狗,也不愿意像狗那樣生活。樊繼達問他想怎么生活,這個患者說,我就想能有人知道我的痛苦,我想和我愛人孩子說說話,不然我就會憋死。樊繼達說,你愛人還能等著你,你孩子還在尊重著你,這就是你的幸福。你不能總想著痛苦的事情,要多想想你刑滿釋放那天,那該是一個多么燦爛的春天。這個患者對樊繼達說,我是無期徒刑,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天。說完低著頭開始抽泣。樊繼達握住了他的手,遲遲沒有松開。另一個患者接著說,別人看我們都覺得我們是正常人,我們說話做事都和他們一樣,其實我們是不正常的人。樊繼達問,你覺得哪點不正常?這個患者說,我們都想不出快樂的事情,所有的快樂都是裝出來給別人看的。樊繼達的助手給獄警留了不少藥,并列了單子,詳細寫明了誰吃多少,怎么吃。獄警問樊繼達,為什么抑郁癥患者的痛苦要比別人多這么多?樊繼達說,對這些抑郁癥患者來說,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和“生不如死”來形容,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們覺得一切都絕望極了,就如同墜入萬丈深淵一般,里面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明,被痛苦包圍著,被絕望纏繞著。這就需要你們多給他們點安慰,多給他們點幫助,多說幾句溫暖的話,多給他們一些曬太陽的時間。讓家屬多來幾趟和他們談談心,他們哭的時候遞幾張紙巾。抑郁癥這種病反反復復,時輕時重,即使他們按時吃藥,他們也仍然不可能輕易就好。離開監獄的時候,按常規,這些抑郁癥患者都要和樊繼達擁抱。每次擁抱,都讓樊繼達感到深深的酸楚,對方都把他抱得緊緊的。
瑞安帶著圭圭去了省城,說是要看一場音樂劇《媽媽咪呀》,圭圭很喜歡的。樊繼達叮囑瑞安,要注意點兒。瑞安敏感地問,你讓我注意什么?樊繼達不說話了。瑞安說,我帶著藥呢,晚上住在賓館忘不了吃。樊繼達說,你晚上洗個熱水澡,找賓館要找帶浴缸的。少喝咖啡,對藥效不好。瑞安說,我結束巡回檢查報告了,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樊繼達慢慢擁抱住瑞安,覺得瑞安又瘦了不少,骨頭扎手,硬硬的。以前能摸出她臀部的豐滿,現在卻全是翹翹的骨頭了。瑞安低聲說,最近我們總是拌嘴,其實我不想這樣,可話一出來就傷了你。我知道你在意我,是不是婉婉去了西班牙你就開始在意我了?樊繼達說,我一直在意你,以后咱們說話隨意些,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這樣不累。瑞安猛丁兒親吻了樊繼達,兩個人嘴與嘴相觸的時候,樊繼達覺得心“怦”的一聲。
晚上,樊繼達怎么也睡不著,給婉婉發了條微信。婉婉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問,還沒睡嗎?樊繼達的心突然熱了,說,還沒有,睡不著。婉婉在那邊笑了,說,想我呢?樊繼達沒有接茬兒。婉婉說,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又不敢打,怕你和瑞安在一起。我明天和男朋友結婚,在巴塞羅那一家教堂。樊繼達問,你不是對婚姻不感興趣了嗎?婉婉說,我懷孕了,不結婚不行了。樊繼達“哦”了一聲。婉婉說,如果你在我身邊多好,我知道這么說對你不公平。請你為我,為我們祈禱。我不再多說什么,只想讓天作證。我來巴塞羅那這幾個月,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可你很少跟我聯系。有時候你說幾句話,我心里就溫馨許久。我們從沒有分開過這樣長時間,我們已經習慣了彼此依賴與相互照顧。沒有你的日子,我經常感到快樂不起來,雖然這里有美景,有美食,但心中的那份惦記總也放不下。有時,我莫名地害怕,我并不是害怕失去你,我是擔心我會被生活中有形無形的東西改變了,變得不是你心目中的我,變得不是我想做的我。不管我結婚不結婚,不管我有沒有他的孩子,我都想用我的整個生命來證明給你看,我是喜歡你的。我在這里也彈古箏,但覺得心里頭很虛。同樣是一架古箏,在這里彈和在國內彈就不一樣,感覺發出來的聲音都不同。西班牙語言很難學,說什么一句也聽不明白。我聽不到習慣的電視語言,看不到習慣的報紙,在這里就是聾子、瞎子,我覺得生活的意義瞬間就變異了。我去洗澡時,看見衛生間鏡子里的自己眼圈青青灰灰的,頭發蓬松,整個人都亂糟糟的。我想起了你,我躺在床上一直苦苦想,我和你有多少次時間是充足的?算起來很少,少得可憐。想起這些,我都要哭,是我不好,也是我們不懂得珍惜。
婉婉放下電話已經到了凌晨。樊繼達看到手機上有瑞安兩個未接來電,想到這時候已是凌晨,瑞安說不定剛睡著,樊繼達就決定明天一早再給瑞安撥回去。他躺在床上想婉婉的話,想了半天,不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十一
天亮了,樊繼達在惺忪中被手機鈴聲叫醒。是圭圭打來的,圭圭哭著喊,我媽媽一早被公共汽車撞死了!樊繼達震驚了,手在痙攣著。他聽不到圭圭再說什么,腦子里一片空白,經過了幾番掙扎,才沒有摔倒。他早就知道這個結局,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種形式。他趕到省城,在醫院的停尸房看見了瑞安,臉是完整的,身子全碎了。他沒有掉淚,出來拉著圭圭的手在醫院的走廊里亂走著。他沒有想到瑞安選擇了公共汽車,她經常坐公共汽車。到省城看音樂會應該是瑞安事先設計好的,可她為什么要帶著圭圭?瑞安到底怎么想的,為什么要給圭圭留下這么殘酷的陰影?剛才,交警反復跟他解釋,也許是公共汽車司機一早還沒有睡醒,剛發動車沒多長時間,就覺得撞到了什么,趕緊停下來,就發現人已經在車轱轆底下了。樊繼達問,速度是不是比較快?要不然撞不了這么狠。交警解釋,確實快,因為車上還沒有人,他急著開到汽車站,上早班的乘客比較多。樊繼達說,我要把我愛人的尸體運回去,起碼要舉行個告別儀式。交警說,可以理解,需要什么你盡管說。
在從省城回來的路上,樊繼達看見手機里有一條瑞安發的微信,說,昨晚給你打了兩個電話,都占線。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條微信,我們以前好成那樣子,現在卻像陌路人一樣,真是可怕。昨天我親吻了你,也算是咱們的告別。我給你發一張咱們結婚的照片,你和我笑得都是那么燦爛。我離開你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不想再痛苦了。照顧好圭圭,照顧好你自己。樊繼達覺得一陣眩暈,腦子一片混亂,覺得身子硬硬的,像沒有知覺一樣。圭圭抱住樊繼達,說,爸爸,你要挺住。你挺住了,我也就跟著你挺過來了。你挺不住,我跟你一起完蛋!樊繼達掙扎著繼續看瑞安的告別信,瑞安說,我這么走了,為的是你,我不想讓大家認為是你這個心理醫生失敗了,你一個治療心理疾病的權威卻治不好自己的老婆,反而把自己老婆治死了。也是為了圭圭,我想讓圭圭有一個安定的生活。我也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想再這么被折騰了,不想再這么丟臉?;钪拿恳惶鞂ξ叶际峭纯嗟?,我要結束它!
外面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后來成了暴雨,驚天動地。車上,有一扇窗戶沒關好,雨就勢呼嘯著沖進來,樊繼達和圭圭抹一下被雨打濕的臉,臉上的淚水卻更多了。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