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一
惠特曼的照片中,我尤其喜愛他三十三歲的一張。這是他的朋友哈里森拍攝的,惠特曼穿著木匠的工裝,歪戴寬檐禮帽,襯衫的領口敞開,呈V字形,顯露出健康的本色。他右手掐著腰,左手插在褲袋里,一雙眼睛注視前方,顯示出毫不拘束的樣子。這不是畫家筆下的肖像畫,也不是作家的白描,他是詩人真實的影像記錄。夸張、虛構、編造和想象,都沒有機會卷入進來。從惠特曼的形體,面部表情,可以領悟他當時的心情。他歪斜著頭,目光中深藏的痛苦發出閃電的震撼。
我二十多歲時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不理解惠特曼,只是刻意地模仿他的樣子,覺得有男人味。五十歲以后,再讀它的時候,從每一處細節,都發現不一樣的東西。魯北平原的深秋,我每天去黃河大堤散步,看到兩邊的林間,橘黃的葉子飄落,鋪滿地上。樹枝變得光禿禿的,林間變得空曠,只有棲在枝頭上的鳥叫,給人一種安慰。我想到這個季節,惠特曼拖著患病的身體,去林木灣散步,享受大自然帶來的快樂,只有在那里,他能擺脫病痛的折磨,詩神降臨身邊。
每一張照片猶如一幅地圖,標注的情感變化,表現的時代背景,凝固一個人生命歷程中的重要階段,仔細地閱讀,可以尋找人的蹤跡。幾十年間我讀惠特曼的《草葉集》,從草葉兩個字中,體悟出另一番意義。我曾經抄錄書中的詩,讓詩句化作分子,流淌在血脈中,形成一個新的藝術宮殿。草來源于大地,生長在大地,它是植物界中最普通的生命。但它有旺盛的活力,不嬌貴,只要有一撮土地,一點濕潤,它會頑強地活下來,讓綠色帶來美好的向往。
我第一次讀《我歌唱帶電的肉體》時,只有十幾歲,趴在東北的大炕上:
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我所喜愛的人們圍繞著我,我也圍繞著他們,
不讓他們腐朽,并把他們滿滿地裝上了靈魂。
那些敗壞了自己肉體的人就要隱匿自己,
難道有人懷疑過么?
瀆污了活人的人,不是如同瀆污了死者一樣的壞么?
假使肉體不是靈魂,那么靈魂是什么呢?
······
二
1819年5月31日,沃爾特·惠特曼生于美國長島亨廷頓區,一個叫西山的村子里。在16世紀,西方殖民者入侵之前,當地的印第安人,管長島叫“巴門諾克”。據說島名是1635年查理一世傳達給斯特凌伯爵,即威廉·亞歷山大爵士。它是紐約市東南的島嶼,西部與曼哈頓島和大陸間隔伊斯特河,東西狹長,南北窄小。該島長六十多英里,形狀如同一條被丟棄的大魚。在島的中間地帶,有若干的小山,它們形成的支脈輻射其間,由于獨特的地理環境,白人殖民者習慣稱它為西山。在歐洲人涌入之前,這里沒有變成殖民地,長島是印第安人居住地,他們大多數人屬德拉瓦族。
這是一個被群山環抱的小山村,山上林木茂盛,從澤奈山頂向北眺望,能望見水面平緩、波光粼粼的長島灣。一片橡樹和山茱萸,古老而幽靜的莊園,青石鋪砌的盤山路,還有潺潺的溪流,構成自然和諧的畫面。惠特曼一家生活在充滿詩意的地方,他出生在村子的東頭一所古舊的農舍,北部面臨大海。
惠特曼的父親沃爾塔是一個木匠,同時經營農業。他是典型的勞動者,一生任勞任怨,勤于本分。由于性格過于執拗,對事物的看法偏頗,又嗜酒貪杯,不善于理財,在經營方面一直不順利,屢遭失敗。一輩子操心,生活潦倒不振,只有在酒中找到一種安慰,忘卻塵世的煩惱。惠特曼在《有個天天向前走的孩子》一詩中所描述:
父親強壯,自負,魁偉,吝嗇,愛發脾氣,不公正,
那種毆打,急促而響亮的言談,苛刻的討價還價,耍手腕的本領,
那些家庭習慣,語言,交往,家具,那渴望和興奮的情緒,
那無法否認的慈愛,那種真實感,那種惟恐最后成為泡影的憂慮,
……
1789年7月14日,惠特曼的父親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巴黎人民起義,攻占巴士底監獄的日子。惠特曼的祖父杰西與美國獨立運動的先驅者潘恩相識。他的父親還和一位教友派牧師希克斯有著深厚的友誼。惠特曼的父親讀過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哲學著作,自己訂閱一份《自由咨詢報》。父親進步思想對惠特曼的一生影響巨大。
惠特曼的性格,尤其是他的晚年,倔強的脾氣更似父親。父子倆一生不和,有一次甚至鬧翻臉。父親要兒子面對現實的生活,不要抱有任何幻想,讓他棄文務農。惠特曼卻不愿丟棄自己的理想,他采取多種方法違抗父命。1855年《草葉集》出版時,父親面對這本小冊子,不是充滿喜悅,而是暴跳如雷。1859年,惠特曼在《當我與生命之海一起退潮時》,寫出他對父親的真實情感:
父親,我自己躺在你的胸脯上,
我緊緊拉住你,使你無法掙脫,
我牢牢地抓住你,直到你回答我幾句為止。
吻我吧,父親
用你的嘴唇接觸我,像我接觸心愛的同伴一樣,
低聲告訴我呀,在我抱緊你時,
請把我所妒忌的絮語的秘密告訴我。
惠特曼熱愛母親,他認為創作完成的《草葉集》,就是“母親的氣質在我的體內展到極限而盛開的花朵”。他的母親路易莎·范·維爾薩,身上有荷蘭和威爾士的血脈。但她更多遺傳了荷蘭的血統,一雙藍色的眼睛,性格開朗,待人大方熱情,做事情有耐性,幽默中不失智慧。惠特曼父親暴躁的脾氣發作起來,只有她能讓其平靜下來。惠特曼繼承母親的基因更多,那種奇特的感情,對人具有的同情心,豐富的想象力都來自母親。惠特曼的長相,紅潤的皮膚,包括他說話的語聲,走步的姿態,也似母親。他所追求的自由熱情,詩歌中閃電的理想,始終貫穿他一生的創作中。這些堅持終生的信念,肯定是來源于母親性格的遺傳。
六十三歲時,受疾病折磨的惠特曼,坐在窗前眺望外面的情景,看到一株株生機盎然的大樹。回憶童年,他想重回童年時代生活的地方,那是他生命的源頭。1881年7月29日,他終于來到在長島出生的房子面前,看著熟悉的建筑,經過美洲的風雨淋漓,現在變得陳舊,自己也由童年步入老年。舊物勾引出的不僅是對時間流淌的無奈,更有一種對生與死的叩問。1865年,惠特曼寫過一首《母親和嬰兒》:
我看見熟睡的嬰兒安臥在母親的懷里,
這熟睡的母親和嬰兒,——默默無聲地我觀 ?察了很久很久。
三
童年的惠特曼,他所感覺到的世界是那么的簡單,無非是父親每天迎著太陽出去工作,背著日落歸來。母親溫暖的愛撫,滲進生命的深處。街對面的蘋果園,羊群走路聲和羊脖子上的銅鈴聲,敲碎鄉村的寧靜。樸實的農村生活,那么干凈、真實,未有一點虛假的修飾積淀在惠特曼幼小的心靈中。
童年的生活,是惠特曼文學的一片豐富的土壤,這是創作的源頭,影響他的一生。他記得跟母親外出,去外祖父家的情景。外祖父科尼利厄斯·范·維爾薩,是一名退役的少校,他和祖母內奧米娜住在冷泉港。惠特曼喜歡外祖父笨拙的大房子,和里面擺放的老式荷蘭式家具。他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外祖父給他講長島的民間傳說,還有許多故事。
1881年,惠特曼舊地重游,觸景生情,勾起回憶,他寫下一段文字,記錄回憶時的感受:
我來到范·維爾薩度園,這是我的母親誕生(1795)的地方,也是我幼年和童年時期(1825-1840)熟悉的地方。這兒原有一排細長而散落的、蓋著木瓦的暗灰色住房,以及小屋、籬笆、大谷倉和相當寬敞的路面。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全部景色,以及由景色產生的一切,半個世紀前我在此地的童年記憶、大廚房和寬壁爐,以及旁邊的起居室、樸素的家具、飯食、人聲歡騰的房間。外祖母內奧米娜戴著一頂教友派舊帽、和藹的面容;外祖父,這位樂觀、紅潤、健壯、嗓音洪亮而相貌不凡的少校……
惠特曼白描的記敘,足見他當時的心情,人生的經歷,將激情化作樸素,反而使文字如水晶一般。
大西洋海岸有個開闊的南部海灣,海岸上有一個個大小相間的山崗,其中有一個狹長沙洲。沙洲地帶,南部海灣的各處,水位比較淺。嚴冬的季節,海面被冰封鎖,全部結起厚冰。小時候,惠特曼常在這里玩耍,他和伙伴們推起雪橇,隨身帶上斧子和魚叉,到冰上去捕捉鰻鱺魚。
他們不顧寒冷,四處飛濺的冰碴,呼出的氣,很快被嚴寒吞沒。幾個人在冰上鑿,打開一個個窟窿,看到水中游動的鰻鱺魚。舉起的魚叉投向魚群,不大的工夫,筐里裝滿又肥又大、鮮美白嫩的鰻鱺魚。這些經歷不僅是惠特曼少年時喜歡的事,也是他不斷涌動的創作之源。
惠特曼說過:“大海永遠是我的詩中一股無形的影響力,是我寫作時依附的一個標準。”
四
1823年5月27日,惠特曼跟隨家人,從西山搬遷到布魯克林。那一天,距惠特曼出生的第四個生日,還有兩天。
布魯克林是紐約不遠處的一個市鎮,當時人口不算稠密,只有六七千人。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是一個十分熱鬧的海港。
惠特曼的母親留戀老地方,不愿離開老住處,尤其是那幢房子有特殊的意義,作為新娘走進的房子,有過悲傷,也有過歡樂的日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幾年來丈夫做木匠的收入微薄,夏天不得不務農,冬天要賣劈柴,補貼家中的日常生活開支。周圍很多人家逐漸搬走,都說布魯克林是個富裕的地方,那里地處港口,海上和陸地上的交通便利,正在大興土木,木匠這門手藝吃香。惠特曼的父親前思后想,看著家中的情景,不得不做出果斷的抉擇。況且他年輕時在布魯克林學過三年徒,對那不算陌生。惠特曼的母親結婚前常跟隨父親趕著合伙的菜車,去渡口附近的集市上銷售,有時坐船渡過東河,到紐約市場做買賣,她對布魯克林也不陌生。
到布魯克林后,生活的艱辛比想象中還要多一些。惠特曼的父親做木匠活,沒有固定的工作,打零工為生,每天的工錢大約一美元。
1824年9月1日,惠特曼的父母商量,在華盛頓街和約翰街的交叉邊上,花二百五十美元買了一塊空地。攢了幾年的錢,又買了一塊地皮,小步慢倒騰。“約翰遜街和梯拉里街的房子,都當作抵押失掉了”,惠特曼回憶當時的家景。一家人很少在一個地方常住,惠特曼的父親不懂經營,別人倒騰房地產發財,他家不但未發財,反倒欠一屁股債。
惠特曼的母親,又接連生下四個孩子,生活沒有改善,人口卻越來越多,父親賣出全身的力氣,為生存玩命地奔波,經營仍然不見好轉。這個性格堅毅的男人,面對這一切,變得無可奈何,惆悵之余,躲藏酒中解悶消愁。
1824年以前,布魯克林的所有教堂,都辦起星期日學校,童年的惠特曼,印象最深的是圣安娜教堂的學校。高大的教堂神圣、肅穆,十字架聳入天空。有寬闊的廣場,綠色的草坪,可以看到許多的教徒,面帶慈祥的教士。長廳里有一張課桌,那是屬于惠特曼的座位,透過窗子可望到漂亮花園。1825年秋天,惠特曼去公立學校讀書,離開了濃郁的宗教環境。
公立學校不是義務教育,也要交一半的學費。這種學校沒有特殊的地方,只有一位教師,主要依靠學生班長,配合老師的輔導,管理幾百個學生。學校開有算術、地理、閱讀和書寫等幾門課程。十個人一張課桌,班長坐在一旁的小桌上,監督每一位學生學習的情況。老師蘭卡斯腦子頑固,主張死記硬背,是典型的教條主義。學校的紀律嚴格,表針一樣刻板。上課時講話,在校園內說臟話,曠課逃學,一律不講究情面。犯錯誤采用體罰,用樹皮抽打。這種不合理的教育,對孩子們的成長不利,是巨大的傷害。惠特曼對這樣的方式極其厭惡。他的少年時代,是在貧困和恐懼不安中度過。
1830年,十一歲的惠特曼離開學校,結束這段難忘的生活,來到詹姆斯·克拉克律師事務所里當差。這和學校不一樣,每天接觸的事物不同。事務所里詹姆斯父子是圣安娜教堂的成員,對這個未成年的老實孩子,既有同情,又有愛護。他們在臨窗的地方,給惠特曼安排好位置,擺上一張桌子。
詹姆斯的兒子愛德華,熱情地教惠特曼學習和閱讀,鼓勵他參加流動圖書館。那里舉辦的讀書活動,有機會讀到大量的小說和詩歌,打開世界文學的大門,使惠特曼受益匪淺。
1831年夏天,惠特曼到《愛國報》主編塞繆爾·克萊門茨的印刷事務所當學徒。他的父親長年讀《愛國報》,是老訂戶,擁護該報所倡導的政治觀點。這些因素的影響,促使他支持兒子,去克萊門茨那里工作。
《愛國報》是四頁周刊,它于1821年,由紐約市的民主黨組織“坦尼協會”創辦。克萊門茨喜愛惠特曼,認為他雖年輕,將來卻會有大出息。克萊門虛榮心強,經常吹自己的南方血統。他細高挑的個子,凸現的鷹鉤鼻子,十分性感。惠特曼經常坐他的馬車,兩人一起去送報。克萊門愛才,鼓勵惠特曼多寫作,將他寫的《偶感》刊登在《愛國報》,這一年他僅十二歲。
十五歲的惠特曼,長得高大,如同一個大人的樣子。過早的投入社會中,使他的生活作風也和成年人一樣。他常去劇場看戲,從老百姓喜歡的鬧劇,到上層社會觀看的莎翁名劇,無所不愛。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細節,惠特曼都品咂回味,絕不會一聽了之。藝術的分子,潛伏進情感中,影響他的興趣和未來創作。
惠特曼做學徒期間,在《愛國報》和《明鏡報》兩份報紙上,發表了一些小文章和詩歌。這些練筆之作,未顯露出橫溢的才華,那些說教式的短文,青春期尋找人生的短詩,只是帶給他作品發表時的喜悅。
1836年8月,惠特曼一家搬到巴比倫,后來他在附近的一所三月制學校教書,在這以后,又換過幾所學校。父親一直想讓惠特曼回家種地,旱澇保收,不至于餓肚子,兒子不聽,父子倆為此事鬧翻,作為中間的調解人,母親無可奈何。
1837年,春天的時節,惠特曼應聘到斯萬普教書,這里距離他的出生地西山不遠,只有幾英里的路程。美國的經濟蕭條,是歷史上最壞的時期,失業率極高。家中的人口多,經濟壓力越來越重,他想幫助減輕負擔,只好在家鄉繼續執教。秋天,他轉到史密斯鎮教書,在這里度過兩個學期。在這段時間,惠特曼結識本地的一些知識分子,籌辦起辯論會,被選為該會的秘書。
從這里開始,惠特曼向著詩人的目標,一步步地邁進。
這段時間,他迷戀上創作,寫了一些文章和詩歌,大多是平平之作。文章模式化,帶著居高臨下的眼光,寫的是道德說教的文字。他的詩歌也無什么新意,仿造18世紀“墓地”派詩人的文體。惠特曼未把真情實感,坎坷的生活經歷,在創作中表達出來。但有一點萌芽,顯示他注定是一位不同于一般的寫作者,他身上流露出人生的孤獨感。鄉下教書的生活清苦,為擺脫貧困,他于1841年5月——自己二十二歲生日即將來臨時,告別自己的教書生涯,又一次渡過布魯克林的渡口,奔向紐約謀生。1856年,惠特曼寫了《橫過布魯克林渡口》:
在我下面的浪潮喲,我面對面地看著你呀!
西邊的云——那里已經升起了半小時的太陽
——我也面對面地看著你呀!
穿著普通衣服的成群男女喲,在我看來,你們是如何地新奇呀!
在渡船上有著成百成千的人渡船回家,在我看來,
這些人比你們所想象的還要新奇,
而你們,多年以后將從此岸渡到彼岸的岸的人,
也不會想到我對于你們是這樣關切,這樣的默念著你們。
……
一只海鷗,一群海鷗,自由地在空中翱翔。陽光的金色鋪展在水波上,折射出光怪陸離的景象。古老的渡口,一年四季,有數不清的船只來往,以船為家,以水為生的水手們,在船上忙碌。他們的身影和天空的海鷗,構成一幅和諧的畫面。海水在波動,天氣在變化,生命、死亡、誕生,在時間的流淌中演繹。
《橫渡布魯克林渡口》的原名叫《日落之歌》。渡口、渡船、彼岸、人群、回家,這些看似不相關聯的詞,被情感線串起來,發生不一般的意義。在抒情中,詩人將理想和人生的體驗,轉變成詩行,以這種美的形式,對天空大地發問。
五
惠特曼來到大都市紐約后,到貝杰明印刷所里當一名排字工,每天和鉛字打交道。盡管印刷所里的工作繁忙,惠特曼的身體中仍有燃燒不盡的激情,他抽出大量時間,參加社會上的政治活動。他不浪費每一次機會,認識民主黨的頭面人物。交往一些文化人。不過兩個多月的工夫,便在政界顯現自己的才華。
1841年7月30日,在市政府大廳附近公園里舉行的萬人參加的民主黨集會上,他作了一次演講,贏得聽眾的擁護,獲得很高的聲譽。
1842年,惠特曼辭去印刷所的工作,擔任《黎明女神》雜志的一名投稿記者。后來,《黎明女神》的主編尼科爾斯因為刊發貪污受賄案,惹來大麻煩,老板納爾遜·赫里克為了緩解社會上的壓力,便把他解雇,宣布由惠特曼擔任主編。
那時惠特曼距離二十三歲生日還差兩個月,如此年輕,就擔任一個大報的主編。惠特曼對記者的職業充滿熱情,他深入生活,經常到公共場所采訪,積極地參加講演會和政治論壇。他在底層長大,同情勞動人民,遭到一些人的強烈反對。他將同情心和采訪到的事實,寫成文章刊發。對這些反對派的言行,斥責為“違反法律、正義、人性、道德和宗教的、流氓壞蛋式的、卑鄙而蠻橫的高壓手段”。記者的職業讓他接觸社會的面更寬廣,看到更多的東西。
1842年3月,愛默生在紐約做了一系列以“當代”為題的講演。3月7日,《黎明女神》就他的講演,發表了《當代詩歌》一文,對愛默生的講座極力贊美,“我們隨時隨地都聽到了一個有關內容和形式的、極為豐富而美妙的杰作。”這篇具有強大攻擊力的社論,未署作者的名,根據資料的分析,這可能是惠特曼杰作。
惠特曼在《黎明女神》工作的時間不長,于1842年5月18日離開。他性格過于剛強,發表的文章語言犀利,作為老板的納爾遜·赫里克感到難以控制,長此下去,怕捅出大婁子,便編造出一個借口,說惠特曼出工不出力,成為“主編一個城市報紙的最懶的人”。惠特曼到長島旅行期間,也不和老板打招呼,私下讓另一報紙的主編替代。他的行為惹惱投資者,準備將他辭退。惠特曼明白對方的用意,即使勉強做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見此情景主動辭職。
紐約和布魯克林地理位置特殊,都是航運的重地,它和許多港口有聯系,每天有各種船只往返。隨著它與歐洲的貿易逐年增加,貨物吞吐量增大,這些經濟力量的成長,兩個城市的發展不斷增大。惠特曼突然對從事實業感興趣。他早在布魯克林時,在加州桂大街蓋過一所三層樓的樓房,并在第一層的門面上,他開了小印刷所和書店。后來他又在幾年間蓋過幾次房,也賣過幾次房子。這些經濟實體的活動,都未賺到多少錢。
1849年,亨利·布朗開了一個畫廊,他曾經在意大利求學和做事。畫廊里充滿藝術的氛圍,從巴黎、羅馬、佛羅倫薩等地留學回國的各色人,聚集在一起交流心得,探討藝術風格。亨利·布朗有一位徒弟,他認識法國進步詩人貝朗瑞,是他給惠特曼介紹貝朗瑞詩歌。
此時的惠特曼,在社會上闖蕩多年,做過多種職業,頭發有些灰白。畫廊的藝術家們,出于對惠特曼的喜愛,把他稱作貝朗瑞。當代雕刻家和評論家霍雷肖格里諾是畫廊里的常客,他出版的一本著作,影響了惠特曼的詩歌創作。霍雷肖格里諾認為,人體是“地球上最美的結構,是我們一望而知的、最高級生命的典范和代表”。他所倡導的理論指導思想,在惠特曼的作品中有突出的表現。兩年間,惠特曼的生活中出現了重要愛好,酷愛音樂和聽歌劇,這個看似平常的事情,對他的《草葉集》產生強大的影響。
1830年至1850年,漫長的二十年,在人的生命中是不短的時間,惠特曼積累豐富的生活,也是《草葉集》的孕育階段。他大量地讀書,接受多方面的知識。除了受愛默生影響之外,他還閱讀卡萊爾著作,吸納許多名家的思想,為以后《草葉集》的創作,打下堅實的思想基礎。
六
1853年,惠特曼的父親有一種預感,覺得身體一天天虛弱,恐怕不久將離開人世。他讓兒子陪自己回一趟故鄉的西山,面對熟悉的土地,在回憶中,走到過去的時光中。父親衰老的眼睛里,沒有明亮的光芒,如同一支燃燒將盡的蠟燭,只要一陣小風,就會吹滅殘存的光焰。父親觀望起伏的山地,看到當年自己親手為新娘建造的房子。而今他的這雙手,無力再揮舞斧子,劈開堅硬的木材,修建新的房子。走在故地上,躲藏在身體中的舊事情,在情感的召喚下,出現在陽光下。這次不長的旅行,使父子的關系有所緩和,但父親還是無法理解兒子所搞的文學創作。
惠特曼的血脈中,傳承父親的因子,經營蓋房子的生意,繼續做一個木匠。木屑紛飛,空氣中的木香味,使詩人迷戀,樸實的生活未讓惠特曼停止思考,政治風暴的狂風巨浪,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精神壓抑。這一切催生出強大的力量,惠特曼通過分行的文字,表達內心的世界。惠特曼老年時回憶起這段經歷,他動情地寫道:“我正在做木匠活賺錢,那時《草葉集》這只蜜蜂飛來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計,我的幻滅就從此產生了。”
1855年5月15日,惠特曼到紐約商業區法院,辦理《草葉集》的版權登記手續,然后他拿著文稿到羅姆兄弟的印刷所。這是他多年的思想和情感結晶,每天來到印刷所,聞著空氣中的墨香,校對、修改清樣,有時親自動手排版。印刷所有的費用,都是惠特曼自己支付。1855年6月6日,《紐約論壇報》刊登出一則廣告:
瓦爾特·惠特曼《草葉集》,一卷本,小4開本,售價兩美元,由斯韋恩(布魯克林,福爾頓街210號)以及福勒和威爾斯(紐約,百老匯街308)經銷。
1855年7月4日,經過五年的努力,《草葉集》終于問世。一本綠布封面的小書,只有九十五頁,《草葉集》三個字燙金,周圍是草葉和草根裝飾。
《草葉集》第一版,印數極少,共印一千冊。書分為兩種版本,其中兩百多冊是布面的精裝,余下的是普通的紙面。詩集的銷路不理想,有限的數量,在社會上未引起大的反響。一部分在紐約和波士頓賣掉,另有一些遠度英國銷售,其余的送給友人。這些贈書中,最重要的是送給文壇大師愛默生的一本,它對惠特曼的前途產生影響。
《草葉集》如同投進水中的石塊,惠特曼焦急地等待評論家反響,他的父親于7月11日去世。父親臨終時,惠特曼和弟弟都沒有在場,只有妹妹路易莎一人送終。
父親的死帶給惠特曼無比的悲痛。這個時候,惠特曼的創作道路上,來了一個急轉彎,愛默生收到《草葉集》,將詩集一口氣讀完。在大地上頑強生長的野草,顯現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精神,帶給惠特曼好運氣。1855年7月21日,愛默生在康科德馬薩諸塞州,給惠特曼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
我未曾忽視您饋贈的珍品《草葉集》的價值。我覺得它是美國出版過的最出色的、富有才智和智慧的詩篇。拜讀之下,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一種偉大的力量使我們高興。您的著作滿足了我對那種看來是貧瘠而吝嗇的天性提出的一貫要求;這種天性好像是一種過分造作和過分遲鈍的性格,使我們西方的睿智變得笨拙又可鄙。
我對您那自由而勇敢的思想十分贊賞。我深深地陶樂其中。我發現您把一些無法比擬的事物,比擬得無與倫比,恰到好處。我已經感受到您處理問題的勇氣,使我們無限欣慰,只有高度的洞察力才能把它激發出來。
我恭賀你初建偉業。這一肇始日后必將帶來無量前程。我將拭目以待,但愿眼前這一曙光并非幻覺,幸而眼前這一本書就是明證。它的最大優點就在于堅定地鼓舞人心。
一直到昨天晚上,我在報上看到售書的廣告時,才確知您的真實姓名和通信地址。我希望見到贈書的人,并且很想放下工作,到紐約去向您致敬。
R.W.愛默生
1842年3月,惠特曼在百老匯社會圖書館,聆聽過愛默生幾個晚上的講演,以后又搜集過他的作品,讀過他的論文。惠特曼對文壇這位大師極其敬重,他說道:“我在加溫、加溫、加溫,而愛默生使我沸騰起來。”
愛默生是蜚聲美國文壇的大師級人物,已經成為文壇的風向標。他的影響不僅限于美國,遠在歐洲的倫敦也是影響巨大。愛默生的來信,猶如金子一般的珍貴,這是天降的大喜事。惠特曼一連幾個月,把這封信帶在身上,它是最好的評判標準,憑借這封信,阻擋一些評論者的猛烈攻擊。
《草葉集》一出版,就不是一帆風順,它的《前言》,只有愛默生特別喜歡之外,幾乎未有任何人賞識。《自己之歌》的長詩,該詩的開篇使人誤解為一種狂妄自大的感覺。
1855年7月23日,《紐約論壇報》編輯查爾斯·達納發表的文章,這是有關《草葉集》最早的評論。查爾斯·達納在文章中指出,惠特曼是愛默生發現的“奇才”,但詩中的語言,更多的是原生的粗俗和下流。由此以后,陸續有報刊發表評論,對《草葉集》的評價不一。
當時一些知名作家霍姆斯、朗費羅、勞埃爾,都沒有發現《草葉集》有特殊的地方,有什么引人注意的閃光點。著名作家中反響平平,再加上對立面的狂轟亂炸,接二連三地在報紙上刊發攻擊性文章,使出版商分不清作品的價值所在。代理書商的退出,負責推銷的商人威爾頓,經不起批評界的壓力,要求惠特曼刪改原稿,要么只有另請高明。
第一版《草葉集》的國外銷售渠道是通過倫敦的霍爾賽公司推廣。1856至1857年,短短的兩年間,《草葉集》在倫敦掀起風波,它和在國內的情景相似,評論褒貶參半。
七
惠特曼結交的文人,有愛默生、梭羅、奧爾科特、朗費羅等人,他們經常互訪。
1856年10月4日,奧爾科特訪問惠特曼,認為他是“一位不尋常的人,充滿野獸般的活力,尤其富于天才和膽識……似乎總是強調‘青年美國”。他的意外到來,使惠特曼十分高興,交談中惠特曼送給他一本第二版的《草葉集》。
11月9日下午,奧爾科特陪著梭羅訪問惠特曼,事情不湊巧,他外出不在家。他的老母親接待客人,向他們介紹惠特曼成長的經歷。聊起惠特曼做的建筑生意時,他的老母親說:“他的弟兄們搞建筑生意。沃爾特不搞了,他每天回家吃、喝、寫東西和睡覺。”
第二天,奧爾科特陪著梭羅又去看惠特曼,這次多了一位客人,她是費城的廢奴主義者薩拉·廷代爾夫人,赫克托·廷代爾的母親。他們終于見到了惠特曼,受到熱情的歡迎。梭羅和惠特曼原來彼此不認識,交談中雙方各存戒備心,在揣測對方的想法,經過一上午的磨合,下午時,兩位放開心,高談闊論起來。
愛默生這位大師,對惠特曼有所偏愛,自己去布魯克林看望惠特曼。惠特曼和特洛勞爾談到過這次會面的情景,他在回憶中說:“我仍然能聽到他輕輕的敲門聲……以及那緩慢而甜美的語聲,那時我的母親站在門口,他說:‘我是來看望惠待曼先生的。”這以后,他們兩人有了多次交往,都是在紐約見面。
1860年,林肯以絕對優勢的選票,當選為新一屆的總統。他的上任,使奴隸主的統治受到極大威脅,他們暗中聯合南方諸州策動陰謀,要成為獨立的王國,脫離美利堅合眾國。同時在紐約政府內部,以政客費爾南多·伍德為首,也在勾結南方的惡勢力,企圖建立脫離聯邦的城市。國內局勢混亂,在這種情況下,1861年2月18日,林肯就職途中,經過紐約時,惠特曼在歡迎的人群里,第一次見到敬仰的總統。他在回憶中,用文字記錄這一情景:
從一輛馬車頂上,我看到城內的一切,尤其看到了林肯先生,他的外貌和腳步;他十分沉著冷靜,他的個兒高而粗壯。他穿著一身黑色服裝,煙筒式的高帽戴在腦后,深褐色皮膚……他好奇地望著無際的大海般的面孔,大海般的面孔也同樣驚奇地回敬他的目光。
新總統林肯上任后不久,內戰果然爆發。1861年4月13日,查爾斯頓這位南方種植園主,在薩姆特要塞發動政變,挑起襲擊國旗,導致一場史無前例的內戰。惠特曼從劇院出來,走在到布魯克林的路上,聽到這一震驚的消息。他預感到這場內戰,將統一國家分裂的格局,對他實現他的民主理想寄予厚望。
1861年10月3日,紐約51志愿軍錄取的消息公布,惠特曼的弟弟喬治應征入伍,按照規定服役三年,或整個戰爭時期。喬治當兵離家,惠特曼成為家中的主要經濟來源。
弟弟喬治入伍后,在戰斗中表現英勇,1862年2月,晉升為中尉。在戰火紛飛中,喬治的軍旅生活比較順利,但阻擋不住想家。家中的人聽不到炮聲,看不見血肉橫飛的景象,一家人在遠方,為喬治的處境擔心。
1862年12月16日,紐約51志愿軍在弗雷德里克斯有過大的戰斗,《紐約先驅論壇報》登出傷員名單,其中有D連中尉C.W.惠特摩爾受傷的消息。惠特曼的母親看報后,急得團團轉,甚至要發瘋。一家人慌亂起來,惠特曼勸家人穩住神。他決定當天下午,自己去探望受傷的弟弟。他乘火車來到曼哈頓,然后到達澤西城。從這里換車去費城,幾番中轉到達華盛頓。戰爭的陰影籠罩費城,一片混亂,惠特曼不小心,被小偷洗劫一空。幸好有在財政部當雇員的朋友奧康納,借給他一些錢,想辦法幫他尋找喬治。惠特曼在華盛頓待了兩天,跑遍各處醫院,都沒找到弟弟。12月18日,跑得絕望的惠特曼,決定去軍團的駐地法爾茅斯。幾天來不停地奔波,見不到親人,焦急的心情壓抑得快要崩潰。他經過一番辛苦旅途,19日下午,來到51志愿軍的駐地。惠特曼在去軍營的路上,經過一所醫院,親眼目睹一些慘景,路邊丟棄的殘肢斷臂如同堆放的垃圾,令他極為恐怖。空氣中彌漫一股血腥味,讓人想起戰爭的殘酷。
惠特曼四處打聽,終于在一個醫院里找到受傷的喬治。他的傷勢不是多么嚴重,被彈片炸傷頸部。惠特曼見到喬治,懸掛的心放下,他在華盛頓托人往家里發一個電報,告訴家里人平安。安頓下來后,他又給母親寫信,說明這里的實況。在這樣的處境下,兄弟相逢,喬治要哥哥惠特曼多住幾天,惠特曼也想陪在恢復中的喬治身邊。
惠特曼在法爾茅斯51志愿軍的駐地,眼見耳聽的都是關于戰時的情況,經常看到戰士們,打著要求停戰的白旗,去戰場掩埋尸體。
1864年,惠特曼在華盛頓度過。一年的時間,他感覺做得滿意的事是他奔波在各處醫院,幫助和救護很多士兵。但是他在創作上,個人生活方面沒有什么成就。秋天的時候,他求朋友詹姆斯·雷德帕思出版戰時的日記《一年備忘錄》,由于沒有人肯投資,此事以失敗告終。
惠特曼在華盛頓的朋友幫助下,通過內政部助理秘書W.T.奧托疏通關系,為他在內政部謀到一等辦事員的職位。這差事不累,還可繼續訪問傷員,有大塊的時間忙于出版他的詩集。惠特曼對《桴鼓集》寄予極大的期望,這是他創作的重大轉折點,突破原來的模式,打開一條新路。
1865年5月,花費大量心血的《桴鼓集》開始印刷出版,全書共七十四頁,詩集是惠特曼創作中的大事。詩中抒發他在內戰時期的情感傾訴,反映當時的真實生活,以及在華盛頓醫院的親身經歷,以及對戰爭的思考。《桴鼓集》在林肯被刺后不久出版,收入《今天軍營中萬籟俱靜》紀念林肯。
1865年秋天的季節,惠特曼又出版一本二十四頁的《續桴鼓集》詩集。《續桴鼓集》中有那首著名的頌詩《啊,船長!我的船長喲!》。
八
1867年的鐘聲剛過,天氣特別寒冷,距離春天還有一段日子,惠特曼住在冰窟窿一般的小屋,很少見到陽光的涌進。他按部就班地生活,每天晚上,甚至節假日時候,也去司法部辦公室里寫作。他寫給母親一封信里說,圣誕節那一天,是在醫院和士兵們一起度過的,吃了幾種菜和肉餅。惠特曼買來很多香煙,飯后大家聚在一起抽煙,吃蘋果、橘子和點心。
1867年2月,國會決定提高政府職員的工資,惠特曼每月加了二十五美元。工資漲了,惠特曼的生活稍有改善,他從冷屋子里搬到M大街472號。
1866年4月26日,美國波士頓一個叫霍勒斯·斯卡德的編輯,遠隔大洋,將惠特曼的《桴鼓集》,還有奧康納的《善良的蒼發詩人》一書,同時送給威廉·羅塞蒂。讀完兩本書,一年之后,威廉·羅塞蒂有了一種想法,準備寫一篇惠特曼的詩評,他登門訪問康韋,詢問有關惠特曼的情況。康韋熱情地向他提供1866~1867年出版的《草葉集》,和伯勒斯寫的《論惠特曼之為詩人和人》。書是由康納提供的評價材料,惠特曼口述的素材寫成。威廉·羅塞蒂搜集惠特曼的材料,又讀了他的很多作品,寫了一篇詩評。1867年6月6日,刊發在英國《編年史》雜志上。威廉·羅塞蒂對《草葉集》評價極高,稱它為“當代無與倫比的大型詩篇”,并宣告說,惠特曼的作品“可望成為一種關系到未來詩歌的努力,這種努力在典型和雄偉方面不亞于荷馬詩之于希臘的史詩,或莎士比亞的作品之于英國的戲劇”。
1872年,因為政見不同,雙方互不相讓,惠特曼和他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支持他詩歌的威廉·奧康納的關系徹底破裂。惠特曼極力地反對奴隸制度,但他的反對留有余地。
這一年,惠特曼的身體健康出現大問題,這個后果是近兩年的創作有明顯的下滑。他沒有對自己的健康做過全部的檢查,也未聽過任何醫生提出過的警告。當身體嚴重透支,甚至出現惡化時,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仍保持多年養成的快節奏的生活習慣。
1873年1月23日,惠特曼終于被病魔擊倒,患上中風癥。他的幾個朋友認為,這次得病是戰爭期間,他在軍醫院中過多地吸入毒物的后遺癥。惠特曼是詩人,對生活充滿熱愛,不知道自己病情的嚴重。他堅信苦中磨出的身體,不會因為這問題倒下,只要抵抗一陣子,過了這段時期,一切都會好起來。惠特曼不能正常地在司法部工作,由一個青年幫助代理。他每月支付五十元勞務費,除了自己的一般開支外,還要支付弟弟和母親二十美元的生活費。
1873年2月,惠特曼在給母親的信中說,“很慢,很慢,但是有進展”,自己的左肢明顯好轉,將這種好跡象向母親報安。5月16日,路易莎寫了一封信給惠特曼,主要說母親的病情減輕,一天天有所好轉,母親也附上一段話:
親愛的沃爾特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好的,在你還沒有走穩之前,為了不妨礙你恢復健康,不要來。
信在途中的這幾天,母親的病情發生變化,反而加重起來,惠特曼不得不去。他身體在恢復中,已經能坐在桌子旁一段時間。5月20日,惠特曼到達時,母親在三天前去世。母子倆在世間沒有見上最后一面,悲痛鋪天蓋地,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殘酷的現實。惠特曼拖著病殘的身體,看到窗外一片燦爛的陽光,卻感到渾身上下寒冷。短短幾天,他幾乎崩潰,沒有母親在,從此以后,家只是回憶。
九
1876年4月,惠特曼來到斯坦福德家中,休養一段時間。斯坦福德的家是七口大家庭,他父親是個嚴肅的教士,經常到衛理會教堂講道,對惠特曼的到來,不冷不熱。斯坦福德母親蘇珊和父親的態度截然不同,她不斷安慰惠特曼,說自己認識的幾位患中風的病人,治好以后活了很多年。母親去世后,惠特曼很少得到母親般的溫暖的關愛,斯坦福德母親的話語,如同一服特效藥,讓惠特曼有了希望。
惠特曼開始時,只能坐在院子里,有一個小孩子跟在后面,扛著輕便椅子。惠特曼堅持鍛煉,逐漸能多走一點路,行走的距離漸漸增加。
斯坦福德的家是一所古老的房子,院內種有一些楓樹和紫丁香。從這里向前,有一段斜坡,往下走四百多米,便是惠特曼生命中重要的林木灣。一條小路,從院子外旁邊的牧場通到水邊。
1876年9月至11月,惠特曼大多數時間居住在林木灣。最初讀惠特曼的《草葉集》,我只有十幾歲,那時父親在北京修改長篇小說,回來時帶了一些書,其中有《草葉集》。我被惠特曼的獨特長句子,激情的詩行迷住。后來我自己有了《草葉集》,有一段時間,每天讀惠特曼的詩,這時再讀,多一份冷靜,多一份思考,不是盲目地迷戀句子,對人與自然,生命與生命的追問多了。
《典型的日子》是心靈筆記,惠特曼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完成此書。大地上的萬物,它們和睦相處,憑著自己的特點生存,按大自然的規律生長,不存在功利的想法去明爭暗斗,一年年地豐富大地。1873年,惠特曼患上半身不遂,這樣的重大疾病,使很多人喪失人生的信心,有的甚至在病痛中度過殘生。惠特曼在近二十年的患病中,要一邊與病魔作斗爭,一邊思考生命的意義,惠特曼拖著患病的身子,一次次地走進大自然里。草的清香,野花的美麗,溪流的歌唱,鳥兒的鳴叫,風的細語聲,陽光的照曬,他在這樣的環境中,身心得到洗禮。大自然是精神的母親,教給他全新的閱讀法則,以另一個視角解讀生命。
當惠特曼帶著小凳子,坐在大樹下,聽樹的汁液流動聲,他動情地寫道:“當你在商業、政治、交際、愛情諸如此類的東西中精疲力竭之后,你發現這些都不能讓人滿意,無法忍受下去——那么還剩下什么?自然剩了下來。從它們遲鈍的幽深處,引出一個人與戶外、樹木、田野、季節的變化——白天的太陽和夜晚天空的群星的密切關系。我們將從這些信念開始。”一個身體不健康的人,受疾病的痛苦折磨,在大自然中得到恢復,忘記塵世的雜念和煩擾。惠特曼冷靜地觀望,對疲于奔波的人們發出一聲疑問,呼喚回歸到自然中,尋找真正的答案。此刻的惠特曼是身心健全的人,身體中爆發的激情變成強大的力量。
這是惠特曼的一則日記,隨手記下的感受,不會被人引起注意。平常的瑣事中,每天走過的農場小路是惠特曼的偏愛,在其中,他品味到很多重大的意義。
不到三百字的日記,我讀完以后,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守在窗前,望著窗外廢棄的舊水塔。我住在這里二十多年了,它比我存在的還早。它一天天變得破敗,而我一天天變老,時間就是這樣。惠特曼不年輕了,又有疾病的折磨,所以每次走上農場的小路,心情不會相同。他以“觀者”的身份走過,小路是一個“示者”,呈現自己的一切。觀者惠特曼,細心地察看周邊的情景,對每一株野草,對一朵花打招呼,是對它們的回味和思考。惠特曼寫道:“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一樣,我喜歡真正的農場小路,兩側是老栗子樹形成的籬笆,灰綠色的樹干上滿是濕軟的苔蘚和地衣,籬笆底下零散的石頭堆中間生長著大量的雜草和多刺的薔薇植物——不規則的小路從中間蜿蜒穿過,還有牛馬的足跡——每一個季節都以各自相伴的事為標志循著氣味便可以在附近發現它們——在四月里提前開花的蘋果樹,豬們,家禽,一片八月的蕎麥田;在另一片田里,玉米的長穗子在拍打著——這樣一直來到池塘邊,池塘由小河擴張而成,孤絕而美麗,周圍是年輕年老的樹木,隱秘的遠景。”惠特曼的心極其敏感,一個人遠離人群的喧囂,與動物和植物們為伴,不必花費心思去研究復雜的人心,更多的是投入到自然中,進行樸素的交流。惠特曼發現深刻的道理,年輕的樹,年老的樹相映地平等生長。一條路的兩邊,看到的是新老生命的交替,使自然一代代地延續下來。
讀完惠特曼的日記,心平靜了,熱浪在窗外一層層地推進。坐在書房中,眼前不斷地飄動惠特曼的文字。
1877年8月27日,這一天,惠特曼和往常一樣,來到大自然的“教堂”里,聆聽風聲水聲,享受太陽浴。
疾病糾纏著惠特曼,影子一般地相隨,只有走進大自然,他才恢復自由與快樂,忘卻一切煩惱。惠特曼帶著小凳子,一瘸一拐地穿過小路,迎接他的是清新的綠色,鳥兒的鳴唱,坐在那里心變得安靜,想一些事情,回憶過去的經歷。惠特曼恢復天性,找到做人的尊嚴。在大地的深處,惠特曼發現一片長滿樹木的小谷地,一條穿過的溪水,如同一架清水制作的鋼琴,卵石似琴鍵,被水彈奏出歡快的曲調。溪水的一旁,有一個廢棄的大坑,長出灌木、水草和樹。流淌而來的溪水,在坑壁跌落,形成三條小的瀑布,這是惠特曼的地方,他們是相互理解的朋友。
惠特曼的文字是心靈的袒露,清除所有的雜質,如同露珠一般,滾動自然的精神。他快樂地寫道:“當我在草上緩慢地散步,太陽照射著,足以顯現出隨我移動的影子。我似乎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了,和它們一樣健康。自然是赤裸的,我也是赤裸的。太賴散、太欣慰、太喜悅了,我什么都不去想。但我還是有興致這樣想:也許我們內心從未失去的與大地、光、空氣、樹木等等一切的和諧,僅僅通過眼睛和頭腦是認識不到的,而是要通過整個身體,既然我不會把眼睛蒙上,我就更不會束縛我的身體。”
《草葉集》中的惠特曼遠去,詩意的激情,在時間中堆積形成冰清雪潔的山峰。年老的惠特曼變得沉靜,細致地觀察大自然,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他很多文字,不是書房中寫出來,是嗅著草的清香在心靈中寫完。陽光和樹影,草地和野花,鳥兒的歌唱,風聲和流淌的溪水聲,它們是惠特曼的朋友,是他書中的主要人物。
惠特曼的文字中,看不出一點病態的影跡,發出不公平的牢騷,更沒有無緣由的病吟。老年的惠特曼,已經多年疾病纏身,行動不便利。每天必須到自然中去,因為他的病只有這個醫生的靈丹妙藥才能醫治。在自然中他的年齡是童年,他與樹木玩耍,與溪水嬉戲,聽“自然的音樂會”,惠特曼寫下的文字是生命的筆記。學者程虹指出:“因而,許多美國人把目光投向美國的童年時代,希望恢復昔日的淳樸與美好;而作者本人在經歷國家及個人的悲劇之后,也將目光投向自己在長島岸邊那個有著果園和田野的農場。對惠特曼而言,那是美國的童年,還是個人的童年,都與自然緊緊相連。自然是人類的母親,她可以撫平人們身心的創傷。”一個人在母親的懷抱里讀書寫作,不可能有一點雜念和壞心眼。
請記住這個日子,1882年9月30日,凌晨四點半的時候,人們還沉在睡夢中,在斯坦福德的農舍中的惠特曼,已經觀察天空的彗星很久。
惠特曼查看彗星的形狀,瞬間的變化,此時他是那么地耐心,任何響聲不會干擾他。彗星在天空中運行,打動老年的惠特曼的心。他用文字為彗星作一幅圖像,每一個字中蘊藏詩人的情感,他隨著彗星的軌道運行,帶來很多的思考和向往。
《鄉村的日日夜夜》寫了三天中發生的事情,清晨觀彗星,林間散步,在老林子里記日記。惠特曼坐在松木上,背依一株大樹,膝蓋做桌子,伴著刮來的風,寫在自然中的感受,所經歷過的情景。惠特曼真情地說:“我來這里已經好幾天了,為了換換環境,沐浴一下秋天的陽光,悠閑,愉快,簡單,吃豐盛的食物,尤其是早餐。暖洋洋的正午,其實一整天都令人愉快,清新而溫暖,只有傍晚和完美的清晨顯出涼爽。”惠特曼喜歡這樣的生活,對自然的依戀,是返璞歸真的歌唱。“悠閑”“愉快”“簡單”,組成的多維的感受,給他的“自然筆記”增添新鮮的力量。
十
1884年3月,惠特曼得到一千二百五十元的稿費,這是費城版《草葉集》的版稅。他向朋友借了五百美元,在卡姆登的麥克街328號,買下一座兩層樓房,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簡陋的房子年久失修,里面沒有家具。房子所處的環境也惡劣,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路,不分晝夜來往的列車,噪聲敲碎安靜,空氣中彌漫煤煙味。對面有一座教堂,發出金屬的鐘聲,禮拜天的早晨,唱詩班的歌聲和列車奔跑聲混雜一起。特拉華河上有一座化肥廠,如果天氣不好,刮西南風時,從那里吹來嗆人的氣味。盡管這樣的處境不盡如人意,但房子前面繁茂的樹木,樓后的紫丁香樹,如給人帶來一些好心情。
1884年,惠特曼認識瑪麗·戴維斯太太,她是一個寡婦,經常給惠特曼縫補衣服。她每天給惠特曼做一頓飯。她的人生經歷太多的坎坷。她小的時候,就照料雙目失明的姑母,后來又看護老海員福利金哥船長。瑪麗·戴維斯太太在福利金哥家做工的時候,便嫁給了船長,這個好日子不長,一次出海,遇上風暴,船被大海吞沒。船長的家產被分成三份,他的兩個兒子各得一份,戴維斯太太分到一份。
1884年,寒冷的冬天,已經是歲末,戴維斯太太住在斯蒂文斯大街,有一天,她看到跛腳的惠特曼,在冰天雪地中艱難地行走,此情打動她的心。這個時候,她只身一人,沒有太多的負擔,只是收養了一個孤女。兩人聊得比較投機,惠特曼因為疾病纏身,提出戴維斯太太搬到他的家中來,管理他的日常生活,這樣可以給她一間住房。戴維斯太太想,既能幫助這位病殘的詩人,又能節約一筆租房的費用,雙方同時受益,便高興地答應下來。戴維斯太太將自己的東西全部搬來,“包括一只貓、一只狗、四只鳥和幾只母雞,還有福利金哥船長的幾件古董——一只模型船和世界各地的紀念品等,把一間小屋填得滿滿的。”
戴維斯太太細心地做家務,惠特曼身體多病,性格變得喜怒無常,不知什么原因,經常大發脾氣。她任勞任怨,從不多反駁一句話,還要承受社會上的風言風語。
1888年5月31日,律師哈內德先生舉行家宴,慶祝惠特曼的生日晚會。生日過了兩三天,惠特曼還沉浸在快樂里,在人們的陪同下,驅車四處游逛。黃昏路上,他們在河邊,呼吸春天濕潤的空氣,看著落日的余暉,在天際涂抹絢麗色彩。乍暖還寒,這個季節,天氣變化無常。惠特曼夜里中風病復發,巴克大夫從加拿大趕來給詩人會診。
霍勒斯·特勞貝爾差不多每天來看望惠特曼,有時一天來幾次。隨時觀察當時的情景,將惠特曼的談話記錄下來。惠特曼有一種預感,他從保存的文件、書信和稿件中,找出一些珍貴的資料,送給霍勒斯·特勞貝爾。惠特曼堅強地活著,迎接每一天新升的太陽。他常讓霍勒斯·特勞貝爾,為他朗讀一些書信,聽完這些溫暖的文字,將這些東西再送給他。霍勒斯·特勞貝爾盡可能地為詩人做一些事務,為他籌募資金。幾位朋友倡議,提供所雇護士的所有費用,卻被巴克大夫否決,他堅持自己承擔這筆錢。
七十歲的生日,對人生是一件大事情。在特勞貝爾的精心幫助下,惠特曼的袖珍版《草葉集》出版發行。書做得精美,皮革封面,薄紙印刷,扉頁上印有詩人的簽名。1889年5月31日,朋友們在毛爾根大廳舉行宴會,向外界發出慶祝的通報。惠特曼身體的原因,未能親自參加晚宴,只是在人的攙扶下,參加慶祝會,聽人們發言,宣讀對他的賀信和賀電。參會的人員,集體贈送給詩人一只輪椅,讓他進出方便,天氣好的時候,護士可以推著輪椅,去河邊散心,觀看來往的渡船。
1891年12月17日,惠特曼不小心受風寒,臥床不起。第二天,大夫檢查發現,他的右肺充血。21日大夫們會診,斷為不治之癥。
巴克大夫聞信,急忙從加拿大趕來,立刻準備后事。12月26日,伯勒斯趕過來,守護在床邊,觀察惠特曼時發現:“雖然他瀕于死亡已經好幾天了,我確實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臉色這么好看……他的表情充滿悲愴,但他像神仙那么莊嚴。我感覺不到他是將死的人,他似乎那么堅強。”
1892年3月26日,傍晚6時40分,下起一場細雨,天色很快變暗。輕緩的雨聲如同一支催眠曲,安撫草葉的熱愛者,將偉大的詩人惠特曼,送往天國的路上。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