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膩在左 清流在右

何菲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Z小姐36歲，單身，月光族。她辦過一次小型畫展，經營一家專賣印度服飾和小玩意的小實體店。某日，她接到某“海歸”同學的邀約，請她參加同學聚會，她很是糾結。

人的痛苦多半源自比較。Z 的同窗中有嫁貴婿的，有功成名就的，有兒女雙全的……每次聚會后她都會郁悶一周才平復。

這次她問我，怎樣才能既看到別人的狀態，又不暴露自己的窘境？

曾有哈佛商學院教授在學生畢業前最后一堂課上忠告他的學生：若幾年后接到邀請，讓你參加5 年一次的同學聚會，那是件危險的事，你不要去……

話雖偏激，不過結合當下世情，通常混得太好和不好的人都不會輕易被邀請去參加同學聚會。同學聚會是退休以后才真正頻繁與純粹的。

我說，有富不炫，有單不搶，有車不開，保持超然物外的淡定狀。這樣，別人多半認為你經歷豐富，?洞若觀火。

同學聚會不是秀場，不是去聽歌劇，所以不必在頭上精雕細琢，在臉上濃妝艷抹，穿著晚裝出席是絕對敗筆。美而可親是一種境界。

當然，手臂是很重要的青春佐證。很多明星，?妝化得光鮮，手臂卻顯露熟態，所以事先幾天涂好按摩油、瘦身霜，用保鮮膜包好，待到那日你會窈窕再現……當然如果有興致，也可以請個私人教練練幾天，但不能保證立竿見影。

還有那天一定要吃點東西再去啊，“海歸”一般都比較低碳，不會讓你吃撐。

同學聚會的時間終于到了，當年毫無存在感的同學前一日就殷勤地問Z 小姐是否要來接，Z 想，?自己與他并無多少交往，不必那么客氣吧，可他執意要來接。下樓，Z 才發現已然發福的他開路虎攬勝加長版，本該被形容為油膩的樣貌，因為這臺車的關系，倒也看出些清俊來。

“攬勝君”又不忘舊誼地接了另三人，包括一位“曳地晚裝姐”。

入席，坐定，有人打扮得比Z 小姐還低調。那人走仕途當了官，接手機卻不肯離席，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座都能聽到，部署工作表情略顯威嚴且帶一絲厭倦，作運籌帷幄狀。

席間，信息量不少：有兒子念學費天價的雙語幼兒園的，有帶著漂亮老婆來的。因無人夸贊“晚裝姐”的衣服，Z 小姐深恐她衣錦夜行，憋屈得緊，于是拋磚引玉，說這裙子很獨特，“晚裝姐”立即接口說是在第五大道買的，并順勢說起自己上個月在美國的見聞……

最后他們想到了Z 小姐，問她在忙什么。Z 小姐淡淡地說，不忙，只是每年去3 次印度，每次1個月，?住在德里老城，發發呆……

見情形無聊，Z 小姐趁機開溜。

次日，“晚裝姐”告訴Z 小姐，路虎攬勝君的車是租的，兒子讀雙語幼兒園的早離婚了，當官的是上門女婿，借了丈人的光，老婆是河東獅，誰誰的漂亮老婆五官下巴都是整過的。

“海歸”同學只請喝了下午茶，每人一杯咖啡兩塊曲奇混了3 小時，大家肚子餓得咕咕叫，最后“海歸”露出目的，原來她是要推銷瑜珈會員卡。

“海歸”同學說，Z 小姐這樣好的身材和狀態都是練瑜珈的功勞，可當官的說未必，她的背后必定有個不一般的男人……

據說人體細胞每3 個月更新一次，舊細胞死去，?新細胞誕生，將全身細胞全部換掉，大約需要7 年。也就是說在生理上，我們每7 年就是另外一個人。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走入各自新的輪回。這是我們真實的畫皮。

關于老同學相逢的影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張婉婷的舊片《玻璃之城》。當年因喜歡這部電影，?連帶著把港大也愛屋及烏走玩了幾次。

他和她的愛情，純粹里帶著一些輕率，上演著那個年紀才會玩的文藝橋段。年輕時很容易愛上，?也很輕易別離，以為不久將重逢，以為會有數不清的后來，抱著這樣樂觀的愿景，度過一年又一年艱苦的時光。

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愛情不能只是意念里的存在。后來，他沒了音信。后來，各自嫁娶。后來，?給自己的孩子都取名“康橋”——他們年輕時想去的地方。

又過了許多年，再次邂逅已是中年。他們似乎要重新來過，可是中年的戀愛總是四面楚歌……

再后來，心灰意冷的她去了英國，他追尋而來。泰晤士河畔相遇，帶著對未來模糊的一點微光，去康橋看煙花，這也是他們唯一一個新年，卻出了車禍。煙花映在她迷蒙的眼中，他拼盡最后力氣將她擁抱在懷。或許他們在找一種方法，可以讓彼此在死去前一秒還在相愛。

容顏倒不怎么滄桑，愛情也不曾滄桑，保持著最初的鮮度，用歲月解凍。滄桑的是對抗外部世界的心。她問他，我們該怎么辦？他說，這是我們無法控制的。

后來，如果不可以，至少還有回憶。有時我會想到大學時代的閨蜜X 小姐，我們初見面便一拍即合，四年形影不離，互為彼此一個時代的見證人。

畢業后我們見面頻率慢慢減少直至消失，約會最多的地方是日式拉面館。緬懷青春是青春盛年時的開場白，每次回憶都讓人唏噓，后來便只談當下。8 年前，X 約我去吃北海道味噌拉面。她問我味道如何，我仔細品味那寒溫帶食物特有的粗獷的順滑，給出評價。

X 幽幽嘆了口氣，說她喜歡這款拉面基于和她常年中午來此消磨時間的男人。

她只是他的拍檔，關系一天天隨慣性運轉，沒有進展也不會停歇，卻比預想中熱烈纏綿。一起吃拉面成為他們之間唯一沾地氣的儀式。每當兩碗熱騰騰的面端上，他們就會被無以名狀的踏實熱度包圍，可同時某種幻滅感也乘機升騰而上，在享受與對抗中，?不可言說的拉面情愫將他們緊緊捆綁。走出面館，?X 屢屢重新審視一道難題：除了吃拉面和極速歡愉外，他們之間還擁有什么？

直到有一天，味噌拉面師傅告老還鄉，新來的廚師只做冷蕎麥面。吃冷面時，X 得出答案：某些事只是青春的大膽假設。

從那天起，X 小姐的青春結束了，也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們再次邂逅是2015 年在米蘭世博會。南歐洲6 月的驕陽下，我們匆匆一晤不過半個多小時，?萬里相會只覺得神奇，沒有驚喜，用手機合了張影，?掃了個微信，平時極少互動。微信上她女兒的頭像看上去很乖巧。可除了曾經的經歷，我們很少有沖動拿新的話題分享。因為這必須鋪墊解釋各種人生拐點的前因后果，實在太費力。

成熟是要確認自己同周遭人和事物之間的距離，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或許依然要感謝這樣默契，這樣默契地不產生交集，年輪漸增，平行狀態顯然能走得更遠。村上春樹有句話大致意思是，人們總要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總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