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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商標“惡意注冊”現象日益泛濫,不僅嚴重損害正常的商標注冊秩序,甚至對市場秩序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盡管備受關注,但作為一個不確定法律概念,“惡意注冊”因其內涵和外延的不確定性導致難以界定。一般認為,所謂的商標“惡意注冊”指的是違背誠實信用原則,以獲取或不正當利用他人市場聲譽,損害他人在先權益,或者侵占公共資源為目的的商標注冊行為。①那么,作為商標“惡意注冊”核心概念的“惡意”的內涵是什么?具體有哪些類型?商標“惡意注冊”行為應該如何界定?具體又有哪些考量因素? 如何適用法律對商標“惡意注冊”行為進行規制?鑒于我國的商標立法并未對上述問題進行明確規定,加之缺乏成熟的案件處理經驗,商標“惡意注冊”行為的界定及其法律適用仍有進一步研究之必要。
準確把握“惡意注冊”的內涵是正確適用法律進行規制的前提。盡管“惡意”一詞因其概念的模糊性而難以界定,但通過借助相關概念的解釋、參考域外的立法和實踐經驗以及類型化嘗試,該問題仍能解決。
一般認為,“惡意”一詞指的是“明知”或“應知”的主觀內心狀態,但商標實踐中的“惡意”顯然不局限于此。作為“誠信”的對立面,“惡意”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內涵和外延。鑒于此,我們不妨從“誠信”的角度出發探討“惡意”的含義。有學者認為,“誠信”可以分為主觀誠信和客觀誠信,前者是毋害他人的內心狀態,后者是毋害他人甚至有益他人的行為,兩者可以在毋害他人的法規下統一。②相應地,“惡意”也能夠劃分為主觀惡意與客觀惡意,前者強調“明知”和“出于不正當目的”的內心狀態,后者則體現為“有違一般商業道德或行業準則”的行為。
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商標立法從不同角度對“惡意”進行界定。有的從客觀方面對“惡意”進行規定,進而推斷主觀方面的“惡意”。例如,根據歐盟《商標審理指南》的解釋,所謂的“惡意”指的是違背公認的道德行為準則或有違誠信的一般商業慣例的行為。③有的盡管未對“惡意”進行直接規定,但能主觀和客觀兩方面推斷出“惡意”的內涵。例如,根據《美國商標法》第1條,商標注冊申請人需要宣誓聲明其有權在商業活動中使用該商標,且具有真誠的使用意圖,并保證其所陳述的事實是準確的。根據《美國商標法》第38條,任何以口頭或書面的虛假或欺騙性聲明或表述,或其他虛假手段取得商標注冊的人,需承擔損害賠償責任。顯然,前者是對主觀內心狀態的要求,后者則是客觀行為的要求。誠然,客觀惡意是主觀惡意的反映,并在“惡意”的判斷中發揮重要作用,但“惡意”是主觀和客觀的統一,不能因片面強調客觀惡意的重要性而忽略主觀惡意的作用。
當抽象的概念無法被準確把握時,類型化往往是解決該問題的可行之法。商標“惡意注冊”類型化的目的并不單是滿足理論研究的需要,同時也為了更準確地適用法律對該類行為進行規制。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都對商標“惡意注冊”進行了類型化嘗試,但并未得出一致的結論。有學者以“惡意注冊”的客觀表現形式為依據,將“惡意注冊”分為不正當競爭型注冊和權力濫用型注冊兩大類。④還有學者從我國商標法的具體條款出發,將“惡意注冊”劃分為六大類。⑤在商標實踐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將“惡意注冊”歸納為不同的六大類。⑥以上從不同角度的分類基本涵蓋了目前商標“惡意注冊”的類型,但本文認為,類型化不僅要明確劃分的標準,而且還要有助于法律適用。基于此,本文將商標“惡意注冊”行為進行如下分類:
首先,根據侵犯的客體不同,商標“惡意注冊”可以分為兩大類,分別是侵犯公益型注冊和侵犯私益型注冊。前者侵犯的是社會公共利益,后者侵犯的是個人利益。其次,根據表現形式的不同,上述兩類“惡意注冊”行為還能進一步劃分。侵犯公益型注冊可分為如下種類型:1、非以使用為目的而進行大規模注冊;2、搶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知名人物姓名。侵犯公益型注冊可以分為種類型:1、搶注馳名商標;2、基于特殊關系的搶注行為;3、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搶注已注冊商標;4、損害他人在先權益的搶注行為。關于各種行為的判斷方法及其法律適用將在下文予以介紹,故在此不再贅述。
“惡意”是一個大詞。⑦作為一個內涵及外延不明確的概念,“惡意”的界定并不存在統一的方法,以下考量因素僅作參考,具體應該根據“惡意注冊”的不同類型以及個案情況加以判斷。
商標相同或者近似是構成“惡意注冊”的基礎。在上述六種“惡意注冊”的情形中,除了“非以使用為目的而進行大規模注冊”外,其他“惡意注冊”行為必須滿足這一條件。顯著性是商標獲得注冊的條件,從另一角度看,注冊商標均具有一定可區分性,一般不容易存在相同或近似的情形。另外,商標相同或近似是“惡意”重要體現的原因在于,若申請注冊的商標與權利人的商標既不相同也不近似,那完全是一個全新的商標,何來“惡意”之有?需要強調的是,“惡意”是主觀層面和客觀層面的統一,盡管商標相同或近似在“惡意”的判斷中具有重要作用,但僅存在商標相同或近似的情形并不足以直接推定構成“惡意”。
所謂商標知名度,指的是商標在相關公眾心目中的周知程度。⑧知名度并非“惡意”判斷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在上述六種“惡意注冊”的情形中,只有“搶注馳名商標”、“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搶注已注冊商標”以及“損害他人在先權益的搶注行為”對商標知名度有所要求,在其他“惡意注冊”類型中則不是必須的。具體而言,“搶注馳名商標”要求商標必須達到馳名的程度,即為相關公眾所熟知。就“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搶注已注冊商標”以及“損害他人在先權益的搶注行為”而言,商標必須達到有一定影響的程度,即為相關公眾所知悉。就“搶注知名人物姓名”而言,該人物需在其所處領域具有很大影響力,是該領域的象征。在其他類型中,盡管知名度不是必備條件,但對“惡意”的認定具有輔助作用,可視為加重情節。
此處的明知或應知是指,申請人明知或應知其申請的商標與第三方已使用的商標相同或近似。明知或應知判斷“惡意注冊”的重要考量因素,除了“非以使用為目的而進行大規模注冊”外,其他“惡意注冊”行為必須滿足這一條件。關于明知或應知的判斷,歐盟《商標審理指南》提供了可行的操作方法:如果雙方存在業務關系,那么可以推定是明知;如果雙方處于相關的行業,則能夠說明是應知;如果使用的時間越長,越能判定構成已知。⑨需要強調的是,明知或應知在“惡意”的判斷往往不是獨立的,而是與其他因素密切相關。一般而言,需要結合商品的類似性進行判斷。若商品之間越類似,構成“惡意”的可能性就越大。在某些情況下,盡管商品不類似,但如果是以后可能涉及的領域,也可以推定構成“惡意”。但是,如果商標具有很高知名度,甚至達到馳名的程度,即便商品不類似,也能夠推定存在“惡意”。
不正當的意圖屬于申請人的主觀內心狀態,一般都會體現于客觀行為中,是在客觀行為之上進行判斷的主觀事實。不正當的意圖是“惡意”判斷中最核心的因素,所有“惡意注冊”行為都具備不正當的意圖,或者能夠從其客觀表現中推斷出不正當意圖,否則不構成“惡意注冊”。在商標實踐中,不正當意圖及其表現形式大致有如下幾類:第一,是否有“搭便車”的意圖,主要表現為攀附馳名(有一定影響)商標商譽或他人在先權益;第二,是否有阻止第三方進入市場的意圖,主要表現為明知或應知在先權利人準備進入新市場而進行的阻礙行為;第三,是否有試圖故意延長不使用期限的意圖,主要表現為為了規避無效宣告和不使用撤銷制度而重復注冊的行為;第四,是否有占用公共資源的意圖,主要表現為無使用目的的大規模注冊行為。
商標“惡意注冊”的類型化及其判斷因素均為手段,落腳點都是如何運用法律對“惡意注冊”予以規制。盡管《商標法》專門關于“惡意注冊”的規定,但相關條款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規制商標“惡意注冊”的法律體系。在具體適用中,應該根據“惡意注冊”的不同類型,區分適用具體條款與一般條款。
法律適用所指的一般是具體法律規則的適用,只有具備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的具體法律規則才能直接適用于案件的裁判中。⑩在2013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以下簡稱《商標法》)中,涉及商標“惡意注冊”類型化的具體條款主要有:第13條、第15條、第30條以及第32條。具體而言,《商標法》第13條是關于搶注馳名商標行為的規定,《商標法》第15條是有關基于特殊關系的搶注行為的規定,《商標法》第30條是關于在相同或近似商品上搶注已注冊商標行為的規定,《商標法》第32條是關于損害他人在先權益的搶注行為的規定。《商標法》的上述法條規定了具體的適用條件和法律效果,因而可以直接對典型的商標“惡意注冊”行為予以規制。
誠然,商標“惡意注冊”具體條款具備更強的可操作性,但其不足在于無法窮盡實踐中所有商標“惡意注冊”行為,也無法預見將來可能發生的其他種類的“惡意注冊”行為。商標“惡意注冊”一般條款能夠彌補具體條款的不足,為規制商標“惡意注冊”行為提供另一有效解決途徑。
在《商標法》中,涉及商標“惡意注冊”的一般條款是第7條和第44條第1款。《商標法》第7條(以下稱之為誠實信用條款)是關于誠實信用原則的規定。誠實信用原則是民法的“帝王條款”,所有民事活動都必須遵循該原則,商標注冊同樣如此。誠實信用條款所保護的對象主要是個體利益,本質上屬于私益。在《商標法》規制商標“惡意注冊”的法律體系中,誠實信用條款對個人利益的保護起兜底作用。《商標法》第44條第1款(以下稱之為不正當注冊條款)是關于商標禁止注冊絕對事由的規定,其中的“以欺騙或其他不正當手段”涵蓋了商標“惡意注冊”行為。不正當注冊條款所保護的對象主要是社會公共利益,本質上屬于公益。在《商標法》規制商標“惡意注冊”的法律體系中,基于不正當注冊條款的開放性,其對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起兜底作用。
商標“惡意注冊”一般條款的適用必須遵循以下原則,即具體條款的適用應該優先于一般條款,以避免“向一般條款逃逸”。具體而言,具體條款具有優先適用性,在能夠適用具體條款的情況下,不得援引一般條款。除此之外,誠實信用條款與不正當注冊條款所保護的客體并不相同,在適用一般條款前必須判斷相關商標“惡意注冊”行為所損害利益的性質。以前文所提及的“非以使用為目的而進行大規模注冊”和“搶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知名人物姓名”為例,由于上述行為沒有具體的條款予以規制,因而得以適用一般條款,加之其損害的是社會公共利益,所以應該適用不正當注冊條款。
誠然,“惡意”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難以進行統一界定,但類型化不失為一個可行之策。盡管《商標法》并沒有直接對商標“惡意注冊”行為進行規定,但通過對現有商標立法的體系化解釋,該問題仍然能夠解決。本文探討商標“惡意注冊”的界定及其法律適用,希望能為規制商標“惡意注冊”行為提供有益的借鑒。
【注釋】
①參見《規制商標惡意注冊典型案例(上)》,載《中國工商報》2017年5月16日,第008版。
②參見徐國棟:《民法基本原則解釋:誠實信用原則的歷史、實務、法理研究(再造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頁。
③See《Guidelines for Examination of European Union Trade Marks》,Part D Section 2,P14.
④不正當競爭型注冊指的是申請人出于不正當競爭之目的所進行的注冊行為,具體又可以分為不正當攫取他人聲譽和意圖阻止在先權利人進入市場。權利濫用型注冊指的是申請人濫用法律權利,以期得到不正當經濟收益的注冊行為,具體又可以分為缺乏真實意圖的大規模注冊行為和基于從在先權利人處獲取經濟收益的注冊行為。參見孫明娟:《惡意注冊的概念、類型化及其應用》,《中華商標》2018年第3期。
⑤具體包括:申請注冊與他人在先注冊商標權沖突的商標;申請注冊與他人在先馳名商標權沖突的商標;申請注冊與他人侵害他人其他在先權利的商標;明知或應當知道他人在先使用有一定影響商標而申請注冊;代表人或代理人搶注本人在先使用商標;與在先使用人存在特定關系的人搶注在先使用商標。參見劉自欽:《論我國商標注冊誠信原則運用機制的改進》,《知識產權》2016年第11期。
⑥實踐中,商標“惡意搶注”可分為以下六類:搶注馳名商標;搶注代理人或代表人商標;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搶注已注冊商標;損害他人在先權利的搶注行為;非以使用為目的的大量囤積商標;搶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公眾人物或已故人物姓名。參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規制商標惡意注冊并公布典型案例》,《中華商標》2017年第5期。
⑦See Tsoutsanis,Alexander,Trade Mark Registrations in Bad Faith:Towards a Uniform Approach for Bad Faith,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00.
⑧參見張體銳:《商標法上混淆可能性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頁。
⑨See《Guidelines for Examination of European Union Trade Marks》,Part D Section 2,P15-16.
⑩參見劉慶輝,韓赤風:《商標授權確權程序中誠實信用原則的適用》,《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