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 四川 成都 610207)
“感情破裂”是法官在審理離婚案件時判決離婚的重要依據之一,意指夫妻婚姻關系的發生與存續的感情基礎破裂或消失。《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下簡稱《婚姻法》)第三十二條明確規定“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作為訴訟離婚時準予離婚的前提。同時,該條文還明確列舉了包括重婚、分居、家庭暴力等情形在內的多種可以視為“感情破裂”的具體情形。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的統計表明,2017年全國法院一審審結離婚案件共140萬余件,其中73.40%的案件原告性別為女性,77.51%的夫妻(108萬對夫妻)申請解除婚姻關系的理由為感情不和,14.86%的夫妻(20.8萬對夫妻)因家庭暴力申請解除婚姻關系。相關數據進一步表明,在91.09%的離婚案件當中,夫妻雙方只有一方想離婚,另外一方不同意離婚,也即是說,在以“感情不和”為申請解除婚姻關系的案件當中,亦存在大多數“一方想離婚,另外一方不想離婚的情形”,因此,判定“感情破裂”變成了法院審判離婚案件當中至關重要的司法實踐。在140萬余件離婚案件當中,最終判決維持婚姻關系的有65.81%。①
“感情破裂”作為訴訟離婚的標準于1980年首次寫入《婚姻法》,在此之前,自1950年起則以“調解程序”為標準。②早在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如何認定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當中,就規定了審理離婚案件時,應當從婚姻基礎、婚后感情、離婚原因、夫妻關系現狀和有無和好可能等方面綜合分析,根據以上具體情況判斷夫妻感情是否確已破裂。《意見》還根據《婚姻法》的規定及審判實踐經驗,列舉了可以視為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14種具體情形。
馬克思的婚姻觀認為,婚姻是兩個個人基于感情產生的關系,婚姻關系產生的時候也就產生了社會關系。婚姻及家庭是社會的組成單元,承擔著維護社會基本穩定的任務,夫妻雙方也因處于家庭關系之中承擔著撫養孩子贍養老人的義務。但一旦一方提起離婚訴訟,即使另外一方不想離婚,但原告一方在社會義務及離婚自由權當中已經做出了衡量,此時通過調解,司法中不應當再苛求當事人囿于不幸福的婚姻關系當中。因為社會中存在夫妻感情破裂,但一方或雙方為了孩子繼續維持婚姻關系的現象,這總情況下當事人尚未提出離婚的請求,可以視為他(她)選擇了義務的方面。因為婚姻關系的存續勢必會影響夫妻雙方的權利義務,此時法官在裁判當中就應當更積極地面對感情破裂的認定,而非寄希望于調和之后當事人再次提起離婚訴訟,才判決離婚。
盡管2001年《婚姻法》修改時在三十二條中明確規定了“感情破裂”的具體情形,但對于“感情破裂”和“婚姻關系破裂”的爭論一直存在。一個認同“婚姻關系破裂”的觀點是我國存在大量基于自愿但缺乏感情基礎的婚姻,既然沒有感情基礎,何談“感情破裂”。還有的觀點認為感情因素只是婚姻關系中的一個因素,以“感情破裂”為裁判依據是一個較低的標準,僅僅考慮了夫妻雙方的感情狀況而忽略了家庭承擔的撫養和教育等社會職能。③但當結合法條列明的具體情形進行分析時,也能發現法律所規定的重婚、家庭暴力與感情破裂并非直接對等的,法官面對具體案件進行自由裁量時,亦須根據婚后感情、離婚原因、夫妻關系現狀等方面綜合分析。“感情破裂”的提法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婚姻價值觀以及公眾對于美滿和諧的婚姻關系的合理期待的。因為感情不僅是婚姻關系產生的基礎,在婚姻關系的延續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可以說是否存在感情是婚姻家庭能否和諧存續的最重要因素。誠然,婚姻家庭還承擔著相應的社會責任,夫妻關系中的當事人也有維護家庭關系的責任和意識,社會中存在夫妻之間沒有感情但仍因為子女或其他原因生活在一起的現象,但是一旦當事人提起了離婚訴訟,表明他已經在承擔社會責任與遵循自身的感情需求之間進行了權衡。在權利個體已經在權利和義務做出選擇的情況下,不應該再著重強調公共利益,忽視或貶低個體利益。那么在離婚案件當中,原告既已提起了訴訟,此時,通過法官判定是否確已“感情破裂”則是對提出離婚訴訟的當事人的權利的尊重以及對良好的婚姻家庭關系的維護。因此筆者認為,“感情破裂”非但不是“較低的標準”,反而是一個“較高的標準”。可以說,“感情破裂”這一表述充分關注到了當事人對于自身權利和家庭責任的權衡與選擇,并為此留下了具體案例當中裁量的空間,蘊含了法律對家庭穩定與權利保護的尊重。
司法裁判中對“感情破裂”進行裁判仍存在一定的難度。因為感情破裂是一個較為主觀的心理狀態,在法條列明的感情破裂情形中,是否有出現諸如吸毒等行為,但夫妻雙方仍存在感情的情形?是否也存在不被明確列明的情況,但夫妻之間已不存在感情的情形?夫妻一方提起離婚,另一方不想離婚的情況下,就需要法官根據法條及自由裁量權進行判決。因為夫妻關系中,夫妻雙方基于其生理性別和心理特征會對婚姻生活存在不同的感知,在這類情形中,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扮演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而當前法院裁判離婚案件仍然存在以下問題:
法官判斷感情破裂的標準隨著離婚案件的復雜程度及民眾法律意識的提高有了變化。法官不再像以前那樣簡單的判決維持婚姻關系,并更傾向于對當事人“自然而然”的下一次起訴進行裁決,法官現在更會考慮案件的具體情況和矛盾的激烈程度。但是,經驗稍不足的年輕法官遇到疑難案件會向有經驗的法官請教。“第一次起訴的離婚案件一般判不離,逐漸成為該法院內部審判離婚案件的‘潛規則’,成為一種‘代代相傳’的較為傳統的解決思路、審判模式。”④這種固化的審判模式不利于對夫妻雙方權利的保護及其離婚自由的實現,尤其是在存在家暴的案件當中,維持婚姻關系可能會導致嚴重的人身傷害。
早在2007年,陳雪飛對離婚案件中法官話語進行了研究,研究表明對于法官而言審判中的性別偏向近乎一種無意識的流露,并通過詢問當事人的語氣、語速、語調表現出來,這可能會給當事人造成心理壓力。在離婚案件當中,“感情破裂”的說法甚為抽象,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更大。在具體案件中是否符合“感情破裂”條件,是由法官根據對事實與法律的個人認識來界定的。不同的個人認識和價值取向產生的判斷差異可能會導致同案不同判問題。⑤離婚案件中,橫貫于整個司法過程的法官話語是依據男性所謂的理性、客觀、抽象的規則和邏輯體系建構起來。女性一旦不符合“弱者”的特征,可能就會令法官產生成見,照顧弱者政策的執行受到女性形象轉變的沖擊。這一方面揭示了,立法本身并沒有切實地體現女性的利益,另一方面,一種深層文化的影響有可能使法官在審案過程中潛意識覺得女方應該有自我犧牲的精神。而法官性別話語議題背后的權力配置也會影響女當事人對自己權益的維護。⑥在離婚案件的司法實踐中,我們可以關注到存在大量的離婚案件二審判決書,因為在一審中提倡“調和不調離”,而在二審中判決離婚則水到渠成,亦不會帶來錯判的風險,但這不免會造成一種以提起離婚案件上訴來佐證“感情破裂”的印象。
“感情破裂”所涵蓋的價值考慮及其存在的裁量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得法官在離婚案件的裁判中更為合理的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作出合法合理的案件判決。盡管這一規定實際上為法官及當事人提供了相當寬泛的裁量權和選擇權,但由于法官裁判所面臨的難以量化的困難,法官在認定“感情破裂”時相對保守,因此出現了前文統計數據中“感情破裂”認定較為困難的情形,這也是“感情破裂”文本所帶來的問題之一。當前該條款包含“過錯離婚主義”的影子,例如第3項“有賭博、吸毒等惡習屢教不改的”,賭博、吸毒是該懲罰,但影響社會正義的惡習并不一定會破壞夫妻之私域內的情感。⑦是以本文認為,應當加強立法當中的價值考量,完善“感情破裂”當中的性別視角,即考慮從女性視角出發的感情破裂和男性視角出發的感情破裂,重新考慮現行《婚姻法》中“感情破裂”條款列舉的情形。
法官個人認識和價值取向不同,也就會產生判斷差異,導致不同法院、不同法官對同類案件的不同處理,從而導致該離的不能離、不該離的卻離了等不同裁決結果,使司法的統一性、權威和尊嚴受到傷害。⑧究其原因,我們可以發現法律當中規定了“感情破裂”的要件并列舉了可以視為感情破裂的情形,法官在審判中會首先依照具體的情形判定是否符合“感情破裂”的條件。但是,目前法律所列出的諸如重婚、家庭暴力的情形與“感情破裂”之間并非直接的對等關系,而由于家庭暴力與感情破裂相比,是極端的、惡劣的、具有傷害性的現象,它會直接影響遭受家庭暴力一方的權利,動搖婚姻關系的穩定性,所以當婚姻關系出現家庭暴力時,《婚姻法》將之視為感情破裂。那么在其他的離婚案件當中,也會出現與之不同的情形,這些情形可能不具備重婚帶來的社會危害性,也不具備家庭暴力的人身傷害性,也就是《婚姻法》第三十二條也規定的“其他導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這個時候在案件審判中,就需要法官通過自由裁量權來判定夫妻感情是否確已破裂。而在婚姻中,夫妻雙方對于家庭生活的感受、對婚姻關系的忍耐以及對感情維系的需求因其性別不同有所差異,甚至每一個婚姻關系中的個體,對于感情的需求都是存在個體差異的,是而在一個較為概括的層面來說,這種性別差異及個體差異導致了“一方想離婚,另一方不同意離婚”的情形。那么對于法官而言,不同性別的法官對于“感情破裂”也有基于其性別視角及生活經驗等因素所得出的獨特看法。因此,法官在離婚案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其對“感情破裂”地認定至關重要。此時在法學教育中引入性別教育尤為重要。通過加強在法學教育中性別視角及女權主義法學的培訓,從而提高法官在審判中運用多元化的性別視角的能力。立法當中對于“感情破裂”的規定已經體現了法律對于家庭關系的維護和個人權利的保護和尊重。那么在司法實踐當中,亦應當將視角從以維護社會穩定為中心,轉向對個人權利的保護,在充分尊重離婚自由的基礎上,維護家庭的和睦和社會的穩定。
【注釋】
①司法大數據專題報告之離婚糾紛.最高法院網.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87622.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1月5日.
②張玉林.論我國法院裁判離婚的標準——以F市法院近3年離婚案件實證調研為例.碩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6:5.
③張玉林.論我國法院裁判離婚的標準——以F市法院近3年離婚案件實證調研為例.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
④王曉玲.性別與司法:以女法官對離婚案件的審判為視角.西南政法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37.
⑤陳雪飛.離婚案件審理中法官話語的性別偏向.北大法律評論,2007,2:396.
⑥陳雪飛.離婚案件審理中法官話語的性別偏向.北大法律評論,2007,2:405-410.
⑦韓金.離婚標準的法理分析.碩士學位論文.蘇州大學,2006:42.
⑧劉藝,滕蔓,丁慧.離婚糾紛及其后果的處理.法律出版社,20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