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錢幣中的“釿”與“寽”

王榕煊

（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上海200433）

一、魏國錢幣中的“釿”與“寽”

戰國時期，魏國流行一種被稱作橋足布的青銅貨幣。因為這種布的銘文中多有“釿”字，又稱之為“釿布”。釿布的面文通常是：地名＋“二釿”“一釿”“半釿”，如“安邑二釿”“安邑一釿”“安邑半釿”等。其中“安邑”是地名，“二”“一”“半”是幣值，“釿”是質量單位或貨幣單位。根據上述面文的差異，釿布的大小、輕重不一，明顯分為三等。按照貨幣銘文中的地名來區分，目前已經發現的釿布約19 個品種。①在上述品種中，“梁”布非常特殊，這種布銘文的構成與眾不同，并且銘文中均包含“尚（當）寽”二字，所以又被稱為“當寽布”。圖1 列四個品種：其中，圖1－1 為二釿布，圖1－2、1－3 為一釿布，圖1－4 為半釿布。

圖1－1 梁新釿五十尚（當）寽

圖1－2 梁新釿百尚（當）寽

圖1－3 梁正（整）尙（幣）百尚（當）寽

圖1－4 梁半尙（幣）二百尚（當）寽

關于圖1－1、1－2 第二字，分歧頗多：吳振武在《說梁重釿布》中分別指出釋其為“充”“夸”“奇”的癥結，并認為這個字是“重”。②另外有人把這個字釋為“新”是不無道理的，新釿是對遷都前的安邑釿而言的。③

圖1－3、1－4 第三字也困擾了錢幣學界很長時間。1980 年，李家浩撰文指出，第三字舊釋“尚”是錯誤的，應釋為“尙”，音、意同“幣”。④

當寽布中的“百”字以前被誤以為“金”。直到上世紀70 年代，河北平山中山國青銅器出土，這個字才被確認為“百”。⑤裘錫圭也曾撰文指出梁幣“金”為“百”之誤釋。⑥

根據上述釋讀，四種當寽布的銘文解釋如下：圖1－1：梁國的新的釿布，五十枚當一寽；圖1－2：梁國的新的釿布，一百枚當一寽；圖1－3：梁國的整幣，一百枚當一寽；圖1－4：梁國的半幣，二百枚當一寽。

那么，當寽布銘文中的“釿”與“寽”有什么關系呢？

釿為戰國時的質量單位。盡管《說文解字》中解釋“釿”為“劑斷”，但是根據出土的戰國青銅器和權衡上的銘文來看，釿用作質量單位無疑。學者們認為，戰國早期的一釿大約重30 克，在戰國中晚期，各國間為了方便不同衡制單位的換算，曾經有過一次衡制改革，一釿減重為13 克左右。⑦根據黃錫全對戰國中后期權衡的統計，魏國當時的一釿已經從戰國早期的30 克左右減重到13 克左右，恰好相當于一個“一釿”釿布的質量。⑧由此可見，魏國橋足布上的“釿”字代表減重后的“一釿”，實際上是作為一種貨幣單位使用的。

學者們普遍認為一寽在1300 克左右，根據實測，一寽大約為1260 克。⑨這恰好與當寽布幣文所體現的衡制一致。由此可見，魏國當寽布上的“寽”字是錢幣的質量單位。

二、楚國錢幣中的“釿”與“寽”

楚國布幣，平首、方足、周郭、通體狹長，頂部有圓形穿孔，分大小兩種（見圖2）?！埃ㄆ渲校┐蟛贾亓恳话愣嘣?8～35 克左右。小布一般重8.5 克左右。另有一種兩個小布連在一起的‘連布’，重量一般在17 克左右。1 個大布的幣值或重量，相當于2 個連布或4 個小布。這是錢幣學界比較公認的看法?！雹?/p>

關于這兩種布幣銘文的解釋，是一個老大難的問題，雖有多種釋讀，然分歧頗多，且多不可信。以大布為例，比較合理的有釋為：“殊布當釿”“殊戔當釿”“橈布當釿”“橅比堂釿”。舊釋“殊布當釿”，認為“殊布”即“大布”。?朱活釋大布第二字為“戔”，意為“錢”，銘文“殊戔當釿”的意思是“大錢當釿”。?何琳儀根據《說文解字》中古文“橈”的寫法而釋首字為“橈”，并且認為橈有高曲之意，與楚大布的形制相吻合，因而讀銘文為“橈布當釿”。?后來何琳儀提出了一個新的看法，他將首字的字形與秦漢文字中的“無”字的字形相對照，釋為從“木”“無”聲的“橅”字。?這個觀點得到了黃錫全的支持。他在此基礎上，采納了李家浩的觀點，?釋第二個字為“比”，“比”就是“幣”的意思?！皹肀取奔础澳拧被颉澳笌拧保x為“法錢”即“法定貨幣”。從而大布上的銘文可以釋為“橅比堂釿”，意為“母幣當釿”。?大布的釋文有以上幾種，相應地，小布上的銘文便有“四布當釿”“四戔當釿”“四比堂釿”等解釋。?

圖2－1 殊布當釿

圖2－2 四布當釿

雖然關于楚布的銘文解釋眾說紛紜，但這并不影響筆者討論本文涉及的問題。無論大布和小布上的銘文采用哪一種解釋，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根據貨幣自銘，一枚大布當一釿，四枚小布當一釿。

楚大布的質量一般為28～35 克，楚小布的質量一般為7.5～8 克。?筆者根據《中國歷代貨幣大系·先秦貨幣》?和《上海博物館藏錢幣·先秦錢幣》?中收錄的數據，計算出楚布的一釿平均約32 克。關于楚布的鑄造年代，目前錢幣學界比較傾向于認為它是戰國中期以后的產物。?楚布幣文恰好符合當時的衡制。由此可見，楚布上的“釿”字是錢幣的質量單位。

而另一種質量單位“爰”（寽）字則出現在楚國金版上（見圖3）。該字多釋為“爰”，認為“爰”即“寽”，用作質量單位。???“爰”“寽”二字在金文中寫法雖有明顯區別，但一般認為二字由同一字分化，其意義相同。“爰金上的爰字大體上有兩種寫法：郢爰和陳爰作‘爰’，這應當是爰字；但專爰作‘寽’，這就應當是寽字了。”?

一方面，從楚國金版出土時多被切割這個事實來看，金版是一種以“寽”為質量單位的稱量貨幣。另一方面，楚國的墓葬中多出土天平和成套的砝碼，有學者以為：“當地的木衡、銅環權當是適應這種幣制而造的?！?

圖3 楚金版郢爰

三、魏楚間的貿易

戰國時的鑄幣主要有四種形式：布幣主要流行于韓、趙、魏三國；刀幣主要流行于齊、燕、趙三國；圓錢主要流行于東周、西周、秦以及趙、魏兩國沿黃河的地區；銅貝主要流行于楚國。?

在三晉地區，貨幣的鑄造和流通方面雖然也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地區性，“若以山西境內為主體的趙、魏、韓地區劃分：則以太原一帶北去之趙境內為一組，出土尖足布和刀幣為多；由臨汾地區和以南的襄汾、洪洞、侯馬、聞喜、運城、夏縣、永濟、芮城等市縣一帶的魏國區域又為一組，出土多以小型方足布為主，平肩與圓肩的釿字弧襠布次之，圜錢又次之；另外就是晉東南區的長治、高平、陵川、屯留、黎城等縣市的韓國范圍的一組，這一區域內出土數量較少，多為方足布，尖足布很少”?。但是在趙、魏、韓流通的尖足布、方足布、圓足布、橋襠布、圜錢等形式的貨幣都是從晉空首布派生而來的，并且以“釿”作為衡量其價值的標尺——盡管到了戰國后期上述貨幣銘文中逐漸不再出現“釿”字而僅僅保留記地的傳統，且多不足重??。要之，魏國的釿布與韓、趙貨幣只在形制上有差異而本質上看它們是一個體系，所以釿布在韓、趙流通不存在障礙。

在楚國的廣大地區，稱重金幣是主要的流通貨幣，其質量單位是“寽”。另外還有兩種形式的貨幣——即銅貝和銅布。不同于三晉地區以“釿”作為貨幣單位的習慣，楚地以“釿”作為質量單位，所以兩者并不互通。

綜上所述，魏國錢幣中的“釿”與“寽”一用作貨幣單位，一用作質量單位，而楚國錢幣中的“釿”與“寽”均用作質量單位。因而，當寽布銘文上同時出現貨幣單位和質量單位似乎是為了適應兩種不同的結算方式，換言之，它們分別來自兩個使用不同貨幣系統的國家。為了保證兩國間貨幣的正常流通，把兩種不同的結算方式寫在貨幣銘文上才具有它的合理性。有學者就曾指出：“寽與釿都是重量單位，在長久固定為某種貨幣的重量單位后，就可能變成該貨幣的貨幣單位……一種布錢而明記兩種重量單位或貨幣單位，其主要用途是明顯的，就是要用它來和不同的貨幣及不同的貨幣單位的貨幣交換折算。換言之，這種布錢的鑄造，大概是為了便利不同貨幣地區之間和不同貨幣單位地區之間進行商業交換的。也就是說，這種布錢是為了方便以釿為單位的布錢地區和以寽為單位或重量的貨幣地區進行貿易而鑄行的?！?當寽布涉及到的兩國便是魏和楚。

看來，當寽布很可能是戰國中后期魏國為了與鄰國楚國貿易而鑄造的一種特別的釿布。區別于一般的釿布，當寽布銘文不用“釿”而用“寽”來記重，其目的是適應楚國的衡制。

支持這個觀點的學者有很多：“那么那需要一百枚梁正幣才能兌換一寽的‘寽’是哪一種貨幣單位呢？看來這種以寽為貨幣單位的貨幣，非是一種貴金屬貨幣不可。就已發現的古錢說，與梁地為鄰而又曾用黃金或白銀鑄造貨幣的，有楚國。楚爰金又恰好以爰為名，而爰、寽或許原是一個字?！?

“當寽布的鑄造也可能是由于鄰國有這單位，魏國鑄造這種布來與之交易或與之對抗。魏國的鄰國是不是有用寽為單位的呢？有，就是楚國……楚國金幣是以爰（即寽）為單位的，這單位自然不是鑄造郢爰時才采用的，一定是先有這單位，后來加以鑄幣化。”?

梁為魏國后期都城，在今河南開封。梁布的鑄行年代應該在梁惠王九年（前362）魏從安邑遷都于梁以后?！埃ㄓ捎谖簢w都大梁）離楚國更近了，同楚國的關系更加密切了，尤其在楚國以陳為首都的期間，兩國的首都非常接近，后來遷都壽春以后，陳仍是一個重要的地方?！?

作為鄰國，魏、楚之間的貿易頻繁。據《史記·越世家》記載，在楚國，從南陽盆地東出伏牛山隘口，有一條通向中原的大道，叫作“夏路”。

往來于魏、楚之間的商人使用貨幣交易嗎？春秋末年以后，銅幣已在民間廣泛流通。農民所生產的主要農產品粟的價格已用貨幣來計算。家畜、衣服等日用品也多以貨幣標價。由于貨幣的廣泛流通，刀、布幣也已和糧食一樣作為儲蓄財富的手段。?《周禮·地官·司市》：“以商賈阜貨而行布?！濒缅a圭認為這里的“布”指布幣。?看來貨幣交易在當時的商業中已經非常普遍，往來于魏、楚之間的商人應該不會例外。但是魏、楚兩國的貨幣各有特點，互不相容。魏國的釿布在三晉地區流通沒有障礙，而到了楚國大概就不能在市場上流通了。魏人在“當寽布”在銘文上注明楚國的質量單位，大概是為了方便互市吧。

四、結語

春秋戰國期間，各個諸侯國和各個地區之間的商品交換頻繁，隨之出現了一些四方商旅云集的商業城市。《史記·貨殖列傳》載，戰國時代，“楊、平陽西賈秦、翟，北賈種、代”；“溫、軹西賈上黨，北賈趙、中山”；“洛陽東賈齊、魯，南賈梁楚”。而在秦始皇統一貨幣之前，國與國的幣制迥異，那先秦貨幣是如何在各國之間的貿易往來中流通的呢？這個有趣的話題期待更多人涉足。

［注 釋］

①???黃錫全：《先秦貨幣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1 年版，第375 頁。

②吳振武：《說梁重釿布》，《中國錢幣》，1991 年第2 期，第31 頁。

③????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51 頁。

④?李家浩：《戰國貨幣文字中的“尙”與“比”》，《中國語文》，1980 年第5 期，第374 頁。

⑤朱德熙、裘錫圭：《平山中山王墓銅器銘文的初步研究》，《文物》，1979 年第1 期，第42 頁。

⑥裘錫圭：《致王毓銓先生函》，《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233 頁。

⑦⑨丘光明：《中國歷代度量衡考》，科學出版社1992 年版，第321 頁。

⑧黃錫全：《新見布權試析》，《先秦貨幣研究》，中華書局2001 年版，第165 頁。

⑩?黃錫全：《楚幣新探》，《先秦貨幣研究》，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03 頁。

?唐石父：《中國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26 頁。

?朱活：《古錢新探》，齊魯書社1984 年版，第203 頁。

?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中華書局1989 年版，第161 頁。

?何琳儀：《釋無》，《江漢考古》，1992 年第2 期，第72 頁。

?汪慶正：《中國歷代貨幣大系·先秦貨幣》，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

?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部：《上海博物館藏錢幣·先秦錢幣》，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版。

?黃德馨：《楚爰金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1991 年版，第97 頁。

?吳振武：《釋“爰”并論盱眙南窯銅壺和重金方壺的國別》，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古文字研究第十四輯》，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51 頁。

?丘光明：《試論戰國衡制》，《考古》，1982 年第5 期，第518 頁。

??楊寬：《戰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32 頁。??朱華：《三晉貨幣》，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6 頁、160 頁。

?朱華：《三晉布幣型制序列表》，《三晉貨幣》，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160 頁。

??王毓銓：《中國古代貨幣的起源和發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年版，第56 頁。

?裘錫圭：《先秦古書中的錢幣名稱》，《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