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樹的壞與美

文/李青松

在民間，構樹長期背負著罵名——被喚作“壞樹”、“邪惡的樹”。因此，鄉村很少有人種構樹，我們看到的構樹幾乎都是野生的。

構樹壞嗎？——有那么一點點壞！

構樹邪惡嗎？——有那么一點點邪！但離惡還差得遠呢。

夏天，穿白裙子的女士在構樹下與男神正在進行一場浪漫的幽會，“啪”的一下掉下一枚構樹果砸在白裙子上。糟糕，那白裙子的局部一準兒被染紅，留下一片污漬。

——尷尬嗎？尷尬！

——難堪嗎？難堪！

——討厭嗎？討厭！

歡天喜地剛買來的白色轎車停在構樹下，也要當心了—說不定幾時構樹果子掉下來，豪華的愛車就要倒霉了。構樹常常干出一些令我們出乎意料的事情，一些令我們尷尬、令我們難堪、令我們討厭的事情。

不光是這些，構樹還不講規矩，亂長，瘋長。甚至，它還有些任性，比如寺廟的塔尖上，高壓線鐵塔的鳥窩里，大樓頂層的陽臺上等等，那些地方是長樹的地方嗎？太不體面了吧，太不雅觀了吧，太不講究了吧。

作為樹，構樹既是喬木，也是灌木。構樹的名字可真是不少，有的地方稱作“皮樹”，有的地方喚作“枸樹”、“麻葉樹”、“沙紙樹”。構樹在中國華北、華中、華南、華東、西北、西南等廣大地區都有分布。說句公道話，構樹所謂的“壞”和“惡”，跟構樹所創造的價值相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一棵構樹就是一臺空氣凈化器。它抗污染能力強，能吸收有毒氣體，鮮有病蟲害發生。構樹根系發達，形成一張巨網，護堤護坡，防止水土流失；能把土壤中的有害成分吸出來，降解轉化，改良土壤。構樹是治理礦區，治理霧霾，治理有害環境的好樹種。

構樹可以為一些鳥類和蜜蜂提供食物和蜜源。構樹果子的味道，有點像桑葚，相當甜美。各種鳥類喜歡啄食，也是蜜蜂采蜜的蜜源。構樹果在樹上的懸掛時間，可達三個月，也就是說，一年里有九十天的時間，構樹是鳥類和蜜蜂的“廚房”。

一般而言，一顆構樹果有二百至三百粒種子，而一棵成年的構樹上一般可掛兩萬至三萬顆果子。構樹不該長的地方也長出構樹，不是構樹不講規矩，是鳥不講規矩。鳥吃了構樹果后，籽兒消化不了，就排出來。鳥排便的地方，恰好具備植物生長的條件，那里就長出構樹了。與其說構樹都是野生的，不如說野生構樹都是鳥們播種的更準確。—鳥是構樹的“播種機”呀！

李時珍《本草綱目》里所載的楮，即是構木。構樹的果實及樹根皆可入藥。補腎利尿，強筋健骨。

構樹專家沈世華經過多年的努力，已經繁育出雜交構樹，生命力旺得很，可以像種韭菜一樣種構樹，一年能割三四茬，平茬后的構樹一個月能長一米多高。割下的構樹及其葉子加工成豬飼料，豬極喜歡吃。吃構樹飼料養大的豬，被喚作“構香豬”。肉質不同于普通的豬肉，其肉緊實，有肉味，格外香。

構樹的蛋白質含量高，適合做飼料，可與紫花苜蓿媲美。除了豬嗜吃，牛羊馬驢雞鴨鵝也喜歡食之。有人用這種飼料去喂水塘里的魚蝦鱉蟹，想不到的是，它們也喜歡得不得了。

目前，構樹產業規模還很小，鏈條也不夠長。制約構樹產業發展的因素很多：其中，有種苗的問題，有政策的問題，有市場的問題，更有“在什么樣的地上種”的問題。有人說“種構樹與糧食爭地”，這顯然是不了解構樹，認識上也存在偏見。構樹適生性強，田頭地邊、塘畔渠沿、荒山荒地、礦區廢地都可以種，根本不必占用耕地農田。

我最近對構樹產業做了點研究，也找有關林業專家了解了一些情況。我認為，發展構樹產業，要處理好構樹與五個方面的關系：

第一，構樹與農民的關系。種不種構樹最終取決于農民，取決于農民是否有利益。專家要把種構樹的賬算清楚，一畝地成本多少，收益多少，比較效益多少。如果種構樹的比較效益很高，農民怎么可能不種呢？利益在哪里，農民的心就在哪里，心在哪里，干勁兒就在哪里。

幾年前，我到海南調研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房前屋后，只要有一點空地，農民就種上花梨木。為了防賊，海南的農民給自己種的花梨木穿上“鋼筋褲子”，樹旁栓一只狗，晚上狗一叫，外面一有響動就出來看。即便這樣，也還是被偷。賊人先把狗毒死，然后開著挖掘機把花梨木連根挖走。有一戶老人家，床是花梨木的，賊人白天踩好點，晚上來偷。老人還在床上睡覺，賊人就連人帶床一起裝到皮卡拉走了。為什么會這樣？花梨木的價格太高了，弄到一棵花梨木，一夜可以暴富。種構樹不可能暴富，但比較效益高，農民才會去種。

第二，構樹與土地部門的關系。十八億畝耕地是底線，這是誰都不能突破的。世界上什么問題最大？吃飯。糧食生產無論如何都是第一位的。但是，糧食生產也有個結構問題，都種玉米、小麥、大豆、高粱嗎？也不盡然。種構樹加工成飼料，其實也是另一種糧食生產。不是說地上種了樹，地盤就是“林家鋪子”了。像種韭菜一樣種構樹，構樹就相當于農作物嘛！土地本身的利用性質并沒有發生變化，農民手里持有的仍然是土地證，而不是林權證。

第三，構樹與農業部門的關系。據說，農業部門擔心大規模種構樹加工成飼料，會影響其飼料產業的發展。飼料市場已經相對穩定，都去種構樹飼料了，那秸稈飼料怎么辦？紫花苜蓿怎么辦？青儲飼料怎么辦？會不會受到沖擊？所以，構樹飼料長期沒能進入飼料名錄的單子里，即飼料里的“黑戶”。據說，經過扶貧辦的努力，這個問題最近已經解決了。雜交構樹已經正式列進飼料名錄中，這就意味著雜交構樹作為飼料，已經取得了合法的身份。該享有的飼料補貼政策，都可以享有了。

第四，構樹與林業部門的關系。為什么林業部門對種構樹也不太積極呢？兩方面原因：其一，專家告訴我，構樹本身抗性強，很少有蟲害，但是天牛害蟲喜歡在構樹上寄生。雖然這種天牛對構樹不構成危害，但會對周邊的楊樹構成危害。其二，某縣林業局長就問我：“種構樹算不算森林覆蓋率？”你一年割三四茬還能算森林覆蓋率嗎?林木蓄積量在哪里？

我原來從事的就是森林病蟲害防控工作，天牛的防控好解決，這方面我們擁有的技術很先進，應該沒有問題。作為飼料種植的構樹，即便天牛將蟲卵寄生到構樹里，也沒有關系。因為構樹每一兩個月就平茬一次，天牛卵還沒孵化，就被消滅了。至于種構樹算不算森林覆蓋率，要看具體情況。你在農田里種的構樹，就不能算森林覆蓋率。而在荒山荒灘上種的構樹，只要蓋度達到了標準，就應該算森林覆蓋率。

第五，構樹與企業的關系。對于企業來說，構樹的種植一定要形成規模，構樹的資源太少，就不足以支撐產業鏈條完整的運轉。我看了一些朋友發來的割灌機割構樹的現場視頻，場面都比較壯觀。收割后同時粉碎同時打包，加工設備確實先進。不過，這種現代化或者智能化的工具用于構樹產業的前提是構樹種植的規模化，有了規模化，產業體量才足夠大，企業設備開動起來，才能吃得飽。如果一年里，機器設備只開動那么幾天，其他時間閑置，再加上利潤如果不是很高，恐怕企業經營構樹的動力就會打折扣。企業沒有動力，農民拿不到訂單，誰會去種呢？

種構樹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涉及方方面面。處理好這五個關系，再加上有激勵種植構樹的政策，構樹產業的大發展是完全可能的。

此外，我還想說一點，構樹的文化價值也不可忽視。從傳承和弘揚傳統文化的角度來說，大力發展構樹產業，也是十分必要的。構樹皮的價值被認識較早，遠古時的人就用來結繩了。構樹皮還是造紙的好原料。史料記載，當年，蔡倫造紙的原料主要就是構樹皮。

民間作坊里，造一張紙，從采料到揭紙，共有七十二道工序，工藝極其講究。構皮紙呈奶乳色，亮度柔和。性格內斂，脾氣穩健。

此紙，還是匠人扎燈籠，扎龍燈的首選。也可制作鞭炮、“二踢腳”、“沖天雷”，制作導火索和燈芯。當然，也是制作油紙傘必不可少的好材料。

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是北宋時期的“交子”。據考證，“交子”就是用構樹皮造的“皮紙”印制而成。還有《四庫全書》、《永樂大典》也是用“皮紙”印制的。人民幣是用什么紙印制的？據說，人民幣的幣紙主要材料是構樹皮木漿和短棉絨。恐怕人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幣紙光潔、堅韌、耐折，挺度好，抗腐蝕，不易損壞。用手抖一抖，會發出一種令人興奮的脆響。—這是構皮的成分在里面暗暗發力呢。

構樹不是“壞樹”，不是“邪惡的樹”，是我們應該放聲謳歌的樹，是我們應該放聲贊美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