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宗元作為中唐時期重要的文學家,其散文在文學史上取得了較高的成就。我國的寓言文學歷史悠久,但直到柳宗元,才使得寓言成為獨立的文學樣式。“文不廢俳”是他在散文理論上的創見,是其寓言散文一大特色,并在其寓言散文中多有體現。
關鍵詞:寓言;幽默;文不廢俳
我國古代寓言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在各類典籍中都能夠找到部分的寓言故事。這些寓言故事蘊含著深刻的哲理,也包含著寶貴的生活經驗。然而,寓言創作在中國古代文學的創作中往往處在末流的位置,不能引起文人雅客們的重視。寓言散文的創作在先秦時期掀起了一個小的高潮,在該時期中,寓言散文主要起著諸子們闡發個人政治理念,抨擊他人觀點的作用。先秦之后,寓言散文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直至柳宗元的寓言散文創作,使得寓言散文成為了獨立的文學樣式,他提出相關寓言散文創作的理論觀點,對晚唐以及之后的創作有著較為重要的影響。
柳宗元是中唐時期古文運動的領導者之一,他的寓言作品形式多樣,有說、傳、賦、對,還有文,其表達方式也不盡相同,有的依靠故事本身的暗示來表現主題,有的卻以評論故事的形式來展現主題。然而,無論是哪種展現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都帶有幽默、戲謔的特點,這種創作理念被稱為文不廢俳。“俳”,俳諧、戲謔、幽默的意思,《說文解字》:“戲也,從人非聲”,以其戲言之謂之俳。戲言帶有生動、幽默的特征,中國的戲劇來自于民間,看戲是市民娛樂消遣的活動。因此,一出戲中若沒有生動活潑、幽默戲謔的言辭,是難以吸引觀眾的注意力。柳宗元吸取了俳的嬉笑怒罵、幽默動人的特征,并運用到寓言散文的寫作當中。在中國古代文學發展的過程中,詩文大多都強調“雅正”,對于“俳”文的寫作往往表示藐視。韓愈的《毛穎傳》營造了濃厚的戲謔、幽默氛圍,成為了宋代俳諧文學創作的典范,但卻因為違背了詩文創作的雅正要求,而遭到了指責。張籍批評“多尚駁雜無實之說”,裴度也批評他“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關于《毛穎傳》,社會上的反映是“大笑以為怪”。而柳宗元閱讀《毛穎傳》后,鄭重寫下了《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一文。
在文中,柳宗元首先贊揚了《毛穎傳》給人“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的印象,緊接著提出“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棄者?!对姟吩唬骸茟蛑o兮,不為虐兮?!短饭珪酚小痘袀鳌?,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韓子之為也,亦將弛焉而不為虐歟!息焉游焉而有所縱歟!”的作文觀點。柳宗元在這段話中明確提出了作文不能廢棄戲謔、幽默,詼諧,進而產生“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的“奇味”。他充分肯定司馬遷不同于以往的撰寫史書的寫作方法,從側面反映了柳宗元在散文創作中對趣味、幽默的追求。
柳宗元主張的文不廢俳,文章要具有趣味。我們發現在柳宗元創作的寓言散文中,大部分的文章都體現出文不廢俳的創作主張,有的文章在言辭中直接展現了趣味與幽默,而有的文章則是間接表達了幽默。柳宗元寓言中的趣味和幽默,并非單指文章中包含了使人酣暢大笑的元素,還有著寓言故事背后蘊含著的意味深長的啟發。事實上,在柳宗元的寓言散文中滑稽和幽默是不能等同的,滑稽的故事情節能夠帶來酣暢大笑,而幽默卻表現為意會的笑。二者雖都會引人發笑,但滑稽淺露,幽默則含蓄。單純的滑稽,只是讓人能一笑了之,并無余味可尋,若是在滑稽之后有可回味、可尋思之處才是幽默,也才符合了柳宗元提出的文應有“奇味”之說。西漢以來,出現了揚雄《逐貧賦》,王褒的《僮約》等調謔、譏嘲筆法寫的散文,魏晉南北朝出現了俳諧文的寫作,直到宋朝俳諧文學創作的高潮。作文為趣、文不廢俳一直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一個綿綿不斷的創作傳統,但幾乎在各個朝代,這一傳統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載道、言志、緣情為中心的主流文學的排擠和批評,但它從未銷聲匿跡,而是潛伏在正統文學創作的邊緣,最終影響了散文以及小說的創作。
文不廢俳的創作理念在柳宗元的寓言寫作有所體現,如何在字里行間中體現趣味、幽默,這成為他必須要處理的問題。由于受傳統詩文載道、言志、緣情的影響,若寓言中是只表達了趣味與幽默,文章是難以流傳至今的。柳宗元作為古文運動的領導者,“文以明道”是其中最重要的理論依據。以往,詩歌作為載道、言志的主要載體,而散文是非主流的文學體裁,無法載道、言志,而古文運動正是要克服這個弊端,正式提出“文以明道”的觀點。如何使散文既能發揮出載道、言志的作用,又能生動有趣。柳宗元的文不廢俳的觀點為散文寫作注入了蓬勃的藝術活力,使文章多了幾分生動自然,還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思想。
柳宗元部分寓言的主角是動物,選取了在生活中常見的動物。有的篇章中通過不同動物的對比,顛覆了人們日常中的認知,并增添了喜劇效果。柳氏寓言中豐富的趣味性和喜劇性的背后往往蘊含著理性內涵,如《黔之驢》,驢憑借著龐大的外形,連兇猛的老虎都懼怕它。卻在老虎多次的試探下,發現驢只是空有其表。當老虎對它“蕩倚沖冒”時,它在“不勝怒”的情況下,卻也“蹄之”而已。這一“蹄”,把它的軟弱無能徹底暴露了,最后被虎“斷其喉,盡其肉”。柳宗元先是顛覆了驢的日常形象,然后通過描寫老虎前后態度的轉變以及對比手法的運用,表現了驢的喜劇形象?!褒嬋淮笪铩薄ⅰ翱此粕瘛钡捏H表現出了虛弱無能的本性,造成了極大的不協調,頗具有滑稽意味。《黔之驢》滑稽意味的背后諷刺了現實生活中那些徒有其表而又“好以技以怒強”的人,使人讀了后,不僅發笑,還思考其蘊含的哲理。
類似的寓言還有《永某氏之鼠》。永州有一人,因生肖為鼠,非常崇拜鼠類,家中不允許養貓,更不允許傷害鼠類,甚至人都要吃老鼠剩下的食物。鼠類白天與人同行,夜間咬物,“其聲萬狀”使人無法安睡。后來“永某氏”搬走了,新屋主對鼠類十分痛恨,借貓雇工,“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滅鼠在生活中十分常見,當它處在正常狀態下,是無法讓人發笑的。但經過柳宗元的處理,一轉滅鼠為養鼠,將“永某氏”的戀鼠癖、鼠類在其縱容下對生活造成的不便得以放大,并超出了常態,便使人的笑聲油然而生。尤其是群鼠先前的得意忘形、甚囂塵上的情狀,與后來它們的悲慘下場之間的對比,可以說大快人心。從美學的角度出發,當審美主體否定丑時,心中會引發審美快感。當我們依據作者的啟示,進一步將它跟“竊時以肆暴”者們進行對比時,文章中的幽默會更加明顯,也使得諷刺美感更加凸顯。
柳宗元的寓言雖結構短小,但意味深遠豐富,他使寓言成為獨立的文體。柳宗元不僅學習了先秦寓言的寫作方法,自己還有所創新。“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绷谠凇洞痦f中立論師道書》中的這段話,表明了作文不僅要明道,而且文要具有氣、趣、幽的特點,這樣的文章才不顯得呆板無味?!秶Z》以記言為主,記事為輔,記言之文亦有風趣絕佳者。柳宗元主動學習的是《國語》中的“趣”,主要表現在以人物對話為主的篇章中。柳宗元巧于利用嘲謔、反語、夸張等手法,從文章的修辭手法來表現文不廢俳的創作特點,使得寓言更富有趣味性。在以人物為主角的篇章中大多都是以嬉笑怒罵的形式來表現嚴肅的思想內容,如《乞巧文》、《愚溪對》、《李赤傳》、《起廢答》等等。
《愚溪對》通過柳子與愚溪對話來自我嘲諷來表現文章的幽默美。柳子(柳宗元的化身)在夢中與愚溪之神辯駁,通過兩人之間一來一回的辯駁中表現出了幽默,卻是自我嘲笑,既生動又無奈。愚溪之神首先為自己辯駁,認為柳子稱他為愚溪是污蔑。溪神認為事物應是名副其實,如閩地的“惡溪”、西海的“弱水”、秦地的“濁涇”等都是有其實才有其名,而“清且美、能灌溉、能行舟”的溪,為何被稱為愚溪?柳子回答:“你本來是不愚的,但是我愚而又偏愛你,所以你是無法摘掉‘愚的帽子”。接著柳子指出是溪神招愚者來住,而且住下后又遲遲不走。溪神聽到此,無話可說只得辭別柳子。全文中圍繞著“愚”,以柳子和溪神的對話展開全文,柳子一系列不同于常人的舉動,實際上是作者的寫照,撞跌半死而不悔,不過是知難而進,不甘屈服現實的表現。柳宗元面對永貞革新的失敗與貶官的苦悶,表面上自嘲,心底卻有著傲岸和不屈服。因此,溪神不愚,柳子也不愚,而柳子堅持說愚,這樣倒置的自嘲使得文章的幽默美得到加強?!镀蚯晌摹返臉嬎挤绞胶托形慕Y構和《愚溪對》有相似之處。乞巧節,柳子看見婦女們向織女禮拜乞巧,希望能“驅去蹇拙,手目開利”,柳子想到自己的“方拙”,于是也向織女乞巧。在禱告詞中,先是對織女頌揚,再說明自己的大拙之處。織女的使者卻在夢中對他說:“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堅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失大,失不汙卑”柳子聽完,“泣而欣受”決定“抱拙終身”。文中作為士大夫的柳子學婦女向織女乞巧,本身就有較濃的喜劇色彩,而更富有喜劇色彩的是隨處可見的自嘲。而柳子的自嘲看起來是自貶,實際上卻是對權貴們的鄙夷和怨憤。
柳宗元提出“參之《國語》以博其趣”,文章應該具備“趣”的特點,這和文不廢俳的觀點不謀而合?!叭ぁ币呀洸辉倬窒抻趯W習《國語》提供的經驗,而是加入了自我的理解。因此,“趣”滲透到其大多文章中,使他的文章和同時期的大多數文學家的文章相比,有了別樣的特色。雖然柳宗元借《國語》提出文章應具有趣味,卻并未真正指明趣的內涵,我們可以從其文學作品中分析出趣味或者是文不廢俳的主要含義。寓言的結構、修辭、語言、意象等等,都成為了“趣味”的載體,產生了異于常理卻令人舒暢的藝術效果。古文運動雖高揚“文以明道”的創作理念,在散文創作中擺脫了駢偶體裁的束縛,實現了文章闡明儒道的目標,但是在理論上還忽視了古文作為獨特的文學體裁所具有的藝術魅力和生命力。而柳宗元的文不廢俳使文章多了幾分活潑自然,少了單純說理的生硬牽強,同時還填補了這個空白。
柳宗元在散文創作中主張文不廢俳,然而并非文章一昧追求戲謔、趣味,還要有說理或諷刺的作用。在柳宗元的寓言中,大部分的篇章都以戲謔、趣味、幽默為主要的表現手法,諷刺、嘲諷為主要目的,而達到說理的目的。柳氏寓言往往帶著喜劇色彩,通過把對象的丑暴露出來后加以嘲諷和譏笑,隨后馬上否定。如果諷刺是直露的、冷酷的,是無法體現幽默的,因此柳氏寓言中的諷刺往往都是含蓄、內斂的,同時還兼具趣味,表現出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特點,使得文章不只有冷冰冰的諷刺還有奇味。柳宗元的《李赤傳》可以說是一篇“奇”文,以虛構離奇的情節來創作文章,卻又具有耐人尋味的含蓄美。文中的李赤自稱能詩,因此自名為“赤”,意在和李白齊肩。然而,能與李白自擬之人,卻被廁鬼化為的婦人迷惑,一心想與她結為夫妻。多次在茅廁中自盡,卻被友人救了下來,還把友人大罵一頓,直到最后一頭扎進廁坑而死去。故事的情節是離奇古怪的,具有極濃的怪誕色彩。茅房給人骯臟、臭氣熏天的直觀感受,李赤自擬李白,應當有著超然自得、瀟灑豪放的品質,卻在廁鬼迷惑后,一心要在骯臟的茅房里結束生命,兩者的對比體現出了作者對李赤的態度。將李赤與現實生活中“為欲利好惡遷其神”的人進行對比時,就能感受到作者對這類人的極端憎惡和徹底否定。《李赤傳》中的怪誕美促成了幽默美的形成,而幽默的背后體現了強烈的諷刺意味。
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說道:“為詞章,泛濫渟蓄,如深博無涯涘”新的立意、新的構思、新的語言,在藝術上表現出多變的風格,避免平庸,使文章有滋味,這樣的觀點影響了晚唐的諷刺小品文的創作。不可否認的是,柳宗元的寓言散文對于晚唐諷刺小品文,甚至對明清的小說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在柳氏的寓言中,諷刺是自我表達的主要方式,突顯了文章的主旨與作者的感情。如《羆說》,此文短則短矣,而內容上十分完整。楚地有一名獵者,憑借著“吹竹為百獸之音”的小技,模仿鹿鳴,想引誘鹿來捕捉,可是引來了貙,獵人急忙吹出虎聲嚇走了貙,卻引來了虎,獵人只能吹出羆的叫聲,誰料把虎嚇走了而引來了羆。此時獵人再也無法吹出能夠嚇走羆的動物的叫聲,落得“捽搏挽裂而食之”。文中所虛構的故事雖然離奇,本身就有一定的喜劇色彩。文章的幽默美在行文之間有所體現,在故事背后的深刻諷刺中也有體現。作者在文末暗示:“今天不善內而恃外者,未有不為羆之食也?!币龑еx者對寓言“謎底”的思考,卻沒有點明謎底。柳宗元寓言諷刺對象與黑暗的社會現實相關,《羆說》寫于藩鎮割據嚴重的中唐,最高統治者采取了“以藩制藩”的策略,用某個藩鎮的力量制約或鎮壓另一個藩鎮,而柳宗元對國家的制藩政策的隱患有著清楚地認識。他在這篇僅有130字的寓言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文中的貙、虎、羆等分別指代了當時勢力大小不同的藩鎮,而獵者則是唐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寓言的結局是獵者最終被羆吞掉,也就預示著統治者采取的“以藩制藩”的政策最終以失敗告終,國家的權力將會被分割,人民將會面臨更加黑暗、復雜的社會現實??梢姡读`說》寓意豐富,意味深長,它將含蓄與諷刺相結合,形成了明顯的諷刺性幽默美的藝術效果。
柳宗元寓言汲取了先秦諸子寓言的優秀傳統,使寓言散文成為了一種獨立完整的文學作品,豐富了古代散文的種類。柳宗元大多數的寓言雖結構短小,但都獨立成篇,并且廣泛運用了各種不同的文學體裁。柳氏寓言將政治哲理寓言轉變為社會諷刺寓言,也就要求了社會諷刺寓言不僅在說理,而且還要具有文學性質,因此,文不廢俳的觀點被提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詩有別才,非關理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币约m正宋詩“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弊端,為文學批評提供了理論依據。然而,在散文創作中,沒有相應的散文創作批評理論。柳宗元的文不廢俳觀的提出,為散文寫作提供了理論支持。文不廢俳要求了散文寫作要有趣味性和幽默感,而諷刺則通過文章的“奇味”、趣味表現出來,使得文章更具有感染力和張力,也使得諷刺意味更加深遠。柳宗元的寓言兼具趣味和諷喻的雙重特點,掀起了繼先秦諸子之后寓言創作的第二個高潮,對后世的散文創作也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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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春錦(1995-),女,海南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唐宋文學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