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仰曦
1928年6月,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即將在莫斯科召開。為了從白色恐怖的中國各地將近百位中共六大代表接到莫斯科,會后再全部安全送回中國,共產國際的秘密工作人員與“格別烏”(蘇聯國家政治保衛總局)合作策劃了幾條路線:有的取道歐洲;有的乘坐國際快車,行程9天至滿洲里;有的乘坐西伯利亞快車,行程12天至塞但卡,再轉車用5天到中俄邊境的五站。據秦曼云回憶,在兩次中轉過程中,俄國人會事先仔細檢查代表們的行李和衣著是否與他們的掩護身份相匹配,并嚴格控制決不能將俄國制造的哪怕一張紙帶出俄國。到達五站后,他們會趁夜色用馬拉大車將代表們送至中俄邊境,再由一名俄國向導帶領代表們步行穿越國境線,走到隸屬中國境內的作為俄國人交通站的一家小咖啡館內為止。
瞿秋白赴俄路線首先走水路從上海經大連到達哈爾濱,然后在哈爾濱共產國際地下交通站的安排下從牡丹江、雞西、密山一帶與蘇聯接壤的黑背山山區秘密越境,最后經西伯利亞鐵路到達莫斯科。此后再從市區驅車近40分鐘,便來到中共六大會址——位于莫斯科州納羅福明斯克地區五一村帕爾科瓦亞大街18號的舊莊園內。五一村,原名“舊尼斯科利斯基村”,曾是俄羅斯沙皇時代的大貴族穆辛·普希金的私家莊園,園內設計精美,氣勢恢宏,并擁有教堂、噴泉、花廊等系列配套建筑。其中作為中共六大會址使用的小樓建于1827年,共有三層,六大主會場就設在二層一間可容納七八十人的客廳里。小樓的后面還有一座精巧的木制別墅,在六大期間供斯大林、布哈林、瞿秋白、李立三等蘇中領導人休息使用。所有代表一旦進入會場后,便一律擯棄真名,使用大會統一編制的號碼。而瞿秋白在莫斯科期間則使用自己的俄文名“斯特拉霍夫”,意為戰勝恐懼,克服困難。距離第一次赴俄僅僅過去了五年時間,昔日往“餓鄉”采擷救國真理的青年黨員,今日已然成長為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袖,即將站在黨的全國代表大會的講壇上代表五屆中央委員會作政治報告。

對于自己會在中共六大陷入一種怎樣的困境,想來瞿秋白是心中有數的。共產國際執委會在二月會議的中國問題議決案中已然對他個人提出了諸多批評、指責,要求黨在組織上的工農化。即便如此,瞿秋白還是放棄了在澳門或香港獨立召開六大的原計劃,主動向共產國際提出趁著共產國際六大、少共國際五大與赤色職工國際五大這三個國際大會均在1928年春夏召開的契機,將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會議地點也一并定在莫斯科,從而與共產國際直接碰撞、對話,以切實解決中國革命未來的前途方向問題。共產國際當即采納了瞿秋白的提議。

爭論,亦在意料之中地拉開了帷幕。論爭的焦點依然是當前中國的革命形勢問題,即中國革命在當下是否處于高潮。關于這場爭論的激烈程度,按周恩來的說法,便是“中國代表曾爭論到斯大林同志面前”。作為當日的中國代表之一的黃平回憶:“司機帶我到二樓一個房間,房間是非常大的。房門對面墻邊擺著一張大型會議桌。斯大林對門而坐,他很謙虛,沒有坐在桌首。他的左邊坐著周恩來、瞿秋白、鄧中夏、蘇兆征、米夫和陳紹禹(王明)等人。我就坐在斯大林正對面。”黃平記憶中斯大林的當日形象是“一身士兵軍服,一雙肥大笨重的粗牛皮靴子,肩上和帽子上都沒有級別與兵種的標志,穿得像一個復員的農民”。爭論還在繼續著,斯大林指出:瞿秋白報告中許多地方是對的,可是也有錯誤。中國革命的性質是農民戰爭。而目前,我們不能說中國革命已經處于高潮。李立三立刻表示反對,說:現在還是高潮,因為各地還存在工人、農民的斗爭。斯大林則回答:即使革命處于低潮,也會濺起幾朵小小的浪花。他隨手拿起紅藍鉛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幾條曲線,并在曲線的最低點畫了幾朵浪花,繼續說道:但浪花不是波浪。這場爭論終以斯大林的這幾朵“小浪花”而宣告結束。革命高潮論與不間斷革命論均在理論上得以遏止,而在實踐中卻很快在李立三手中死灰復燃,并且變本加厲。值得指出的是,針對二月決議案,瞿秋白也依然在堅持中國革命有無間斷的發展,革命形勢顯然是高漲的觀點,因此黨的總策略也依然是武裝暴動奪取政權。正如他自己所說:“假定‘六大之后,留在中國直接領導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么,在實際上我也會走到這樣的錯誤路線,不過不至于像立三這樣魯莽,也可以說,不會有立三那樣的勇氣。”對此,“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之一的盛岳也曾說過這樣一句所謂“俏皮話”:“李的革命狂熱是和他湖南人的秉性粗暴一起迸發出來的,而瞿的江蘇學者的溫文爾雅決定了他的行為。”中國代表與斯大林的這次會面過去九天之后,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于6月18日正式開幕。瞿秋白致開幕詞,在代表中央向大會提出追認八七會議的要求之后,瞿秋白指出:“固然‘八七會議以后,已逐漸將機會主義肅清了,但事實上政策上一切主要問題上,尚有許多不大正確的傾向,如盲動主義、先鋒主義之類。這些也是妨礙黨的工作的進行的。因此,大會一方面要肅清機會主義的殘余,另一方面也要肅清一切變形的機會主義,使黨完全布爾塞維克化。”瞿秋白坦率直陳:中央對二月會議的中國問題議決案是有不同見解的,希望六大能夠糾正一切錯誤傾向,使黨走到正確路線上來,從而完成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偉大任務。
19日,共產國際書記布哈林作《世界革命形勢與中國共產黨的任務》的報告,重申了中國現階段革命的性質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以及中國革命的形勢是處在兩個高潮中間的低潮時期。他嚴厲批評陳獨秀領導的中共中央對于中國革命的性質和聯合戰線的任務,缺乏正確的了解,在緊急關頭不能打破敵人的包圍,因而犯有機會主義的錯誤。同時,他還以“武裝暴動是精細的藝術,它不像劃根火柴那樣輕而易舉”的比喻,批評了八七會議之后的盲動主義。據周恩來的回憶,布哈林將八七會議前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全部諉過于陳獨秀一人,并在報告中公開大罵瞿秋白與張國燾,說他們是大知識分子,要讓工人干部來代替他們。
就在這樣的局面下,20日,瞿秋白走上講壇,代表五屆中央委員會作《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報告。報告共分為五個部分:一、中國革命問題;二、過去的教訓;三、現在階段盲動主義的危險;四、革命形勢;五、黨的任務。報告指出:“新的機會主義傾向與盲動主義有關。盲動主義是機會主義的反過面來。馬日事變,不準備暴動,固是機會主義;但有的只幾十人,亦要來暴動,說今天不能不暴動,主張暴動即社會主義,不暴動即資產階級的機會主義。”因此,“盲動主義是非常之危險的東西,但是不懂盲動主義是什么,而形式上的反對,更危險”。
針對布哈林對中共黨內知識分子的無端指責,瞿秋白擲地鏗鏘地回應道:“吾黨缺少理論,有如布哈林和史達林(即斯大林)同志所說的,革命的黨要有正確的理論的工作人員,就算幾十人也是好的。無理論的黨,必歸破產。”
針對共產國際將中國大革命失敗的原因全部歸咎于中國黨與陳獨秀一人的做法,瞿秋白也勇敢表達了反對的意見,指出共產國際亦犯有錯誤,但依然強調自我批評的重要性。他說:“我們也可以批評國際,說對中國指導如何如何不切實!又是其他什么指導人的原因等等,而發生機會主義;但是這并不能去掉自己的責任。”
7月9日,大會通過由瞿秋白起草,經米夫、布哈林修改后,再由瞿秋白修改而成的《中國共產黨第六次代表大會底決議案》。決議案指出:中國革命現在階段的性質,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必須用武裝起義的革命方法,推翻帝國主義的統治和地主軍閥及資產階級國民黨的政權,建立在工人階級領導下的蘇維埃工農民主專政。會議現場,先由瞿秋白逐段宣讀,大會代表邊討論邊修改,全體一致通過后,全場掌聲雷動,歡呼“中國共產黨萬歲!”并集體高唱《國際歌》。對此,瞿秋白深有感慨地肯定六大修正了過去的命令主義作風,充分發揚了黨內民主,從而避免了黨淪為“老爺黨”的危險。他認為各地代表在討論過程中對中央進行批評是前所未有的新現象。“以前,所謂黨即執委會,執委會即常委,常委即書記,可以決定一切!這次大會就不同,不僅受共產國際指示,并且受各地群眾代表的指導。”
在此后召開的六屆一中全會上,選舉產生了新一屆中共中央領導機構,中央政治局常委由向忠發、周恩來、蘇兆征、項英與蔡和森組成。其中,工人出身的向忠發成為繼陳獨秀之后在黨的正式會議上選舉產生的第一任黨中央主席。瞿秋白當選為政治局委員。此前,布哈林在中共六大上宣布:共產國際認為不派代表比派那些犯錯誤的代表還要好些,因此決定此后對中國革命的指導不再通過派遣共產國際代表的方法,而是主要依靠在莫斯科設立一個常駐共產國際的中共代表團。從而開始了中國共產黨在共產國際設立常駐機構——中共代表團的新階段,結束了以往由共產國際派駐中國代表來指導中國共產黨工作的歷史。根據共產國際的提議,由瞿秋白與張國燾分別擔任中國共產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與副團長。鄧中夏、余飛、王若飛、陸定一為代表團成員。

7月11日,中共六大閉幕。六天后,共產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又在莫斯科如期召開。就在這兩個六大之間,瞿秋白迅速完成了從臨時黨中央政治局第一負責人到中國共產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的角色轉換。他的視野亦自此超越了共產國際與中國一國革命的關系,從而上升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大舞臺。回首1921年瞿秋白在張太雷引導下第一次參加共產國際大會,即共產國際三大,張太雷在大會留給中國代表的僅僅五分鐘的時間里,振臂高呼請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大家庭能夠更多地關注中國革命。時隔七年之后,中國革命已位列共產國際六大提出的三大“主要國際任務”之一,中國問題更成為整個會議的首要議題。大會開幕當天,英國支部、美國支部與日本支部便聯合發表《告中國工農書》,宣布:“為有中國這支隊伍而自豪!”“為中國共產黨在斗爭前列所表現的英雄氣概而自豪!”大會還通過開展“支援中國無產階級的雙周運動”的提議,決定給予中國革命刻不容緩的積極援助。而作為八七會議至中共六大期間中國共產黨的最主要的領袖,瞿秋白自然成為整個會場眾所矚目的焦點,抑或說是預備迎接各方風刀霜劍的靶心。而他本色不改,依然勇于表達并堅持自我觀點。
7月27日,瞿秋白在共產國際六大的第一次發言就針對布哈林在《關于國際形勢與共產國際任務的提綱》中提出的“第三時期”的理論,“斗膽”發表了自己的不同意見。布哈林在此前的報告中將第一次世界大戰至共產國際六大分為三個時期:1918年至1923年是第一時期,為“嚴厲的革命恐慌時期”以及“革命高潮波動全歐洲的時期”。這一時期以十月革命的勝利為標志,而止于德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失敗。1923年至1928年是第二時期,為“資本主義的進攻時期,是一般的無產階級防御爭斗,特別是防御罷工的時期”。這一時期由于歐洲資本主義趨向穩定和秩序,直接革命的形勢就成為世界帝國主義之殖民地區域的特殊性。1928年起便是第三時期,為“資本主義的改造時期”,這一時期“隨著迅速的資本主義托拉斯化過程而來的是同資本主義對抗力量的增長,以及資本主義內部矛盾的集中爆發與最終崩潰”。在談到中國革命時,布哈林更是大肆批評中國黨在“愚蠢之極”的右傾機會主義之后,又犯了“低劣”的“左”傾盲動主義錯誤,然而“在脫離正確路線的傾向上還是右比左更甚”。被冠以“左”傾盲動主義帽子的“大知識分子”瞿秋白面對“中國革命是在‘向右轉”的指控,實在是左右為難,他只得辯解說:“同志們都知道,中國人一般都有點‘民族局限性的缺點,雖然中國共產黨內有許多所謂的‘知識分子,但是,我們的知識十分貧乏,尤其是在中國問題上。”緊接著,他便就“第三時期”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認為其“存在一個空白,就是在經濟分析方面,當談到工業生產力的增長、技術的改善等情況時,只是輕描淡寫地談了一下新經濟形勢對農業和億萬農民現狀的影響”。而“總的來說,所有的殖民地國家都是農業國家”,“農民的作用對將來的戰爭是舉足輕重的”,因此,瞿秋白提議必須制定出一個符合共產國際要求的關于殖民地農民問題的總政策。不然,如果“我們在提綱中得不到有關農業、殖民地和太平洋問題的明確答案,那么,所謂第三時期和第二時期似乎就區別甚微了”。瞿秋白的發言剛一結束,便有人插話:“對!”但也立刻遭到了布哈林及赤色職工國際總書記羅佐夫斯基的嚴厲批評。他們認為強調農業國家的特點,就是否定無產階級的領導作用。由于共產國際六大是在蘇聯大規模批判托洛斯基的政治背景下召開的,大會以反右傾為主論調,籠罩在一片“左”傾的氛圍之中。因此,瞿秋白從中國革命實踐中總結出的有關土地革命的深刻認識在當時只能被視為“不合時宜”。
在共產國際六大上,瞿秋白還針對美共黨員佩佩爾發布的“中國黨內過去是孫中山主義,現在是托洛斯基主義”的言論予以了堅決回擊,他義正辭嚴地指出:“我們損失了成千上萬的同志。不過,我們在數量上的損失雖然很大,然而我們在質量上卻鍛煉了黨,鍛煉成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布爾什維克化的黨。應當承認,武漢事變以后,中國黨畢竟找到了新的道路。這不容否認。”
兩個六大之后,瞿秋白寫信給即將啟程歸國的周恩來說:“兩次大會所給我們的確是不少。……政治上的認識,我自覺‘自信力增長很多。黨的政治上之生長是異常的明顯,兩次大會之中,至少使一般參加的同志,得到了更深的了解。”然而,世事難料。共產國際六大召開不到一年的時間,實為“左”傾的布哈林便以“右派”的身份遭到了共產國際的尖銳批評斗爭,曼努意斯基與庫西寧很快取代了布哈林,成為共產國際的最高領導人。剛剛還沉浸在為自己的“左”傾盲動主義錯誤反省的情緒之中的瞿秋白,很快就因卷入中山大學的派系斗爭以及有關富農問題的爭論,而在“左”傾之上又被蓋上了一頂右傾的大帽。
1929年5月,在與共產國際東方部討論起草共產國際執委會致中共中央《關于農民問題》的信時,作為共產國際中共代表團團長的瞿秋白與共產國際東方部副部長米夫之間發生了嚴重分歧。米夫要求中國應該與蘇聯保持高度一致,加緊反對富農。瞿秋白則從中國的實際情況出發,認為在土地革命中不但不能反對富農,還應該聯絡富農。兩人反復辯論,相持不下。最后在張國燾的調和下,瞿秋白不得不違心地服從共產國際的富農政策。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被視為以右傾路線與共產國際的正確主張相抗衡,并最終于1930年春,被撤銷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的職務。余下的工作則改由周恩來從國內趕赴莫斯科接任。(編輯 王兵)
作者:《傳記文學》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