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條件句”并非無條件

遲文敬

(遼寧師范大學 影視藝術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對條件復句的認識，語法學界雖分歧較大，但多數教科書或論著卻都為“不管(不論、無論A，都B)”句式建了個所謂“無條件句”小類。如黎錦熙在《新著國語文法》[1]中稱“不論A，都B”為“無條件句”；如王維賢等在《現代漢語復句新解》[2]中把條件復句先二分出“必要條件復句——只有A，才B”和“充分條件復句”兩類，“充分條件復句”再二分出“典型充分條件復句——只要A，就B”和“無條件句——不管A，都B”兩種，把“無條件句”定性為是表充分條件復句下位的一個小類；如黃伯榮、廖序東在其主編的《現代漢語》[3]中把條件復句先二分出“有條件”和“無條件”兩類，“有條件”再二分出“充分條件——只要A，就B”和“必要條件——只有A，才B”兩種，“無條件”下轄“不管(不論、無論)A，都B”一種。從黎錦熙到王維賢再到黃伯榮、廖序東等，雖都把“無條件句”歸到條件復句類下并算作是其中的一種，但在對“無條件句”含義的闡釋和類屬定位等問題上卻存在較大意見分歧，這給我們提出了需搞清“無條件句”究竟在表什么條件、到底該怎樣稱謂、該怎樣定位它在條件復句體系中的類屬等問題。

一、“無條件句”的流行釋義

“無”在漢語里有多個義項，其中之一跟“有”相對，表示“沒有”，比如：“無風”表“沒有風”，“無條件”表“沒有條件”。作為科學術語，既然“無條件句”表的是“沒有條件”的句子，可還把其歸到“條件復句”類下，這等于說“無條件句”屬于“有條件”的句子，這顯然是名實相左的自相矛盾。

對如此刺眼的邏輯矛盾，有人可能會作出別樣闡釋，即這里的“無條件句”并不是表沒有條件的意思，而是對“無論什么條件”這個短語的縮略。若果真如此，那當然要比解釋成表“沒有條件”要好出很多。可遍查相關資料，我們都沒能找到這種縮略表達方式和相關理據，因為在漢語里根本就沒有這種把在連詞“無論”中的語素級單位“無”拆分出來直接跟詞語級單位“條件”組合起來表達“無論什么條件”的縮略機制。

“無條件”并不是“無論什么條件”的縮略還有一個重要的佐證，這就是黃伯榮、廖序東在其主編的《現代漢語》[3]中把條件復句先二分出“有條件”和“無條件”兩類名稱的稱謂，這里的“無條件”顯然是跟“有條件”對應的概念，是在表數量上“有”和“無”的對立，其“無條件”的含義當然也不可能是表“無論什么條件”的緊縮，而是非常明確地跟“有條件”對應表“沒有條件”的意思。而更令人費解的是，該書在其后對“無條件”追加的解釋中作出這樣的表述：“偏句表示排除一切條件”。這個對“無條件”追加的解釋表明，該“無條件”不僅不是“無論什么條件”的緊縮，又另被明確賦予了“表示排除一切條件”的含義。于是，“無條件”在該書中就出現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意義：在第一次劃分中，即為條件復句設立“有條件”、“無條件”兩類并立時，“無條件”被賦予的是“沒有條件”的含義；而在其后追加的解釋中又稱“無條件”是“偏句表示排除一切條件”時，“無條件”又被明確地賦予了“排除一切條件”的含義。

總之，該書在對“無條件”所作的釋義和分類都不認為“無條件”是在表“無論什么條件”。既然相關論著并不認可“無條件”是在表“無論什么條件”，再加上把“無條件”解釋成是在表“無論什么條件”的緊縮也確實不符合漢語的縮略機制，這樣一來，稱“無條件”是表“無論什么條件”的意思就應該從可能性中排除出去。

二、“無條件句”的實際所表

接下來需要聚焦討論的是，“無條件”句果真如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3]中所言是在表“排除一切條件”嗎？查《現代漢語詞典》(2016版)，該書解釋“排除”：表“除掉；消除”。按“排除”本義，“排除一切條件”就是“除掉或消除一切條件”，可“不管(不論、無論)A，都B”句式難道真的是在表“除掉”或“消除”A分句所表的一切條件嗎？要弄清這個問題，不妨先看看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3]中所舉的含“不管(不論、無論)A，都B”兩個條件復句用例：

①不管誰來(A)，他都要按制度辦事(B)。

②無論什么時候到站(A)，都有人熱情接待(B)。

以上兩個含“不管(不論、無論)A，都B”條件復句都非常明確地告訴人們，從句義視角看，它們其實都既不表所謂的“沒有條件”，也不表所謂“除掉一切條件”或“消除一切條件”，而是在表A分句任指所轄分條件都跟表結果的B分句構成一定的條件聯系，即任指A分句中任一分條件的存在，結果分句B都存在；若從邏輯性質視角仔細探究，在A分句所含多個分條件中如果任意提取其中任一分條件，它們都分別跟表結果的B分句或構成充分條件關系復句，或構成充要條件關系復句。這才是這個所謂的“無條件句”的實際所表。

對比其他各種基本句式的條件復句，不管是充分條件復句的基本句式，還是必要條件復句的基本句式，還是充要條件復句的基本句式，它們共有的結構特點都是一A一B式。如充分條件復句的基本句式是“只要A，就B”，像“只要得了闌尾炎(A)，肚子就會疼(B)”就是典型例句。該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是A真B必真，A假B可真可假。又如必要條件復句的基本句式是“只有A，才B”，像“只有努力學習(A)，才會取得好成績(B)”就是典型例句。該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是A假B必假，A真B可真可假。再如充要條件復句的基本句式是“只要且只有A，則B”，像“只要且只有三角形等邊(A)，該三角形等角(B)”就是典型例句，該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是A真B必真，A假B必假。這些例句都屬一A一B式基本條件復句。檢驗這些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時，A分句中的條件項形式單一表意確切，無需做出條件項的再分解。跟這些基本條件復句不同的是，例①和例②中的這兩個“不管(不論、無論)A，都B”句式中的A分句因分別含有代詞性詞語“誰”和“什么時候”等這樣一些在數量上表意不確定，所表條件項又都是復合的，故在檢驗該句式條件的邏輯性質時，就需把A分句中的代詞或代詞性詞語按所含復合條件轉換成等義的具有多個分條件的變式句，然后再根據連接詞“不管(不論、無論)”等所表的任指義抽取出二者組合的與基本句式等義的變式句結構，之后才可進行條件性質的比對驗證。

先來驗證例①。根據前述原理，我們可把例①“不管誰來(A)，他都要按制度辦事(B)”這個原句式，先按A分句中代詞“誰”所表多對象義和連接詞“不管”所表任指義進行組配，轉換成等義的變式句，即“不管是張三來(A1)，還是李四來(A2)，還是王五來(A3)，還是其他人來(An)，他都要按制度辦事(B)。”然后抽取出該變式句結構，像例①這種難以直觀檢驗條件邏輯性質的“不管A，都B”句式，就可抽取出與原句式等義且可供操作驗證的變式句結構，即“不管是A1，還是A2，還是A3，還是An，都B”。爾后任意提取A分句中任一分條件跟B分句進行邏輯性質比對：如A1為真，即“張三來”為真，那么B為真，即“他要按制度辦事”就為真；而A1為假，即“張三來”為假，就是張三沒有來，那么“他要按制度辦事”則可真可假，即別的人來了他要按制度辦事就可為真，而如果別的人都沒來他要按制度辦事因無法實現就為假，即A1為假時B可真可假。A2、A3、An跟B之間的真假制約關系及邏輯性質以此類推。由A1與B之間的真假制約關系及邏輯性質的比對驗證結果可知，像例①這種所謂的“無條件句”實際上跟“只要得了闌尾炎(A)，肚子就會疼(B)”這種典型充分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完全相同，即都是A真B必真、A假B可真可假，差別僅在于“只要得了闌尾炎(A)，肚子就會疼(B)”中的A分句屬無需作出再分解就可進行驗證操作的單一條件典型式，而“不管誰來(A)，他都要按制度辦事(B)”中的A分句則屬需分解出多個分條件后才能進行邏輯性質比對驗證的復合條件任指式。

接下來再驗證例②。根據前述原理，我們可把例②“無論什么時候到站(A)，都有人熱情接待(B)”這個原句式先按A分句中的代詞性詞語“什么時候”所含多個時間點義和連接詞“無論”所表任指義進行組配，轉換成等義的變式句，即“無論是上午到站(A1)，還是中午到站(A2)，還是下午到站(A3)，還是別的時間到站(An)，都有人熱情接待(B)。”然后,再抽取出該變式句結構，像例②這種難以直觀檢驗條件邏輯性質的“無論A，都B”句式，就可抽取出與原句式等義且可供操作驗證的變式句結構，即“無論是A1，還是A2，還是A3，還是An，都B。”爾后任意提取A分句中任一分條件跟B分句進行邏輯性質比對：如A1為真，即“上午到站”為真，那么B為真，即“有人熱情接待”為真；而A1為假，即“上午到站”為假，就是上午沒有人到站，那么“有人熱情接待”的接待者會因客人未到而無法實現熱情接待，即B為假。A2、A3、An跟B之間的真假關系及邏輯性質以此類推。由A1與B之間的真假關系及邏輯性質的驗證結果可知，像例②這種所謂的“無條件句”實際上跟“只要且只有三角形等邊(A)，該三角形等角(B)”這種典型充要條件復句的邏輯性質完全相同，即都是A真B必真，A假B必假的充要條件復句，差別僅在于“只要且只有三角形等邊(A)，該三角形等角(B)”中的A分句屬無需再分解就可進行驗證操作的單一條件典型式，而“無論什么時候到站(A)，都有人熱情接待(B)”中的A分句則屬需分解出多個分條件后方可進行邏輯性質比對驗證的復合條件任指式。

三、名稱與類屬

以上從句義到邏輯性質的考察充分證明：稱“無條件句”表“無條件”，顯然與它實表復合任指義南轅北轍；把稱“無條件”的句子歸在“條件復句”類下，因自相矛盾也不能自圓其說；稱“無條件句”表“排除一切條件”，也因與其或實表充分條件復句、或實表充要條件復句名實不符也不貼切。所以，“無條件句”這個稱謂沒有理由繼續沿用下去。為使名稱與實際所表名實相符，從句義視角可把“不管(不論、無論)A，都B”句式稱為“復合任指條件復句”；從邏輯性質視角可按其實際所表分別稱為“充分條件復句”“充要條件復句”；從句義與邏輯性質結合視角還可分別稱為“復合任指充分條件復句”“復合任指充要條件復句”。在類屬關系上，因該句式沒有資質跟“有條件”并立成為“條件復句”的直接下屬，故應根據其實表功能分別直接劃歸到“充分條件復句”“充要條件復句”兩個小類中。若考慮該句式跟基本條件復句在表義和結構上有所區別，還可在“充分條件復句”屬下二分出“典型充分條件復句”——“只要A，就B”和“復合任指充分條件復句”——“不管(不論、無論)A，都B[甲]”兩個小類；在“充要條件復句”屬下可二分出“典型充要條件復句”——“只要且只有A，則B”和“復合任指充要條件復句”——“不管(不論、無論)A，都B[乙]”兩個小類。“不管(不論、無論)A，都B”句式需二分出甲、乙兩種，是因為這同一句式具有或實表充分條件復句[甲]或實表充要條件復句[乙]兩種功能，如不作出甲、乙二分,恐難區別它的實際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