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敵人

藍藥師

說來慚愧，我喝茶的緣起大半為了附庸風雅。

最早喝茶是高中時，喝的是家鄉自制的綠茶，有時還被煙熏過，極便宜。那時總覺得喝茶能拉近些我和“高人”的距離，仿佛魏晉名流、唐宋雅士會伴著氤氳的茶氣為我造點虛幻的光環。

大學時有一次去班主任家，我利用自己的小聰明，在一群老師同學中第一個蒙出了鐵觀音的茶名，收獲了老師伸出的大拇指以及一群窮哥們驚詫的目光。我假裝深沉地笑了笑，吹了吹茶面，宛若西門吹雪，感覺自己雅致極了。

后來工作了，自然開始嘗試各種名茶，一半是好奇，一半還是想炫耀。至于口感，我感覺差距并不大。但我總懷疑那是源于自己買的茶還不夠貴。有時明明喝得挺高興，但一想起這個茶葉價格一般，或市面上有更好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自然茶水也跟著壞了味道。

茶葉只是喝茶的一小部分。茶葉背后還有茶具。宜興紫砂壺好，我也花幾百元買上一個，戰戰兢兢地供著，喝茶時都不敢大意，總是輕拿輕放，后來還是打碎了壺蓋，心疼了半天。玩久了才知道，這玩意兒跟茶葉一樣離譜，沒有個萬兒八千元，根本買不到真正好的，至于養壺、鑒壺，更成了一個行業，沒個十萬八萬元你別想入門。至于喝茶的儀態、玩茶的規矩、品茶的學問——統統浩如煙海，絲毫錯亂不得。懂得玩這樣一套茶具，除了在看到不懂的茶友時賣弄幾句，在心底找點“我慢”的快感外，也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還得賠上戰戰兢兢。

因此，我已經不太能心情舒爽地喝茶了，總覺得這茶葉是不是太便宜，這茶具是不是太劣質，這樣隨便泡著是不是太沒有“民國范兒”。此念一生，便是無邊苦海。隨便一個茶梗就會變成一只蒼蠅，喝也不爽，不喝也不爽。有時明明就想一干而盡，可一想起紅樓夢里妙玉的“牛飲”諷刺，趕忙又改成小口品啜，心靈與時間就沉埋在了荒誕里。

后來茶經讀多了，發現我們現在的茶道居然可能都是二手貨。就這種茶葉直接沖水泡著喝的方法，居然來源于朱元璋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流氓農民，一點風雅都談不上。而明代以前的茶道，所謂的煮茶、斗茶、“晴窗細乳戲分茶”，都是 要磨成粉煎著喝的，真正的茶道就是因為江南名士太文雅啰唆了，被朱元璋強行廢除。現在只在日本“末茶”里殘留著些許余韻。當我發現我這么多年追求的竟然只是權利的閹割品時，頓時產生一種幻滅感，卻也突然輕松了。

什么名茶名器，隨他去也；什么名士風范，統統放下。此念一起，我好像在一瞬間會喝茶了，我也不再忌諱“牛飲”之譏，也不再計較茶價云泥之別，茶葉本就是天然之物，長在華山還是衡山誰貴誰賤？茶這個字也就是人在草木之間而已，自然之人又哪有那么多窮講究？皓月當空，庭如積水，攜一本愛讀而無用之書，捧一瓷碗，大口入嘴，微汗淋漓。此非周作人的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乎？原來茶道不是刻意地去找，越刻意尋找越不會到來，滿心輕松時，它或許會偶爾過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