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華
摘要:《馬介甫》《紅玉》是依據當時社會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而構撰的小說,蒲松齡在創作中以異類介入的方式,將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悲劇事件轉化為帶有懲惡揚善性質的小說,改變了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事件的結局,個中反映出作者的道德觀與創作態度。藉此,我們可以見出蒲松齡是如何將現實生活素材轉化為文學作品的。
關鍵詞:聊齋志異;從生活到小說;創作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近五百篇小說,一書而兼二體,其中尤值關注者,是那些采傳記體例而內容卻非紀實者,即所謂傳奇小說。這些傳奇小說的創作,情形亦不同:有些小說乃憑空杜撰,有些小說乃據前代作品(題材或意蘊)再創作,有些小說乃據現實中發生的事件而構撰,等等,不一而足。本文僅以《馬介甫》《紅玉》為例,解析依據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而構撰的小說,分析蒲松齡是如何將生活素材轉化為文學作品的,藉此以見蒲松齡的創作立場、態度等問題。
一
學界一般認為,《馬介甫》是依據蒲松齡郢中社友王甡(字鹿瞻)之事而撰述的。王甡是張篤慶表兄,其人之懼內、不孝,從蒲松齡寫給王甡的書信可見一斑。
《與王鹿瞻》稱:
客有傳尊大人彌留旅邸者,兄未之聞耶?其人奔走相告,則親兄愛兄之至者矣。謂兄必泫然而起,匍匐而行,信聞于帷房之中,履及于寢門之外。即屬訛傳,亦不敢必其為妄,何漠然而置之也?兄不能禁獅吼之逐翁,又不能如孤犢之從母,以致云水茫茫,莫可問訊,此千人之所共指![1]1127
這里透出以下事實:一,王甡懼內,“不能禁獅吼之逐翁”,致其父被趕出家門;二,王甡之父被逐離家后頗為不幸,傳其“彌留旅邸”,行將客死異鄉;三,王甡對其父之凄慘境況竟“漠然而置之”,無動于衷。對于王甡之舉,蒲松齡顯然是不滿的,所謂“此千人之所共指”,正是指王甡之行止,已犯眾怒。那么,如何補救?蒲松齡給出具體措施,并指出如若不然,王甡將無顏立足于世:
請速備材木之貲,戴星而往,扶櫬而歸,雖已不可以對衾影,尚冀可以掩耳目;不然,遲之又久,則骸骨無存,肉葬虎狼,魂迷鄉井,興思及此,俯仰何以為人?[1]1127
作為昔日社友,蒲松齡可謂苦口婆心。最后警告:
聞君諸舅將有問罪之師,故敢漏言于君,乞早自圖之。若俟公函一到,則惡名彰聞,永不齒于人世矣![1]1127
王甡諸舅是否果真要興師問罪?我們不得而知,此事是否要鬧到“公函一到”的地步,也難遽斷;不過,依據《與王鹿瞻》所言,則王甡懼內、不孝,其妻為悍婦,將王父逐出家門,王父流落他鄉,行將客死異地,這一事實大致呈現、凸顯出來。
那么,對于王甡之父而言,兒子不孝,兒媳忤逆,晚年被逐出家門,遠走他鄉,最終客死異地,這無疑是悲劇。發生在蒲松齡身邊的這一生活悲劇,應該是觸動了蒲氏,引發蒲氏對于家庭倫理道德作深層的思考,而《馬介甫》即為思考之結晶。當然,既然是小說,《馬介甫》所敘故事即與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件不盡相同:大名諸生楊萬石有“季常之懼”,妻子尹氏奇悍,楊萬石父六十余而鰥,衣敗絮,食不果腹,尹氏對公公如奴仆一般;楊萬石年四十無子,納妾王氏,而旦夕不敢通一語。楊萬石與弟萬鐘候試郡中,結識一年輕人馬介甫,實為狐仙。馬介甫來楊家,目睹楊家之情狀,遂假舍暫住,施法術懲治悍婦尹氏,醫好楊萬石的懼內癥。馬介甫離去,楊萬石夫婦舊病復發,楊父不堪忍受,遂逃至河南,當了道士,楊萬石也不敢去尋找。后年余,馬介甫至楊家,知其情狀,斥責萬石,攜萬鐘之子喜兒離去。后楊家遭火災,家產漸盡,楊萬石質妾貴家,攜尹氏至河南;資斧已絕,尹氏遂改嫁一屠戶,屠戶極殘暴,以屠刀剜其股,尹氏走路都很艱難,還得日夜侍候。楊萬石乞討,遇見喜兒,原來馬介甫尋得楊父,使祖孫同居,又為喜兒延師教讀,喜兒領鄉薦,馬介甫為之完婚后離去。喜兒為楊萬石贖回王氏,一家團聚。屠戶死后,尹氏乞討為生,楊萬石欲接回尹氏,喜兒不肯。有意味的是,小說結尾如是敘述:
婦為里人所唾棄,久無所歸,依群乞以食。萬石猶時就尹廢寺中。侄以為玷,陰教群乞窘辱之,乃絕。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數行,乃畢公權撰成之。[2]729
畢公權(名世持)是畢自肅曾孫,在當時頗有文名;畢公權卒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這自然是《馬介甫》撰述的時間下限;畢公權卒后,蒲松齡撰《挽畢公權》,知二人情感頗深。那么,《馬介甫》何以帶有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結尾?袁世碩先生推斷:“或許蒲松齡撰此故事曾經同畢世持等畢家幾個人議論過,至少畢世持讀過文稿表示贊同,加上這樣幾句話,以表明并非曾經斥責過王甡的蒲松齡個人所獨撰,即便王甡意識到有影射自己的成分,憑畢世持的門第和名聲,也不敢興師問罪。” [3]113——這其實從另一方面說明,此故事較為敏感,當時了解王甡行止的淄川人,在閱讀《馬介甫》時,是極易聯系、聯想到現實生活中發生在王甡家里的事情的,而蒲松齡也并非無顧忌,所以加上這樣一個異樣的尾巴,以免麻煩糾纏。
但顯然《馬介甫》又與現實中發生在王家的悲劇不同,因為楊翁最終是子孫同堂,一家人團圓生活在一起,——這正是古代傳統觀念中三世、四世同堂的理想生活!
二
與《馬介甫》相比,《紅玉》略顯隱晦。據蒲松齡所作《廷尉門》:
夕陽斜,鼓亂撾;廷尉門,報晚衙。鐵面冷,剪霜花。清若何?無纖瑕。雀有角,鼠有牙;公庭下,鬼含沙。堂上怒,血如麻。誰理直?相公家。[1]1616
袁世碩先生認為,這首詩“寫得極隱晦”,“不便直詠其事,表明當時確曾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并依據所寫內容推斷,“有理由認為《廷尉門》詩與《紅玉》篇同是就當時淄川一帶發生的一樁豪紳強奪平民的妻子,而官府徇情枉法、助紂為虐的事件而發的” [3]96-97。那么,《廷尉門》所敘,無疑是當時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悲劇,個中暴露出當時社會的黑暗無道;蒲松齡對于被欺凌者是同情的,對于官府嚴刑拷打而致“血如麻”予以揭露,對于“理直”卻在“相公家”予以譏諷!有感于此不平之事,蒲松齡乃撰《紅玉》:廣平馮相如父子俱為諸生,家貧,有狐女紅玉主動來與相如約會,被馮翁發現,加以責斥;紅玉羞愧離去,以白金四十兩贈相如以娶妻,婚后育一子;同邑罷職宋御史見馮妻美艷,強奪之,并打死馮翁,馮妻不屈而死;馮相如抱子訟于官,官府不理,冤竟不得申;后宋御史父子為人所殺,宋家具狀告官,邑令遣役捕得相如,而相如子被拋棄于野;馮相如系于獄,遭嚴刑逼供,而卒無供詞;有人夜入邑令家,以短刀剁入其床,邑令心竊餒,終釋相如;馮相如歸家,紅玉挽其子來,勉相如下帷讀書,又出金助其振興家業;后馮相如領鄉薦,腴田連阡,夏屋渠渠,而紅玉持家有方,自言三十八,人視之,若二十許。——由此不難看出,蒲松齡構撰出馮相如領鄉薦、富甲一方、得美人這樣一個結局,科舉、婚姻雙豐收,這無疑是封建時代不少讀書人艷羨的理想生活。如此,《紅玉》就改變了《廷尉門》所敘平民小人物的悲慘命運與結局。
就《馬介甫》而言,蒲松齡將現實中王甡之父客死異鄉的悲劇,變為三世同堂的團圓劇,而《紅玉》則改變了《廷尉門》平民小人物的悲慘命運,而變為令封建時代不少讀書人艷羨的幸福劇;對于這樣的構思、設想,究竟該如何看?或許有論者認為,這其中不乏蒲松齡思想中的凡庸之處。這種說法并非全無道理,但筆者認為,更應從蒲松齡的道德倫理觀以及懲惡揚善的寫作立場去理解。試看蒲氏對悍婦所受非人折磨的描寫與議論:
尹從屠半載,狂悖猶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綆,懸梁上,荷肉竟出。號極聲嘶,鄰人始知。解縛抽綆,一抽則呼痛之聲,震動四鄰。以是見屠來,則骨毛皆豎。后脛創雖愈,而斷芒遺肉內,終不良于行;猶夙夜服役,無敢少懈。屠既橫暴,每醉歸,則撻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猶是也。[2]728-729
蒲松齡無疑是忠孝節烈這些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恪守者,他如此刻畫尹氏,自然是因為尹氏忤逆、不孝,所以作者以如此筆法對于不孝者、忤逆者予以鞭撻,使那些不孝、忤逆者認識到“昔之施于人者,亦猶是也”,所謂惡有惡報,為惡者必須吞食自己所釀的苦果。可以說,道德教化,成為蒲氏構撰此類情節的主導因素。換言之,作家的道德立場決定了這類情節的構思與設計。
那么,我們進一步追問,蒲松齡是如何將現實生活中的悲劇轉化為團圓劇、幸福劇?答曰:異類介入。蒲松齡通過狐仙馬介甫介入楊家的生活,從而改變了楊翁的命運,改變了喜兒的命運,也改變了楊萬石的命運,最終以三世同堂結束;而狐女紅玉的介入,改變了窮書生馮相如的命運,相如最終科舉、婚姻雙豐收,成為人們艷羨的對象。如前所述,蒲氏如此構思,乃是其道德觀與懲惡揚善的寫作立場決定的。據此而言,花妖狐魅故事,乃成為蒲松齡思想、情感的載體;志怪,乃成為一種表達的形式。
——而據此,我們也不難看出,一位優秀的小說家是如何將生活素材轉化為文學作品的。
參考文獻:
[1]蒲松齡.蒲松齡全集[M].盛偉,編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2]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張友鶴,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袁世碩,徐中偉.蒲松齡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