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為當時缺少相關資料,袁世碩先生在《蒲松齡與孫蕙》一文中,關于孫蕙為蒲松齡鄉試寫作薦書、兩人絕交過程和孫蕙任職、營建萬仞芙蓉齋時間以及顧青霞未曾在京居住等問題,其論述和結論有的不準確,有的失之偏頗。筆者近期在與淄川諸同仁謀劃再版孫蕙《笠山詩選》過程中,發現了部分新資料,據此對孫蕙任職時間、鶴軒稱謂、寫作薦書、營建芙蓉齋和蒲孫二人絕交以及孫蕙與顧青霞在京居住等問題,進行了考證和補充,并提出了個別新觀點、新結論。
關鍵詞:蒲松齡;孫蕙;交游;考證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袁世碩先生《蒲松齡與孫蕙》(載于《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一文是研究蒲松齡與孫蕙交游的扛鼎之作,對蒲松齡與孫蕙友情的建立、發展以及絕交諸事做了多方面的探索和開拓,填補了聊齋學研究的空白與不足。筆者近期在與淄川諸同仁謀劃再版孫蕙《笠山詩選》過程中,接觸并發現了部分新資料,今不揣谫陋,對《蒲松齡與孫蕙》中的個別結論作一修訂、部分資料作一補充,敬請各位專家學者批評指正。
一、孫蕙任職時間
《蒲松齡與孫蕙》寫道:“孫蕙成進士,殿試二甲,例選刑廳;康熙八年(1669)裁刑廳,孫蕙改授寶應縣知縣。他赴任的次年,便邀蒲松齡入幕。” [1]51“康熙十三年(1674)冬,孫蕙以卓異聞,受江寧督、撫的推薦,行取入都,擢給事中。” [1]65“孫蕙于前年(指康熙十九年)擢戶科掌印給事中。” [1]66
高珩所撰《戶科給事中樹百孫公墓志銘》(以下簡稱《墓志銘》)記載:孫蕙“丁酉薦賢書。辛丑成進士,殿試二甲。例選刑廳,后裁刑廳,改授知縣,得揚州之寶應。……甲寅冬,督撫以卓異薦。乙卯行取入都,陛見,賜蟒衣。以庚申補戶垣。” [2]1061-1061文中的“辛丑”系順治十八年(1661),“乙卯”系康熙十四年(1675),“庚申”系康熙十九年(1680)。道光《寶應縣志·官師志·官師表》記載:“康熙八年,孫蕙,山東淄川人,進士,行取戶科給事中。”“康熙十四年,葉燮,浙江嘉善人,進士。”按《墓志銘》所載,結合《寶應縣志》等相關資料可知:孫蕙于順治十八年成進士,康熙八年擔任寶應縣知縣,十四年卸任,十九年升任戶科給事中。《蒲松齡與孫蕙》一文中有三個問題沒有交代清楚:一是順治十八年至康熙八年間孫蕙擔任什么職務?二是康熙十四年至十九年間擔任什么職務?三是康熙十九年孫蕙是否轉任掌印給事中?
先談第一個問題。孫蕙成進士后,按清廷規定,要到朝廷各衙門觀政。也就是說,進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門實習政事。這一制度肇始于洪武十八年(1385),貫穿有明一代,清朝仍然沿襲。清初原定,新科進士第一甲第一名除授翰林院修撰,第二、三名除授編修;二甲、三甲進士除考選庶吉士者外,其余分送各衙門觀政三個月,再依次除授內外官職。順治十五年(1658)諭令:二甲、三甲進士,除考選庶吉士者外,都除授為地方州縣及推官。據《王士禛志》記載:順治十五年(1658)春,王士禛再次公車赴京,參加殿試,名列二甲三十六名。是年,觀政兵部,至九月,始返新城。十六年(1659),仍在兵部觀政待任,寓居北京。十月末,得到授任揚州府推官的任命文書 [3]59-60。
孫蕙成進士后,按照進士觀政這一規定,應在刑部或其它衙門觀政,至于時間多長,因為沒有見到有關資料,不好妄下結論。可是依據常理推斷,觀政時間再長,也不會長達近八年,唯一的解釋就是孫蕙一直在候缺。時清時,試用期滿,經過各部堂官甄別留部的觀政進士,可以任命為主事等官職,也可以外放地方擔任推官或知縣,但如果沒有實缺,就必須一直等待下去,孫蕙應該屬于這種情況。后來刑部有了實缺,按說孫蕙可以補缺,但因為裁撤刑部官員,孫蕙便又失去了一次任職機會。直到康熙八年,寶應知縣有了空缺,孫蕙才得到這個官職。當然在候補實缺階段,及第進士并不就是賦閑無事,而是或多或少、或長或短地承擔一定的職責和事務。據鄒宗良先生博士論文《蒲松齡年譜匯考》記載:孫蕙同年進士楊蕃于康熙八年就任淮安府清河縣知縣 [4]216,同年進士韓敬所于康熙九年就任蘇州府吳縣知縣 [4]225,這二人均經過八至九年候缺,方得實職,足可證明辛丑科進士候缺時間都很長。
王培荀《鄉園憶舊錄》卷七記述孫蕙生平:“先生壯年作苦,惟啖糠秕。弟為繼母所生,食獨甘美,先生安之。留所食一篋,示子孫毋忘艱難。待弟甚厚,送弟詩云:‘引領望鄉縣,道路阻且長。弟送兄之官,岸柳條初黃。我送弟歸里,桕葉行沾霜。春秋忽已遒,消息異行藏。故園登嘉禾,味足敵香秔。澗中數椽屋,攤書可一床。煩苦蓄智力,逸豫生愚狂。是可作官箴,家食亦勖將。秋風正蕭瑟,離緒增蒼涼。” [5]427詩中“桕葉”指烏桕的樹葉,烏桕主要分布于我國黃河以南各省區,《詩經·周南·桕木》“南有桕木,葛蕾累之”,這表明孫蕙當時正在寶應縣。從詩中“引領望鄉縣”“我送弟歸里”等句可知,孫蕙當在寶應縣送別其弟回歸故鄉。據孫蕙詩文“弟送兄之官,岸柳條初黃”可知,康熙八年仲春,孫蕙由孫藥陪同赴任寶應。
再談第二個問題。按《墓志銘》所言,孫蕙于康熙十四年卸任寶應知縣,經總督、巡撫保舉和考選,由吏部、都察院協同注擬授職,擔任給事中,進京晉見皇帝,賞賜蟒衣。關于孫蕙離任時間,《寶應縣志》記載不一。道光《寶應縣志·官師志·宦績》記載:“蕙治寶六年,專以愛民為急,不自計利害升沉。十五年,以卓異擢戶科給事中。”而按道光《寶應縣志·官師志·官師表》所記:康熙十四年,葉燮(浙江嘉善人,進士)擔任知縣。也就是說,孫蕙于此年已經離任。結合孫蕙《墓志銘》的記述,孫蕙于康熙十四年離任寶應這一結論是正確的。按常理,孫蕙當于此年被任命為給事中,隨后上任,袁先生便持這一觀點,但是《墓志銘》則稱孫蕙“以庚申補戶垣”。需要注意的是,高珩在《墓志銘》中提到孫蕙擔任給事中這一職務時,用的是補字,而不是擢、遷、轉、調、改等字,可見孫蕙此次任職是補缺,即候補若干年才得到實職。因為六科沒有實缺,于是孫蕙又等了五年時間,直到康熙十九年才補缺,擔任戶科給事中。
后談第三個問題。與此有關,《墓志銘》碑文則稱孫蕙是“戶科掌印給事中加一級”,乾隆《淄川縣志·選舉志·進士》則明確記載:孫蕙“行取給事中,歷任戶科掌印給事中,立朝敢言,居鄉砥節,丁憂卒。” [6]535袁先生認為孫蕙于康熙十九年擢升戶科掌印給事中,然而,高珩所撰《墓志銘》卻沒有孫蕙轉任掌印給事中的記載,而且《清史稿·文苑傳》、乾隆《淄川縣志·人物志·循良傳》也沒有孫蕙擔任掌印給事中的記載。孰是孰非,令人費解。筆者查閱《大清圣祖仁皇帝實錄》,關于孫蕙的資料約計五條,康熙十九年前沒有給事中孫蕙有關言行的記錄,而且這之后也沒有孫蕙轉任掌印給事中的記錄。是否是孫蕙轉任掌印給事中后不久便丁憂,因此《實錄》中沒有這一階段的記錄?或者是孫蕙去世后朝廷加封掌印給事中?這有待于進一步考證。
二、鶴軒及其含義
《蒲松齡與孫蕙》寫道:“《鶴軒筆札》二冊,為蒲松齡代孫蕙所擬書啟的謄清底稿,顯系蒲氏手跡。‘鶴軒二字,是孫蕙寶應官署的齋名,取《左傳》‘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事,喻濫廁祿位,取以為齋名,自然是自謙兼自勵之意。” [1]56-57
刻本《笠山詩選》第四冊有兩首五言古詩,詩題總為《仲冬,一鶴軒夜集,戶外垂垂欲雪,酒后率成二章》,詩其一云:“歲暮宴高齋,揮塵飛玉屑。氃氋鶴倦舞,清猿和衰鐵。風梧垂舊枝,修篁明勁節。戶外靜不喧,歷歷階塵潔。濁醪發奇興,一酌共怡悅。白眼對高天,雁痕轉明滅。云氣幻朝昏,隔牕灑微雪。”詩其二云:“昏鴉欲投林,群飛不肯下。空亭集輕霰,囅然歡舉斝。酒態追嵇阮,好手思陶謝。塊然兩忘形,素交十良夜。氛霧隱朱甍,寒風吹碧瓦。且喜杯在手,陶陶共傾瀉。”此外,還有兩首五言絕句,詩題總為《一鶴軒與友人話青云寺舊游,感成二絕句》,詩其一云:“山雨透幽軒,奔崖塵坱絕。話來歲寒心,如踏上皋雪。”詩其二云:“憶陟月山椒,歌聲震林木。索米在江鄉,何如剪春菊?”據此,一鶴軒無疑當系孫蕙書齋名。
路大荒先生《蒲松齡年譜》記載:“康熙九年庚戌(1670),先生三十一歲……同年在寶應縣署中,十月初三日擬賀束同知啟。(鶴軒筆札手稿)按‘鶴軒筆札手稿庚戌稿,首篇為十月初三日賀束同知啟,末篇為十二月念四日答王世德,共計擬書啟三十五篇。” [7]16-17現今存于青島市博物館的《鶴軒筆札》,原稿共四冊,系手抄本。其中二冊顯然是蒲松齡手跡,為蒲松齡的謄清底稿,內容是蒲松齡南游寶應做孫蕙幕僚時所寫的書啟、諭告等文稿。其它兩冊則是他人撰成并抄錄的。
蒲松齡作于康熙十年(1671)的七律《客署作》云:“鶴亭叢竹曉陰陰,惆悵東風思不禁。江上行人依綠水,尊前結客散黃金。歸鴻尚憶南征路,病鶴難消北海心。冷雨寒窗他日淚,凄涼極浦暮云深。” [8]44趙蔚芝先生箋注:這首七言律詩作于寶應官署之中。鶴亭:寶應官署中亭名。孫蕙書齋名為“鶴軒”,此亭名為“鶴亭”,皆取鶴之清高潔白為意 [8]44。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的七絕《王子雪因邀飲,摘茉莉花歸浸案頭,感成一絕,寄劉孔集》云:“五更夢醒意猶醺,一片寒香隔案聞。疑在鶴軒眠未起,臨床欲喚老參軍。” [8]601詩中仍然提到孫蕙的書齋鶴軒。據此,人們較為熟悉的鶴軒當為蒲松齡對孫蕙一鶴軒的省稱。鄒宗良先生《蒲松齡年譜匯考》對此持相同觀點 [4]207。
孫蕙將其書齋命名為一鶴軒,有其深意。袁世碩先生認為,鶴軒取為齋名,是“自謙兼自勵之意”。趙先生認為,孫蕙的書齋名為“鶴軒”,取鶴之清高潔白之意。筆者贊成袁先生的觀點。
鶴在古人眼中是君子的化身,常被喻為山中隱士、林中君子,這與鶴的高潔品性有關。唐朝詩人白居易的寓言詩《感鶴》云:“鶴有不群者,飛飛在野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貞姿自耿介,雜鳥何翩翾。同游不同志,如此十余年。”前四句通過描寫鶴躲避不潔飲食的行為刻畫它的高潔品性。宋朝詩人林逋隱居杭州孤山時,植梅養鶴,終生不娶。后常用“梅妻鶴子”比喻隱逸生活和怡然自適情懷。
《左傳·閔公二年》記載:“(閔公二年)冬十二月,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公與石祁子玦,與寧莊子矢,使守,曰:‘以此贊國,擇利而為之。與夫人繡衣,曰:‘聽于二子。渠孔御戎,子伯為右,黃夷前驅,孔嬰齊殿。及狄人戰于熒澤,衛師敗績,遂滅衛。衛侯不去其旗,是以甚敗。”衛懿公所養之鶴,享受俸祿,乘坐軒車,當外敵入侵時卻不能沖鋒陷陣,毫無用途,因此世人多以鶴軒比喻濫廁祿位者。濫廁,謂混充其間。鶴軒多用以形容幸得祿位,常作干祿者自謙之辭,以此自謙虛有其表、毫無作為。
對此分析以上典故,孫蕙以一鶴軒作為自己的齋名,如果效法林逋“梅妻鶴子”,說明他身處官場不肯同流合污,僅只是獨善其身的一種處世行為,遠沒有“兼濟天下”的入世情懷。如果取衛懿公“鶴軒”之意,表明孫蕙反其意而用之,表面是自謙之意,實際則有自勵之意,他要高揚儒家“積極入世”的實踐精神,修齊治平,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蒲松齡《樹百問余可仿古時何人,作此答之》詩句“他日勛名上麟閣,風規雅似郭汾陽”,《過孫給諫芙蓉齋》詩句“此日果酬鳴鳳志,書生引領望殊奢”,詩小注“公令寶時,每自許曰:他日必為朝陽鳴鳳”,這些詩句已經透露出孫蕙意氣軒昂、建功立業的性格特點。從孫蕙在寶應的表現以及《清史列傳》等志書對他的評價來看,孫蕙“為人磊落洞達,見義必為,有賁育之勇”,說明他不是尸位素餐者,而是一位積極進取、政績卓著的官員。正如道光《寶應縣志》所言:“蕙治寶六年,專以愛民為急,不自計利害升沉。”因此,如果僅僅將鶴軒解讀為孫蕙意在表明自己為人清高,立志做一名廉潔自律的官員,似乎還沒有真正讀懂孫蕙的內心世界。
三、孫蕙寫作薦書
康熙十年秋,蒲松齡從江南寶應縣返回家鄉參加次年鄉試,孫蕙為其書寫舉薦信。《蒲松齡與孫蕙》敘述:“蒲松齡是帶著孫蕙的薦書回來的,以期在次年的山東鄉試中不再被屈煞。然而,孫蕙的薦書并沒有生效,康熙十一年的鄉試,蒲松齡依然名落孫山外,鎩羽而歸。” [1]63-64孫蕙的這封薦書寫于何時?寫給誰?目前所見資料均沒有明確解析。
《蒲松齡與孫蕙》寫道:蒲松齡鄉試落榜后,于苦惱之際寫作三首七律《寄孫樹百》。孫蕙收到蒲松齡的詩文、信札后,寫了回信,對自己的薦書未能生效表示歉意,進而安慰鼓勵,最后規勸蒲松齡“斂才”,專心于舉子業 [1]64。袁先生在文中節錄了孫蕙的這封信,但沒有注明出處。鄒宗良先生《蒲松齡年譜匯考》敘述:“為蒲松齡參加本年鄉試事,孫蕙曾有書薦之于當道;蒲松齡鎩羽歸齋后因有詩寄孫蕙,述其悲憤與懷人之情;時劉大成(指劉孔集)仍在孫蕙寶應幕中,同時有詩相寄。孫蕙覽詩后復有書答之,并以本年江南鄉試錄相寄。” [4]283鄒先生在此只給出結論,沒有詳細論述。馬瑞芳先生《蒲松齡評傳》言及此事,也是語焉不詳 [9]75-78,查閱其他專家同類資料,也大都如此。路大荒先生《蒲松齡年譜》引用了這封信,原文如下:
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先生三十三歲。
《寄孫樹百》七律三首,其一云:“君疲牛馬身猶病,我困遭逢數亦慳。三載行藏真落水,十年義氣已闌珊。不堪蟋蟀愁中聽,但把茱萸醉后看。千里踟躕何所寄?惟憑尺一勸加餐。”其二:“帳外西風剪剪吹,屋梁落月不勝悲!途窮只覺風波險,親老惟憂富貴遲。九月山城聞塞雁,五更魂夢繞江蘺。懷人中夜悲天問,又復高歌續楚詞。”(余不錄)
同年孫蕙(樹百)來函寄候云:“異鄉落寞,滿擬好友蜚翀,少添意興;不意蕪椷無靈,致誤云翼。文章憎命,不其然乎?抱歉抱歉!來什憐及牛馬,傳語加餐,足紉至愛。幾番拈髭擬和,不成報章,大抵鞅掌之人,重以鴰索,便語不成聲矣。又甚者:奔波已極,客冬復有監工清潭之委,冷煙寒水之際,櫛風沐雨,晝堤擾攘而難餐,夜船水打則驚睡,因感嘆于宦海波濤,恒有忠信難涉之處。吾兄為親老憂富貴遲,總使非遲,亦無奈親日老也。惟期砥礪進修,祈寬過以報春暉,于愿足矣。兄臺絕頂聰明,稍一斂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南闈之役,頗稱得人,兩科遺錄,前名幸雋,并以付之剞劂,賚呈請教,聊當遠音。倘遇便鴻,無吝金玉。憑池不任依切!……”(舊抄本) [7]21-23
袁先生所謂蒲松齡帶著孫蕙薦書回鄉參加鄉試這一結論,估計來自孫蕙信函“不意蕪椷無靈,致誤云翼”之句。按袁先生的觀點,這封薦書寫于康熙十年秋,即蒲松齡返回家鄉之前。要理清薦書的時間問題,首先得弄清這封薦書寫給了誰。
這封薦書既然是有關蒲松齡參加鄉試之事,最直接的管事人當然是山東學政或鄉試主考官,那么第一種可能是寫給山東學政。查閱《清史稿·職官三·外官》:“提督學政,省各一人。以侍郎、京堂、翰、詹、科、道、部屬等官進士出身人員內簡用。各帶原銜品級。掌學校政令,歲、科兩試。巡歷所至,察師儒優劣,生員勤惰,升其賢者能者,斥其不帥教者。凡有興革,會督、撫行之。”學政,全稱提督學政,亦稱督學使者,俗稱學臺,系明清省級文化教育行政長官。清初沿襲明制,設提學御史、提學道,雍正四年(1726)易此名。據張英麟總校《山東通志》記載,康熙九年至十一年(1670-1672)擔任山東學政的是河南人楊毓蘭。
《大清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三十二記載:“康熙九年,正月乙卯。以刑部郎中王震生為江西按察使司僉事、提調學政,工部郎中董朱袞為山西按察使司僉事、提調學政,刑部郎中楊毓蘭為山東按察使司僉事、提調學政,戶部郎中王震起為廣西按察使司僉事、提調學政,刑部郎中鐘朗為陜西按察使司僉事、提調學政。”《山東通志(卷二十五)之二·職官二》記載:“楊毓蘭,河南新鄭人,進士,康熙九年以僉事任。”據《河南通志》記載:楊毓蘭,河南新鄉人,提學道。清順治乙酉科舉人,丁亥科呂宮榜進士。需要解釋的是,楊毓蘭應為新鄉人,《山東通志》所載其籍貫有誤。
史載楊毓蘭的資料較少,從其履歷來看,他與孫蕙不是進士同年:楊毓蘭是丁亥科(順治四年,1647)進士,孫蕙是辛丑科(順治十八年,1661)進士,但兩人有在刑部共事的可能。孫蕙進士及第后,按慣例要被派遣至刑部或六部九卿等衙門觀政。觀政結束后,返回原籍等待補刑部官缺。康熙八年(1669)因為裁撤刑廳,孫蕙改授寶應知縣,而楊毓蘭于康熙九年由刑部郎中升任山東學政之前,按現有資料,應一直在刑部任職。孫蕙在刑部觀政期間,估計與楊毓蘭結識并有交情,此后一直有聯系。楊毓蘭擔任山東學政后,孫蕙寫信舉薦蒲松齡,請其在科試等方面照顧蒲松齡,這個推論成立的可能性極大。《聊齋志異·葉生》關于科試前向學政推薦生員,就有如此敘述:“值科試,公游揚于學使,遂領冠軍。” [10]113意思是說,科試之前,淮陽知縣丁乘鶴向本省學政竭力宣揚葉生文才優異,于是葉生在科試中獲得第一名的好成績。
明清時學政的一項重要職責是通過科試選拔參加鄉試的生員,也就是說,秀才要想參加鄉試,必須先過學政主持的科試這一關。科試,也稱科考。明清時每屆鄉試之前,由各省學政巡回所屬府州考試生員。科試獲第一名稱領冠軍;科試成績一、二等及三等前十名(中小省為前五名)的生員,冊送參加鄉試。三等的其他名次和因故未參加科考的生員以及在籍監生、貢生等,再參加錄科考試。錄科未取和科考、錄科的缺席者,還可參加錄遺,名列前茅者也有參加鄉試的資格。鄧云鄉《清代八股文》記述:“學政的工作是到省巡歷各府,主持歲、科兩試考秀才。童生考秀才,每三年中有兩次機會。逢丑、未、辰、戌年叫歲考,寅、申、巳、亥年叫科考。學政到任第一年為歲考,第二年為科考。科考為送鄉試之考試。按成績由學政編造名冊送省城布政使(俗稱藩臺)衙門,準備赴省參加鄉試,即考舉人。” [11]35
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記載:“康熙十一年壬子,余年三十一歲。春三月,提學楊東始先生毓蘭,科歲一試,余幸冠軍,遂食餼。……秋試,復瓠落。” [12]127楊毓蘭于康熙十一年三月,將濟南府的歲試、科試合并進行,張篤慶幸運地獲得第一名,補廩膳生員,并與蒲松齡一起參加了當年的山東鄉試,但依然沒有中舉人。
據此推測,孫蕙寫給楊毓蘭的這封薦書,應該是為了蒲松齡在康熙十一年三月的科試中能夠順利過關,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蒲松齡順利通過了科考,從現有資料來看,這是毋庸置疑的,如其不然,蒲松齡那三首大發牢騷的詩作,就有可能寫于此年春天。但有一個疑問,如果孫蕙的薦書是為了蒲松齡科試過關,蒲松齡也如愿以償,蒲松齡定會即時回信告之孫蕙,而且孫蕙也不會遲至該年秋天才復信,并且在信中表示抱歉。合理的解釋應該是:這封薦書不會寫于康熙十年,并由蒲松齡帶回家鄉;這封薦書也不是寫給楊毓蘭的。
蒲松齡于康熙十一年鄉試未能中舉,煩惱至極,寫作三首七律,寄給遠在寶應的孫蕙,詩中有“君疲牛馬身猶病”“惟憑尺一勸加餐”“親老惟憂富貴遲”等句。孫蕙對蒲松齡懷才不售、親老難報的悲憤情緒進行了安撫,對蒲松齡關懷自己健康的深厚友情表示了謝意。這樣看來,孫蕙的薦書又有可能是為了蒲松齡能夠順利中舉而寫的。那么這封薦書又是寫于何時?寫給誰的呢?查閱史料,康熙十一年山東鄉試有一名考官張鵬與孫蕙是進士同年,薦書有可能是寫給他的。
《大清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三十九記載:“(康熙十一年)閏七月,丙申。以翰林院檢討楊仙枝為山東鄉試正考官,內閣中書張鵬為副考官。”《清秘述聞三種》卷三“康熙十一年壬子科鄉試”記載:“山東考官:檢討楊仙枝,字簡人,山西寧鄉人,丁未進士;內閣中書張鵬,字南溟,江南丹徒人,辛丑進士。題‘敬事而信三句,‘可以贊天二句,‘圣人人倫一句。解元王鼎冕,字甲先,濱州人,癸丑進士。”
據此可知,內閣中書張鵬于康熙十一年擔任壬子科山東鄉試副考官。張鵬,字南溟,江南丹徒人,與孫蕙同為順治十八年辛丑科進士。既然是進士同年,關系非同一般,在官場上理應相互照應。為了蒲松齡鄉試能夠順利過關,在不違反科場規則的前提下,也可以適當照顧一下。那么,孫蕙是不是于此年鄉試前給張鵬寫了這封請托信呢?應該有這種可能。這種請托之事在明清鄉試之年時有發生。如順治八年高珩典試江南時,有人借送古書之名,把裝有重賄的請托信夾在書中,高珩發現后立即燒掉,不予理會。康熙十一年秋,時任寶應知縣的孫蕙“分校南闈,取夏乾御等七人,時謂得人” [2]1061。南闈,明清科舉考試,稱江南鄉試為南闈,順天鄉試為北闈。孫蕙在張鵬的家鄉擔任鄉試同考官,會不會也應張鵬之請,為某人提供方便呢?也有可能。因此,于情于理,孫蕙有可能致信張鵬,舉薦蒲松齡,至于張鵬能否按照孫蕙所請去做,只有天知道!
事件沒有按照孫蕙等人的努力軌跡發展,美好的愿望無果而終,蒲松齡壬子科鄉試落榜了。為此孫蕙在給蒲松齡的信中檢討自己辦事不力,薦舉信沒起作用,“蕪椷無靈,致誤云翼”,一再表示抱歉。如此說來,孫蕙的這封薦書應該寫于康熙十一年秋,不會是康熙十年秋,因為張鵬擔任山東鄉試副考官是在這年的八月鄉試前,即七月才由康熙帝確定。據此,袁先生所謂蒲松齡帶著孫蕙薦書回家的結論應該立不住。
或許有人質疑,鄉試制度極嚴,違犯規則輕則罷官重則殺頭,孫蕙是否有膽量寫這封請托信?凡事都得從兩方面看,盡管鄉試秩序嚴明、監督有力,但仍有隙可乘。如丁酉順天鄉試,孫蕙的族叔孫珀齡就為其子蘭茁請托作弊,只可惜運氣不佳,遭人揭發,父子二人被順治帝流徙尚陽堡。
綜上所述:康熙十年蒲松齡科試順利通過,薦書可能不會寫于康熙十年秋;康熙十一年山東鄉試蒲松齡落榜,薦書可能寫于此年鄉試前,應該是寫給副考官張鵬的,但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四、蒲松齡“侘傺”何事
《蒲松齡與孫蕙》寫道:“康熙十二年(1673),孫蕙的一個妻子死了。蒲松齡聞訊,頗為動情,又立即寄詩相慰,詩題是《久廢吟詠,忽得樹老家報,侘傺不成寐,破戒作三律,即寄呈教,聊當慰藉,想為我千里一笑也》(簡稱《久廢》)。詩開頭表示震驚,說:‘聞君失所愛,驚坐汗交頤。接著勸孫蕙寬心節哀,說:‘但愿加餐飯,英雄性不羈。(第一首)第三首的末聯,勸孫蕙‘還應鞅掌酬圣明,切勿灰心決去留!感情還是質樸、誠摯的。” [1]65
趙蔚芝先生在《聊齋詩集箋注》中對此詩注釋:“這三首律詩,一首五言、兩首七言,都為安慰孫蕙喪子而作,詩當作于康熙十四年‘乙卯孫蕙離開寶應入京任戶科給事中之前。詩中運用多處典故,哀悼孫蕙的不幸,并勸勉孫蕙以國事為重,努力加餐,酬答圣明。” [8]595鄒宗良先生考證:“孫蕙之子生于康熙九年庚戌。詩言孫蕙‘失所愛,又用《孔子家語》中孔子曰:‘[商]瞿過四十當有五丈夫子果然之典慰之,是詩為孫蕙失子而作。” [4]288相互比對,袁先生據蒲詩所言得出“孫蕙的一個妻子死了”的結論不正確,換言之,蒲松齡“侘傺”的不是這件事。
查閱高珩《墓志銘》,孫蕙“生于崇禎壬申二月十六日子時,卒于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寅時。享年五十有五。元配韓孺人,繼配趙孺人。子一,斯銘,君叔弟芹出也,今繼君祀。聘益都處士南呂夏侯君鐘女。女一,適同邑歲貢生、候選教諭馬君朝端男、監生步云。韓孺人出。” [2]1066-1067
孫蕙一生娶了兩位妻子,一位是韓氏,早逝;一位是趙氏,孫蕙去世時仍在世。當然,孫蕙還有幾位妾,最有名的當屬顧青霞。孫蕙的成年子女只有一子一女,兒子并非親生,過繼其叔弟孫芹的兒子,名斯銘,聘益都夏侯鐘的女兒為妻,此時尚未結婚;一女是韓氏所生,嫁于淄川馬步云監生。鄒先生考證:康熙九年,蒲松齡代孫蕙作《答淮上陳差官》《十二月初五日答王世德》,十年作《三月初一日答楊恩縣》,以上三札,“皆為官紳燕賀孫蕙生子而作之答函” [4]225-226,據此,孫蕙于康熙九年十一月或稍前喜得貴子,官紳等備禮申賀。
孫蕙的妻子韓氏去世較早,續娶趙氏。孫蕙在寶應任知縣時,趙氏隨其居住在縣衙,蒲松齡《元宵后與樹百赴揚州》《壽趙夫人》等詩,可以佐證。再據《墓志銘》分析,趙氏后于孫蕙離世。因此,袁先生所言孫蕙妻子去世的結論不準確。
《久廢》計有一首五言律詩、二首七言律詩。詩其一云:“聞君失所愛,驚坐汗交頤。已似休文瘦,寧堪季子悲。鬼神何太惡,天地豈無私。但愿加餐飯,英雄性不羈。” [8]595詩三四句以沈約、季札比作孫蕙,對孫蕙喪子表示哀悼。詩五六句譴責鬼神可惡、天地有私,使孫蕙失去愛子。詩其二云:“冷雨凄風總黯然,欲搔短發問青天。魂銷東野人何處,玉葬西河夢未還。英物元招神鬼忌,根因只覺報施偏。三生石上知誰似,與爾同參玉版禪。” [8]595詩三四句大意是,孟郊的兒子已死,今在何處?孔子弟子子夏的兒子葬在西河(今陜西大荔縣)。這兩句詩以孟郊、子夏比作孫蕙,講述孫蕙喪子、葬子的悲痛心情。詩五六句大意是,孫蕙的兒子是英物,遭到鬼神忌妒夭折;上天報應不公,使孫蕙喪子。詩其三云:“自古鐘情屬我儔,況將白璧葬荒丘。商瞿幸趁孤身健,東野無煩百歲憂。過眼存亡真幻影,柔腸兒女亦懸疣。還應鞅掌酬明圣,莫為灰心決去留。” [8]595詩三四句大意是,孫蕙身體尚健,應如商瞿一樣晚年得子;要像孟郊那樣不擔心死后無子繼承。詩七八句大意是,要振奮精神努力工作報效皇上,不要因為喪子悲痛而辭去官職。
揣度以上三詩內容:孫蕙喪子,極為痛苦;蒲松齡勸慰孫蕙不要悲痛,努力加餐飯,盡心報效皇帝。至于孫蕙夭折的這個兒子是哪個妻妾所生,趙氏所生的可能性更大,只是目前沒有確切資料為證。但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蒲松齡“侘傺”之事,不是孫蕙其妻去世,而是其子夭折之事,袁先生的結論不正確。正因為孫蕙的親生兒子夭折,后來仍然沒有生育兒子,所以才過繼了堂弟的兒子。《淄川縣志·選舉志·續例貢》記載:“孫斯銘,蕙子。” [6]591可以看出孫斯銘的功名很低,只是一名例貢。例貢,是不由考選而由生員援例捐納而得的功名,不算正途。
趙蔚芝先生考證,《久廢》作于康熙十四年,孫蕙離開寶應入京任戶科給事中之前。康熙十三年冬,朝廷對地方官進行考核,孫蕙被舉“卓異”。十四年,因江南督、撫推薦,吏部、都察院協同注擬授職孫蕙給事中,孫蕙進京謁見康熙皇帝,康熙皇帝親賜蟒衣。由此可知,趙先生關于此詩寫作時間的考證不謬。
五、何時建成芙蓉齋
高珩《墓志銘》敘述:孫蕙“雖廿載榮途,而性嗜山水,于舍旁為園,筑亭其內,牓曰‘萬仞芙蓉齋。又開池浚塘,堆巖布壑,種樹蓄鶴,蕭然塵外。雅負書癖,每見坊間善本,不惜重直購求,特建‘逸峰閣以貯之。” [2]1066
對于萬仞芙蓉齋,乾隆《淄川縣志·建置志·園林》如此記載:“逸峰園,給諫孫公第旁園也。邑南十五里,方廣數十余畝,內建高閣,亦名‘逸峰,東西兩室翼之。西北為回廊,廊外為池蓄魚,憑闌俯視,深可尋丈。其外為樹園,園中放鶴,時聞聲徹九皋也。閣前為亭,榜曰:‘萬仞芙蓉齋。齋前為露臺,方廣畝許,周以短墻。臺南為池,池上架橋,東為舫亭,西為長廊。廓南出為石假山,山之東綠竹萬叢。西南隅為曲徑幽齋,竹林雜樹映之,頗類僧寮。所有題詠,選載《藝文》。” [6]428
孫蕙何時建成萬仞芙蓉齋?袁世碩先生在《蒲松齡與孫蕙》中考證:“康熙十五年(1676)、十八年(1679),孫蕙曾兩次返里,后一次還營造了他的萬仞芙蓉齋別墅。” [1]65
鄒宗良先生在《由〈聊齋偶存草〉所見聊齋詩的整理諸問題》(載于《蒲松齡研究叢稿》)記敘:“唐夢賚《志壑堂詩集》卷九康熙十七年戊午下,有《孫樹百給諫吳越歸來,營萬仞芙蓉齋成,和高念東先生贈詩三章,共成十首。招飲索和,率步原韻》(簡稱《歸來》)詩,康熙十八年有《送孫樹百北上》詩,可知孫蕙在康熙十七年、十八年曾有過里之事。” [13]213
據唐夢賚詩題所言,孫蕙的萬仞芙蓉齋當于康熙十七年(1678)建成。芙蓉齋建成后,孫蕙曾邀請淄川名流前來參觀。文友張洪玉女士提供手抄本唐夢賚《歸來》詩,其一云:“歸來給諫策山靈,折簡分明慶落成。別墅近添花木勝,新齋勢與澗溪爭。座間縹緲青巒影,檻外琮琤碧水聲。稍待長廊留醉墨,垂虹橋上試茶鐺。”詩首聯大意是,孫蕙自吳越歸來后,向山神卜筮建房之事;芙蓉齋建成后,寫信邀請好友前來參加落成儀式。詩其七云:“蒲笠山頭路向東,開扉更植菊花叢。木奴千樹征君宅,茅屋三楹處士風。丁令乍來驚世改,漁郎輕去悵途窮。清秋葉落頻頻掃,莫與人間流水通。”詩中“菊花叢”“清秋葉落”等詩句所言均為秋景,足可印證芙蓉齋完工的具體時間應該是該年秋天。
與此事有關,據唐夢賚詩中所言,孫蕙于康熙十七年自“吳越歸來”,那么他到江蘇、浙江一帶去干什么呢?乾隆《淄川縣志·賦役志·災祥》記載:“康熙十七年四月,不雨。五月二十六日,始雨,復旱,沴氣為祲,人多病疫。至六月二十二日,乃雨,秋大饑。” [6]478這年淄川春夏大旱,夏糧絕產,秋天又遇災害。孫蕙有可能于這年春夏前往經濟富庶的吳越之地看望好友,尋求救濟。這是其一。其二,或許自上年始,孫蕙就已經開始營建芙蓉齋,此后因為缺少資金,只好前往吳越尋求好友幫助,于是才有了吳越之行。《笠山詩選》第二卷均為孫蕙游覽江蘇、浙江一帶的詩作,但未明確注明寫作日期,是否可以作為證明?有待進一步考證。
蒲松齡寫有七律《臥萬仞芙蓉齋,聽棋客爭道》,在《聊齋詩集箋注》中系于康熙十二年。趙蔚芝先生注釋:“萬仞芙蓉齋這座別墅建于何時,尚難斷定。若依袁世碩先生之說,建于康熙十八年,則此詩編年應該推后。” [8]115七律《過孫給諫芙蓉齋》系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趙先生注釋:“康熙二十年,孫蕙任福建鄉試副考官(據康熙朝《實錄》,應為正考官),試畢,便道返里。此詩寫于次年三四月間,孫蕙離淄返京之前。” [8]172趙先生所言極當。再進一步分析兩首詩文內容,《臥萬仞芙蓉齋,聽棋客爭道》寫作時間應早于《過孫給諫芙蓉齋》,當寫于康熙二十一年之前,或許就在芙蓉齋建成、孫蕙邀請好友參觀之時,即康熙十七年秋天。
上文已經考證,孫蕙自康熙十四年離職寶應,一直在家賦閑,直到康熙十九年才補實缺,擔任戶科給事中。在這段時間,孫蕙并未如袁先生所言只于康熙十五年、十八年兩次返里,也未如鄒先生所言在康熙十七年、十八年曾有過里之事,而是一直在家居住,而且還營造了萬仞芙蓉齋。但不可否認,他曾數次南下訪友敘舊,或北上謀求補缺,《笠山詩選》部分詩可以為證。
六、蒲松齡與孫蕙絕交
蒲松齡與孫蕙絕交,源于一封書信《上孫給諫書》。這封書信是蒲松齡有感于孫蕙的族人、奴仆仗勢武斷鄉曲、橫行霸道而寫給孫蕙的。書信的主要內容是勸說孫蕙“擇事而行”“擇人而友”“擇言而聽”“擇仆而役”“收斂族人”。在這之前,蒲松齡與孫蕙的關系已然生疏,《上孫給諫書》發出后,蒲松齡與孫蕙便徹底絕交了。
袁世碩先生認為:《上孫給諫書》作于康熙二十一年冬。其主要依據是:《上孫給諫書》中說到:“先生錚錚朝端,真為閭里生光,真為蒼生造福。比讀閩中闈墨,見月旦中具有深心,乃知河干竭蹶時,慷慨之心,未嘗稍變也。”孫蕙于康熙二十年(1681)充任該年福建鄉試副主考官(應為正考官),返程后曾在家鄉淄川停留一段時間,次年春天返京。康熙二十三年(1684),孫蕙丁父憂,歸家守制,喪服未除,便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春病卒于家。《上孫給諫書》言及“閩中闈墨”,可見蒲松齡作此信是在孫蕙典福建鄉試之后。此時,孫蕙應該正在家中,否則就不會說什么“自覺面目酸澀,不可以登君子之堂”之類的話了。從“比讀閩中闈墨”之句,以及信中并無勸慰節哀等語,可見又非作于孫蕙丁憂之時。看來,推定此信作于康熙二十一年冬,也就是孫蕙從福建回家、稍作停留時,是比較合適的 [1]67。
徐仲偉先生認為:此信作于康熙二十三年。蒲松齡對孫家族人、奴仆仗勢欺人、橫行鄉里之事,屢有所聞,日益不滿。康熙二十三年,孫蕙的父親病故,請假居家守制。蒲松齡再也按捺不住,便給孫蕙寫了一封長達千言的信——《上孫給諫書》 [14]115。
鄒宗良先生認為:此信作于康熙二十一年,但他沒有展開論述 [13]212。其《蒲松齡年譜匯考》記載:康熙二十一年壬戍,蒲松齡“憤于孫蕙族人、仆輩借其威勢橫行鄉里事,作《上孫給諫書》以諫。” [4]352“‘比讀閩中闈墨為本年孫蕙自福建歸來時事,此札亦當作于本年孫蕙尚在里中之時,應系本年。” [4]354
筆者認同袁、鄒兩位先生的觀點,《上孫給諫書》當作于康熙二十一年,但具體時間需進一步考證。趙蔚芝先生考證,康熙二十年,孫蕙任福建鄉試副考官,試畢,便道返里。《過孫給諫芙蓉齋》寫于康熙二十一年三四月間孫蕙離淄返京之前 [8]172。筆者據此認為,《上孫給諫書》當作于康熙二十一年三四月間,具體時間應在《過孫給諫芙蓉齋》之后。蒲松齡《過孫給諫芙蓉齋》首聯“有人搔首憶京華,綠竹叢叢荷未花”可證此詩寫于春末。之所以如此斷定,是因為蒲松齡的這封書信一經孫蕙拆閱,兩人再見面便相當尷尬;以蒲松齡的秉性,他是不會再登孫蕙家門解釋事情原由的,當然也不會專為孫蕙寫詩了。至于徐先生此信作于康熙二十三年的觀點,袁先生已經推翻。而袁先生此信作于康熙二十一年冬的觀點,已然自我否定了:孫蕙康熙二十年“返程曾在家鄉停留一段時間”,“次年春方返京”。孫蕙既然康熙二十一年春返京,又怎么能于康熙二十一年冬“從福建歸來于家,稍作停留”呢?這或許是袁先生筆下誤,將康熙二十年冬錯寫為康熙二十一年冬,但這又與該文所述抵牾。
蒲松齡在《上孫給諫書》中寫道:“曩者劉孔集自武康歸,先生嘗謂之曰:‘姜桂之藥,亦宜相人而施。某之言真辣于姜桂矣!如可節取,則電畢而火之;如其荒謬,即不妨暴之同人,以彰吾過。弟年來無他進益,然能知非矣。斷不敢謬執己見以自是也。” [15]1123從此信中可以看出,蒲松齡雖然對孫蕙的親族、仆役橫行不法之事激憤于衷,仗義執言,但還是顧及這位昔日好友的顏面,沒有將其丑事宣示他人,而且特別請求孫蕙看后燒掉,以免泄露消息,在士民中造成不良影響。然而,此事后來還是在淄川傳揚開來,以至于眾人盡知。唐夢賚《縣西關義市碑記》敘述:對于不法之徒擾亂淄川西關義市,“孫給諫樹百,嚴發禁示,以誡族人。” [6]785高珩《墓志銘》記述:“蓋君之居桑梓也,律己以正,存心以仁,嚴飭仆役,咸恂恂奉法無忒,一洗般陽故習矣!” [2]1065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對于此事記述得更為詳細:“鄉先生給諫孫公,為時名臣,而風烈所激,其廝役佃屬,或陰為恣睢。鄉里莫敢言,先生獨毅然上書千余言以諷。公得書驚嘆,立飭其下皆斂戢。” [7]72據此看來,孫蕙接到蒲松齡的書信后,立即痛下決心,嚴厲整飭親族、仆人的不法行為,淄川的社會秩序因之好轉,得到了淄川鄉紳百姓的廣泛贊尚。
既然蒲松齡在書信中已經表明信守諾言,不會將書信內容公之于眾,那么又是誰將此事“暴之同人”呢?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孫蕙自己:或者孫蕙在處理族人、仆役把持官府、武斷鄉曲諸事時,言及蒲松齡來信勸諫之事,于是此事流傳于市井里巷;或者孫蕙故意將此事“暴之同人”,以彰顯自己秉公處理、絕不袒護之意。但如此一來,也就含有疏遠蒲松齡之意,乃至于暗示與其絕交。即使是孫蕙沒有此意,他人也會認為蒲松齡的“姜桂之藥”沒能“相人而施”,沒能給孫蕙留足面子,真可謂狂妄之極。不管孫蕙是無意“暴之”還是有意“暴之”,對孫蕙來說,總之是利大于憋。孫蕙通過“擇人而友”“擇仆而役”“收斂族人”等行動,在社會上樹立了一個虛心納言的良好形象,既能為諍臣,又能容諍友;而蒲松齡作為孫蕙昔日幕僚,“謬執己見”,公開指責“舊主”的言行,極易在親朋好友中造成一種“忘恩負義”的負面影響。
蒲松齡激于義憤,上書孫蕙,其初衷不過是看不慣孫蕙親族、奴仆的所作所為,為受欺壓者討要公道,還社會一個朗朗乾坤。蒲松齡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維護孫蕙的正面形象,更重要的是其性格使然。蒲箬在《清故顯考、歲進士、候選儒學訓導柳泉公行述》如此評論蒲松齡:“唯是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貴顯。即平素交情如飴,而茍其情乖骨肉,勢逼里黨,輒面折而廷爭之,甚至累幅直陳,不復恤受者之難堪,而我父意氣灑如,以為此吾所無愧良朋也者;而友亦諒我父之天真爛然,不以為迕,蓋不以情勝義,而肝鬲傾吐如此。” [7]77張元也說:“先生性樸厚、篤交游,重名義,而孤介峭直,尤不能與時相俯仰。” [7]72蒲松齡性格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慣世上齷齪之事,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或者當面指責,或者致信批評,全然不顧及他人的情面與感受。蒲箬所謂“情乖骨肉”,是指郢中詩社好友王甡(字鹿瞻)聽憑妻子將其父親趕出家門,以致病死旅舍之事,蒲松齡為此曾致信指責。所謂“勢逼鄉黨”,應該是指蒲松齡上書孫蕙揭露其親族、奴仆貪贓枉法這件事。
蒲松齡“天性伉直”“孤介峭直”,不愿做“老好人”“偽善者”,認為這樣的人全然沒有是非觀念。在他自己看來,作為諍友,公開指責他人過失,是出于對好友的愛護,是為了維護好友的良好社會形象,“可無愧于良友耳”。因此,他在信中列舉了孫蕙族人、仆役的種種劣跡后,惟恐孫蕙不相信,又規勸孫蕙“微行里井而私訪焉,倘有一人聞孫宅之名而不咋舌咬指者,弟即任狂妄之罪而不敢辭” [15]1123,真正是“不復恤受者之難堪”。其實,蒲松齡當然知道,這封言辭激烈的書信一經孫蕙接收,他們之間二十多年的友情也就宣告結束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此信發出之前,蒲孫二人的關系已經出現隔膜,“疏節孔多,遂使曩年把臂之交,至不以我為人” [15]1121。《上孫給諫書》發出之后,兩人斷絕了來往。按照他們過去的交情,孫蕙丁憂居家時,蒲松齡應該有詩相慰,前去探視;孫蕙病死家中,蒲松齡也應該有詩挽之,親往祭奠。但從現有蒲松齡的詩文中卻看不到這樣的篇章,也不見有這方面的行動,更看不到他人對此的記載。如康熙二十一年,與蒲松齡同為孫蕙幕僚的劉孔集過世,蒲松齡寫有五言古詩《傷劉孔集》,而蒲孫兩家相距不過二十多里,孫蕙死后,沒有蒲松齡前往吊唁的詩文記載,表明蒲松齡可能確實沒有到過孫家祭奠孫蕙。這說明,孫蕙接到蒲松齡的書信后,確曾“嚴發禁示,以誡族人”,卻對蒲松齡心存芥蒂,沒有公開示好,因為畢竟是朝廷重臣,被“草野之人”蒲松齡一通教訓,面子上總過不去;而“孤介峭直”的蒲松齡也絕不會事后當面賠情道歉,挽回所謂的不良社會影響。如此一來,蒲松齡與孫蕙“朋友之情,老而彌篤”的期待也就徹底落空了。
七、顧青霞在京居住
《蒲松齡與孫蕙》記述:“《西施三疊》詞、《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詩,均為蒲松齡南游歸里后所作。前者約作于康熙十三年,后者在路大荒編《蒲松齡集》中系于康熙二十一年。這表明孫蕙行取入都做了給事中,并沒有將顧青霞帶往京邸,而是留在了淄川家中。” [1]73筆者查閱有關詩文,康熙十九年孫蕙出任戶科給事中后,顧青霞并不是一直留在孫蕙淄川家中,而是隨從孫蕙進京,并在京城居住了一段時間。至于居住時間長短,則不能確定。
馬俊慧先生《陳淑卿與顧青霞:關于蒲松齡的寶應之戀(續)》寫道:“孫蕙的另一位好友汪懋麟,曾經為孫寫過三首題為《莫春過樹百寓齋出姬人顧粲可玉山堂詩卷見示兼聽小史云岫彈琴》(下文簡稱《莫春》)的詩,在‘孫郎解珮得青霞一句下注曰:‘姬名也。” [16]5胡春麗《汪懋麟年譜簡編(下)》記載:“清圣祖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四十二歲。暮春,過孫蕙寓齋。(《遺稿》卷二庚申稿《莫春,過樹百寓齋,出姬人顧粲可玉山堂詩卷見示,兼聽小史云岫彈琴三首》)” [17]59據此,《莫春,過樹百寓齋,出姬人顧粲可〈玉山堂詩卷〉見示,兼聽小史云岫彈琴》作于康熙十九年,確定無疑。
《莫春》為三首七言絕句,載于《百尺梧桐閣遺稿》卷之二。承蒙馬先生厚愛,提供此詩全文,遂得知全豹。詩其一云:“丁香葉大碧梧新,愧爾鉤簾岸幘人。讀罷《玉山堂》里句,支離真負一年春(詩中有“支離已是春相負”之句,余最賞之)。”詩其二云:“孫郎解珮得青霞(姬名也),并坐春風一笑嘩。怪底閨房多秀氣,顧家今已勝喬家。”詩其三云:“紛紛飛鳥倦知還,一曲清琴萬慮閑。休道白云無意思,出山未久即歸山。”詩題中的“粲可”,孫蕙的妹夫、邑庠生王觀正(字如水)的五首七言絕句《孫樹百愛姬顧餐可,以所著詩詞示予,賦此贈之,即題卷末》寫作“餐可” [18]122,汪懋麟或許是誤寫。王觀正所言“所著詩詞”極有可能就是《玉山堂詩卷》。《玉山堂詩卷》如能重現世間,對于研究顧青霞的生平以及她與蒲松齡的關系,會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莫春》詩題中的“樹百寓齋”,當指孫蕙在京城的住所。按詩題所言,康熙十九年春末,時在京城任職的汪懋麟到孫蕙住所拜會孫蕙,孫蕙向其展示顧青霞的《玉山堂詩卷》,汪懋麟閱讀后,大加贊賞,題寫七絕夸贊顧氏的才華。詩其一言稱,讀罷《玉山堂詩卷》,行事灑脫、率性而為的詩人也自愧不如;汪懋麟尤其欣賞顧氏“支離已是春相負”的詩句,印象特別深刻。詩其二寫道,顧青霞成為孫蕙的姬妾后,孫蕙與其相處親昵,如沐春風;顧青霞才貌雙全,勝過三國時的大喬。汪懋麟在這里將孫蕙比作孫權,將顧氏比作大喬,稱贊顧家女兒勝過喬家。詩其三主要描述聽到琴聲的感慨,認為出仕不如歸隱快樂。此詩與顧青霞沒有多少關聯。
此詩作者汪懋麟(1639-1688),字季甪,號蛟門,又號十二硯齋主人,晚號覺堂,江南揚州府江都縣人。少聰穎,從宿儒王巖學古文,得其指授頗多。順治末,王士禛司理揚州,從學詩,詩益工。康熙二年(1663)中舉,六年(1667)中進士,授內閣中書,后官刑部主事。康熙十八年,以徐乾學舉薦,入明史館充纂修官。二十三年,中蜚語罷歸。歸田后,杜門謝賓客,晝治經,夜讀史,銳意著述。二十七年(1688),以疾卒于家。生平著述頗豐,今存《百尺梧桐閣詩集》十六卷、《百尺梧桐閣文集》八卷、《百尺梧桐閣遺稿》十卷等。汪懋麟曾與王士禛于康熙二十一年,共同為孫蕙編選《笠山詩選》并作序。
據汪懋麟《莫春》詩所言,此時顧青霞應在京城,與孫蕙居住在一起。汪懋麟拜訪孫蕙,孫蕙引見顧氏,同時拿出顧氏《玉山堂詩卷》,請汪懋麟評閱,這符合一般社交禮儀。但也有一種可能,孫蕙只攜帶了顧氏詩集,在京請友人品評,顧青霞并未在京。目前大多數專家比較一致的意見是,孫蕙進京任職時沒有攜帶顧氏,顧氏被遺棄在孫蕙的家鄉淄川西笠山村,而且僅就該詩所述,也確實沒有顧青霞在京隨侍孫蕙的扎實證據。如何更準確地解釋這一問題,還有待于發現更多的資料。
參考文獻:
[1]袁世碩.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M].濟南:齊魯書社,1988.
[2]高珩.棲云閣全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
[3]王士禛志編纂委員會.王士禛志[M].濟南:齊魯書社,2006.
[4]鄒宗良.蒲松齡年譜匯考[D].濟南:山東大學,2015.
[5]王培荀.鄉園憶舊錄[M].蒲澤,校點.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1.
[6]張鳴鐸.乾隆淄川縣志[G]?蛐?蛐陳漣遠,白相房.淄川縣志匯編.淄博市新聞出版局,2010.
[7]路大荒.蒲松齡年譜[M].李士釗,編輯.濟南:齊魯書社,1986.
[8]蒲松齡.聊齋詩集箋注[M].趙蔚芝,箋注.北京:中國出版社,2006.
[9]馬瑞芳.蒲松齡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10]盛偉.聊齋志異校注[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11]鄧云鄉.清代八股文[M].北京:中華書局,2015.
[12]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J].崔國光,賈秀麗,點校.蒲松齡研究,2001,(4).
[13]鄒宗良.蒲松齡研究叢稿[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
[14]袁世碩,徐仲偉.蒲松齡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15]蒲松齡.蒲松齡全集[M].盛偉,編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16]馬俊慧,馬晽文麗.陳淑卿與顧青霞:關于蒲松齡的寶應之戀(續)[J].蒲松齡研究,2014,(2).
[17]胡春麗.汪懋麟年譜簡編(下)[J].玉溪師范學院學報,2015,(3).
[18]孫啟新.也談顧青霞[J].蒲松齡研究,2012,(1).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