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蒹葭（組詩）

蘇雨景

父親不再出海了

不再出海的父親像一柄賦閑的犁鏵

豎在墻角，空蕩蕩無所依

夕陽照過來的時候有一些朽木的光

他開始原諒那些風浪

那些與他對抗了大半生多次要取他性命的敵人

他開始原諒沒有兒子的人生

開始對四個女兒視若珍寶

他放下遠方，放下心里的帆

為了待嫁的女兒取出鋸子、刨子和墨盒

他在并不寬敞的天井里巧奪天工

經常被飛揚的鋸末嗆得咳嗽不止

但他沒有停下來，他認真打磨每一塊木頭

去掉上面的毛刺和不平，像對待那些溝溝坎坎

偶爾也會抬起頭來眺望，那時

他渾濁的眼睛里，總會蓄滿曾經的浪濤

又見蒹葭

風不大，它們還是俯身下去

一次次貼近大地的胸口

一些紅鶴被驚擾，它們的翅膀上

掛滿日光，向更深的蒼茫處飛

這倔強的植物，不棄僻壤

借助于灘涂上樸素的元氣

發芽，拔節，枯萎

把生命的過程設計得苦樂參半

可以孤單，可以貧瘠，也可以美

我對這個深秋的敬畏

就是從它們開始的

一個對蘆葦讀不出三分骨頭四分氣節的人

一定不是真正的游子

一支秸稈站在曠野中

西風帶走了秋實，站在曠野中

它的殘軀已毫無生機

那逝去的一切

紛紛生出輕微的漣漪

簇擁著衰草，黃昏

收拾起最后的愁緒

它讓自己回歸到必然的秩序

偶爾有雁群從平原啟程

向南飛，它便出神地凝望

心里想，這世界越來越冷了

它抖落滿身的塵土

準備著被付之一炬

一想到那些子嗣

將替代它在來年發出的生機

它是那么動容于自己

平庸的一生

我是如此沉迷于你的蒼茫

在這里，很想做那個奔跑的少年

在風中放牧滿天白云

借灘涂的浩蕩延續自己的微小

或者，做帆影中的那個漁夫

面對著一條河流，沉默如火焰

只有夕陽才讀得懂他眼里的波濤

抑或，做一只鷗鳥

渾身沾滿露水，一邊警惕著人類的腳步

一邊表達著對河流的深情

做一片月光也好啊，借著夜色

無比輕柔地翻閱蘆葦的內心

聽它們如何壓低嗓音，唱出卑微的和聲

其實，我最想做一株翅堿篷

做河流遇見大海時最為悸動的表情

就如同我遇到你時的滿臉羞赧，與惶恐

遍地手足

清晨的河邊，我留意到一些飛鳥

它們的翅膀和我被風吹起的衣衫是一樣的

黃昏的堤上，野花散落

它們的眼神和我的注視是一樣的

暮色四合，星星高遠

它們的微光和我的行走是一樣的

我所有的秘密被它們一一發現，并收留

它們已先于人類抵達某一種開闊

為了這些同類，這命中相連的網

我多么愿意成為蘆葦深處的一尾魚啊

責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凱

凌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