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焦慮與人性回歸：《吉姆爺》的身份建構

梁 雨 孫睿超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 江蘇南京 211106）

現代小說之父康拉德的代表作《吉姆爺》，“寓示了人類面對的荒誕與無奈，又肯定了人類為尋求生存意義、探索生命價值所作的一切努力。”[1]作為一名波蘭裔英國作家，由于早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康拉德后期在英國的生活感受到自我身份的消解，《吉姆爺》正是在作家自身處于身份認同困境的背景下進行創作的。

一、社會中的“失語”：西方社會身份重建失敗

話語權是個人身份建構的必備要素，而語言約束造成的“失語”狀態正是導致個人身份建構困境的原因之一。“個體是否能運用語言產生話語權力，是證明其是否能夠得到身份認同的外顯形式。話語之爭的焦點就是語言之爭。”[2]身份，作為自我意識的核心，也就是對個體在社會中的角色認定，這一認定包括自我認定和社會認定。“很大程度上，社會身份和民族身份是通過語言行為來建立和維護的。”[3]康拉德早期作為一名波蘭書水手，直至20多歲才開始學習英語。在這種情況下，因為不能充分掌握英語這一語言，康拉德與身邊和社會的溝通困境只有通過小說的寫作語言進行傾訴。作家正是通過對吉姆話語權的喪失描寫，不僅揭示了主人公的困境，也再現了自己的語言失落和現代社會中人們孤獨無根的精神困境。

在吉姆失職后的庭審中，吉姆和法官一直處于溝通沒有對接的狀態，他們的交流也就因此是無效的。帕特納號的損傷情況，“法庭也不打算查明；旁聽者中也沒有人關心這一點”。[4]（P39)試圖通過向人們傳遞沉船風波中的無助，面對生死抉擇時的煎熬心境，然而法官和周邊環境中沒有人愿意傾聽事情的經過，他們關注的都只是審判的結果。法官只是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后就將吉姆定了罪。格雷尼說：“當吉姆與法官溝通失敗后，他對語言本身也感到了絕望。”[5]在庭審期間，吉姆和住在一起的水手也是處于沒有交流的狀態，他“獨自在碼頭游來蕩去，神游于周圍的環境之外，彷徨著，沉默著。”[4]（P57）

此外，從敘事的角度來看，整部小說的很大部分敘述都是他人的轉述，也就使得主人公吉姆從敘事角度失去和讀者直接溝通的可能性。在小說吉姆來到帕圖森的后半部分描寫中，幾乎沒有出現主人公與當地人的對話場景。吉姆在一跳之后話語權的喪失和帕圖森的“失語”狀態只有通過馬洛這一敘述者的角度進行闡述，從吉姆的語言困境反映出康拉德的溝通困境。除了法庭上的審判失語之外，帕圖森的“失語”困境也加深了吉姆的語言困境。在現代社會中，語言與交流的無效性導致了自我與環境的分離，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加劇了主人公的身份建構困境。

康拉德早年長期的海上生活使他很難適應家庭生活，他當時的作品也沒有得到英國讀者的青睞和認可。地理空間的改變會帶來文化的不適和語言的失落，只有獲得話語言說的自由和權利，才能真正懷揣身份的認同感面對生活。而作為異鄉人的身份，在當時的社會環境進行創作，由于語言和原波蘭身份的影響始終處于邊緣寫作狀態，康拉德的作品在晚年才真正受到讀者的肯定。名字作為人在社會中的語言符號的代表，是人在社會中的基本身份組成要素。而吉姆作為小說主人公主，卻自始至終沒有完整的姓名，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身份建構的缺失。正是這種語言的“失語”狀態使主人公和康拉德本身都喪失了與環境交流的狀態。許多評論家都表示康拉德的小說中懷有對原祖國波蘭的負罪感，難以忘懷的波蘭情結使得康拉德本人夾雜在這兩種不同的文化環境中。也正是借助吉姆這一人物形象的話語權喪失，流露出自己顛沛輾轉的“無根”漂流狀態。

二、“夾縫”中的生存：東方社會政治身份重塑困境

作為白人社會的流浪漢，帕圖森東方世界的邊緣人，吉姆受到文明社會所謂道德規范的排擠，不能在白人社會扎根。即使逃離到帕圖森，他終究是一個社會邊緣人，本質上仍然是一個白人，保持著白人的優越感和疏離感。康拉德的小說中，“以東方為背景的小說的主人公總是背起行囊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退去。而以歐洲為背景的小說的主人公則向西方退去，與日落的方向一致。總之，這些主人公們都是向遠離波蘭的方向走去。”[6]書中的吉姆“被迫永遠離開海港和白種人，被趕到了原始森林里，成為白種人的流浪漢。”[3]（P199）在白人社會遇到的道德和文明危機的壓迫，使得吉姆不得不遠離自己所處的西方文明，逃離到遠離西方文明的東方小島。吉姆在逃離西方社會時候的路線也是一路向西，也就意味著吉姆與西方社會的價值觀念和準則漸行漸遠，投入東方社會的懷抱，然而在思想上他卻始終難以割舍與西方社會的聯系。

作為東方文明的“他者”，吉姆一直想要在帕圖森這片遠離西方文明的土地上重新構建自己的身份，但他在在帕圖森終究是一個社會邊緣人。作為一個白人，他卻不得不從西方流浪到東方。評論家維內·克保爾指出“對于流亡者而言，家園不是尋求地理上的某個點”，“家園，對于他們來說，不是尋求空間身份，而是尋根。”[7]吉姆希望在帕圖森建立自己理想中的“伊甸園”，然而這種社會結構始終是以歐洲的白人社會作為模版。由于生活環境的影響，吉姆潛意識中認同白人的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始終沒有真正認可叢林社會。同時在和當地居民相處的過程中，吉姆試圖把原始叢林的原始經濟轉變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生產模式，借助變相的殖民手段完成這一轉換。這就使他注定不能融入當地的社會環境。吉姆沒有放棄重回主流社會的希望，正因為他內心始終渴望和主流社會保持聯系，所以一直處于游離的“夾縫”生存狀態。“

吉姆作為船上大副拋下眾人私自逃生，違背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在這之后一直在尋找失去的榮譽希望能夠贖罪。然而強盜布朗的到來，使得吉姆基于殖民統治基礎的理想狀態的“伊甸園”轟然倒塌，也就代表著西方文明的吉姆在東方部落中的失敗。他在本質上是一個白人，白人的優越感和疏離感使得吉姆無法真正融入這一東方部落。他把白人布朗作為自己的一員而忽略了他作為強盜種種惡劣行徑。吉姆受西方殖民主義影響，難以擺脫西方的帝國主義文化，始終以西方的價值標準來衡量自己的所作所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康拉德也是現實中的吉姆，吉姆遠離白人社會，而他遠離故土波蘭，放棄原母語的使用，不斷用的己的文筆去書寫一個流亡者對身份的追尋。他被迫遠走他鄉，在英國尋求保護和認同，然而他并沒有真正被主流社會所接納，他帶著非英國人的身份游離在歐洲文化的邊緣位置。

三、人性之根的回歸：“無根”焦慮與身份建構困境的和解

吉姆作為歐洲文明的失敗者，之前追求的是歐洲白人文明社會的根，在經歷過道德困境的考驗之后，雖然沒有重新回歸到白人社會、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卻找回了人性之根。在同種人的社會環境下尋根的無所適從，讓吉姆投身到自然中，在原始社會的群體中扎下了根，實現了自我的尊嚴追尋。當他再次面臨倫理困境，選擇放走了作為他人性的“魔鬼”另一面，侵略帕圖桑的強盜布朗。這使得吉姆在此喪失當地人的信任，然而他最后在面臨生死抉擇的勇敢未嘗不是最自己身份的構建維護和追尋。在經歷了痛苦的追尋和救贖后，吉姆在自然社會中二次尋根，最終沖出身份建構的困境，以一種詩意的方式，死亡，從構建了真實完整真實的自我。在絕境之下，人性是否真的經得住考驗，也許不能，但一定還會有希望在。

雖然最后吉姆的死亡悲劇使自我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達到和解，但是面對死亡的勇氣，使得吉姆在追尋身份和道德理想的道路上得到了人性的回歸，得到了身份的重建。康拉德雖然面臨文化身份的不確定性，處于歐洲社會的邊緣，但他一直積極在作品中進行身份的探索，一直在尋根。他尋的不僅是自己在歐洲社會中身份認同的根，同樣也是人性之根。

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吉姆背棄了自己的社會職責，拋棄了船上幾百多名乘客，置他們的安危于不顧。然而在逃亡的過程中他一直遭受內在良心的譴責。“生存還是毀滅”不僅僅是哈姆雷特面臨的兩難困境，它同樣使得吉姆在潛意識深處不斷進行自我斗爭。雖然最后吉姆的死亡悲劇使自我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達到和解，但是面對死亡的勇氣，使得吉姆在追尋身份和道德理想的道路上得到了人性的回歸，得到了身份的重建。康拉德雖然面臨文化身份的不確定性。處于歐洲社會的邊緣，但他一直積極在作品中進行身份的探索，一直在尋根。吉姆雖然在文明世界他一次次失敗了，但最終他在原始叢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使得自己本性中向善的一面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8]

除了無根焦慮之外，康拉德在這里也表現了人類的生存焦慮。人類在社會生活中需要不斷和吉姆一樣確認自己在世界中的價值，用一系列道德準則例如忠誠、善良等來衡量自己的生存意義。存在主義認為，人一直在重復尋求真我，真我消失和重新尋求真我的道路上前進。而實現自我必須需要具備道德、良知和勇氣，通過孤獨和痛苦的磨煉，才能真正尋回自我的本真。文中多次出現“他是我們中的一員”，因此吉姆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是康拉德對自身命運投射而刻畫的形象，更是包含了對人類命運的擔憂和社會處于精神異化危機下的思考。吉姆在悲劇性的命運中不斷抗爭，而不是逆來順受接受苦難，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對自身生命意志的追尋與探索。

結語

康拉德認為文學“積淀在人格的深層結構中，受到想象力的激發或感性的誘導而顯示出來。”[9]康拉德始終關注社會和人性，努力探索人類、社會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試圖從人性的角度消解人類的孤獨感和精神異化。在這樣一個宗教信仰開始動搖，傳統理性逐漸衰落的時代，康拉德同樣懷有時代的焦慮。他在遠離繼而失去自己的家園之后，一直在尋找精神的家園。在《吉姆爺》這部小說中，幻滅的英雄夢帶給吉姆尋而無果的追尋，道德的拷問又迫使他無處可逃的逃離，然而不屈的人性為他贏得了悲慘命運的自我救贖。康拉德正是借助吉姆這一人物的權利話語和職業倫理兩個方面的困境流露出自己“無根”的憂思，并且在超越小說人物和作家自身困境的基礎上，提出了人性的回歸才是解決困境的方式，才能為在文明社會中掙扎的人們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