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家庭農場是我國新型農業生產經營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已經成為鄉村振興發展不可或缺的力量。與民事人格不同,商事人格需要經過法律的擬制和確認才得以成立。然而,商事主體法律規則的缺失,造成了家庭農場主體資格認定標準混亂,財產要素、勞動力要素和責任承擔要素認定模糊等一系列現實問題,阻礙了家庭農場制度功能的發揮。因此,對家庭農場商事法律主體地位的明確就成為應對其他問題的先決條件。從目前陜西省家庭農場的規范文本和實踐的角度審視,家庭農場商事主體需要從營業能力和注冊登記兩個層面進行制度構造。在不同形態的商事主體制度比較中,有限責任公司的組織形式能夠滿足家庭農場規模經營需求,有助于健全農村信用體系和促進家庭農場制度可持續發展,保護農民個人財產利益,是理想的家庭農場商事主體制度選擇。
關鍵詞:家庭農場;商事主體;風險承擔
中圖分類號:F325.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9)02-0116-08
一、問題的提出
家庭農場是以家庭成員為主要勞動力的規模化、集約化和商品化農業生產主體。目前我國家庭農場數量已超87.7萬戶,土地經營面積占全國承包耕地總面積的13.4%,其中農場主為本鄉人口的占92%,從事種養業占98.2%[1]。十九大報告指出構建我國現代農業生產和經營體系,必須發展多種形式的規模經營并培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也強調,要強化鄉村振興制度性供給,培育發展家庭農場,推動多種形式適度規模經營。家庭農場已經成為挖掘農業經濟發展潛力和鄉村振興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有關家庭農場法律規則,尤其是關于家庭農場商事主體地位的缺失是理論和農業實踐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家庭農場的設立、經營、治理策略、土地流轉、債權債務關系、勞動者保護、融資方式等都必須建立在對主體地位確立的基礎之上。家庭農場商事主體地位的明確,是從私法角度為權利主體提供保護,是各級行政主管機關對家庭農場發展指引、扶持和監督必不可少的前提要件,也是家庭農場參與市場經營活動的基礎條件。
美國農業部和各州立法主要以經濟規模、所有權結構和內部治理模式作為家庭農場主體資格的認定標準,家庭農場可選擇個人業主制、合伙和公司這三種組織形態。《日本農地法》和《日本農林普查》相關規則將家庭農場分為“獨立農場”和“一戶一法人”兩類,以耕地面積、種養面積、飼養家畜數量等為主體資格判定要素。而《俄羅斯聯邦農場法》則更傾向于農場成員間血緣或姻親關系的結合,強調共同經營、財產共有。我國目前并無法律規則明確家庭農場的主體地位,學界觀點主要為以下兩種:其一,家庭農場是新型獨立私法主體。持這類觀點的學者認為家庭農場既具有現代農業的經營特征,又保留了我國傳統農業的形態,是一種不同于原有民商事法律主體的新型獨立經營形式[2],應當制定具體的《家庭農場法》以明確其獨立地位并進行規制[3]。其二,家庭農場能夠融入我國現有私法主體。也就是說家庭農場可以被認定為我國現有民商事主體中的某種類型[4]。
商事主體中的商事人格取得完全有賴于法律的擬制和確認,與民事主體中的民事人格取得不盡相同。上述兩類分歧的主要爭議焦點在于我國現有商事主體制度是否能夠滿足家庭農場法律地位認證的需求并促進經營模式的發展,亦即我國既有法律制度與相關替代制度是否能夠滿足社會現實需求。一般而言,新的私法主體存在的必要性在于治理規則、市場準入和退出機制都須同原有私法主體有明顯差異。然而家庭農場的發展現狀和經營模式并未形成全新的治理模式,只是由于經營范圍限制于農業領域而表現出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并不屬于法律創設新型主體必須考量的要素。為家庭農場創制新規則會帶來巨大立法成本,不僅不利于平等對待現有農業主體,還會損害法律的普遍適用性。雖然《民法總則》尊循《民法通則》民商合一的立法模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忽視現代社會商事主體的特殊性[5]。事實上《民法總則》創新性的規定了商事主體的類型和標準,其中第55、56條針對以家庭經營形式為主的個體工商戶和農村承包經營戶進行了規制,第99、100條確立了農村合作經濟組織的法人地位,這就為家庭農場的商事主體資格確立指明了方向[6]。本文首先分析我國家庭農場發展現狀和困境,繼而以陜西省為例闡述家庭農場商事主體資格重構的實質要件和程序要件,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我國家庭農場商事主體構造的路徑選擇。
二、我國家庭農場發展現狀及困境
家庭經營是農業生產最有效率的方式[7]。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對促進我國農業生產快速發展和提高農民生活水平貢獻了巨大力量。本世紀以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農地細碎化和比較效率較低等缺陷逐漸凸顯,與適度規模經營相適應的家庭農場模式逐漸發展起來。十九大報告也指出要實施鄉村振興戰略,規模化、集約化是現代農業發展的必然趨勢,農業改革應倡導發展多種經營模式。家庭農場規模化和集約化程度更高,農戶使用先進設備、改善農作物品種、引入新技術的意愿和需求更為強烈,有利于提升我國農業生產的整體效率。自2013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家庭農場制度以來,全國各地家庭農場迅速發展,逐漸形成了上海松江集體承租模式、寧波公司模式、武漢連片開發模式、郎溪示范家庭模式等多元化發展方式。各地經營規模和范圍呈現出多樣化趨勢,經濟效益普遍高于傳統農業,農業市場競爭力顯著提升。目前來看,對家庭農場的規制主要依賴政策和位階較低的法律規則。農業部于2014年出臺了《關于促進家庭農場發展的指導意見》,浙江、山東、江蘇、安徽、河南、陜西等省份的相關管理部門也發布了支持家庭農場發展的系列辦法。
家庭農場在承繼我國傳統農業模式的同時,引入市場競爭和現代管理理念,引導農業經營向現代化方向發展。家庭農場的成員利益統一、經營模式簡單、勞動力積極性高等特征對農業生產環節而言具有天然的適應性和其他經營模式無可比擬的優勢。然而,現階段有關家庭農場主體資格相關法律規則的缺失導致了一些問題和困境,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家庭農場主體資格認定標準混亂不一
家庭農場法律主體地位規則的缺失,造成了對于家庭農場的認定標準、認定部門、評價方式等規則的各異和混亂。現有家庭農場的資格認定主要依賴行政部門的規范性文件。有的省份要求必須首先經過當地政府或農業部門的評審通過后才能辦理工商登記確立商事主體身份,即“核準制”(如湖北省);有的省份則可直接進行工商登記,即“準則制”(如浙江省)。各部門的行政職權范圍有所區別但又相互交叉,直接導致了家庭農場審核部門的模糊,進而造成家庭農場準入條件的差異。缺乏明確上位法的規范性文件效力本就存疑[8],家庭農場資格認定具體應當以哪個行政部門的認定條件為準更是缺乏確切依據。作為弱質性產業,家庭農場必須依靠政府支持,但主體地位模糊使得家庭農場在相關惠農政策項目申報主體和實施主體的認定方面都存在障礙[4]。
(二)家庭農場財產要素認定模糊
家庭農場財產要素認定模糊,突出表現為家庭農場與農戶家庭財產混同所帶來的雙重風險。目前我國家庭農場的經營范圍主要是種養業,例如陜西省示范性家庭農場產業形態中種養業合計超過90%(見圖1)。種養業不僅受自然條件影響較大,同時還要面臨市場中產品過剩的競爭壓力,農業弱質性特征明顯,風險較高。
圖1陜西省示范性家庭農場產業形態[9]
確立家庭農場獨立商事主體地位能夠更好地將農場財產與農民個人財產相分離,有利于政府對家庭農場實施政策保障措施,提升抗風險能力,降低經營風險。相較于家庭聯產承包經營,家庭農場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土地的流轉經營。例如,《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規定,家庭農場土地流轉經營期必須在5年以上。農業實踐中家庭農場流轉經營土地面積數量也占據很大比重例如陜西省2016年家庭農場經營土地面積中,家庭承包經營耕地面積不足23萬畝,流轉經營面積則超過83萬畝。。但法律主體地位的缺失,不僅無法清晰確立土地流轉經營雙方的權利義務,也不利于國家對土地經營流轉模式進行監督管理和長期規劃。同時,法律地位模糊造成家庭農場融資過程中資質認定、權義關系、法律責任承擔都存在隨意性,以致于金融機構惜貸[10],沒有經過注冊登記的家庭農場更是無法成為金融機構認定的借貸主體。家庭農場法律主體資格的確立,對于明確獨立承貸主體地位和改善農村信貸評價體系,確認受惠主體資格,切實解決農民融資困難具有重要意義。
(三)家庭農場勞動力要素認定模糊
突出表現為家庭農場常年雇傭勞動力的角色地位模糊,立法對農民權益保障不足例如對于是否屬于勞動關系的判斷各地有差異。在“陳某訴獲嘉縣梁某家庭農場追索勞動報酬糾紛案”((2015)獲民小字第25號)中,原告陳某為家庭農場提供農作物種植服務,法院認為原告與家庭農場之間形成的是勞務關系,僅受合同規則約束,并不受《勞動法》規制。而在“三門峽市聚瑞緣家庭農場與李某追索勞動報酬糾紛案”((2015)三民終字第00443號)中,法院則將李某在家庭農場從事養羊種菜等工作認定為勞動關系。。家庭農場的發展帶動了鄉村一部分勞動力由“務工為主”轉變為“務農為主”[11]。不僅家庭自有勞動力不再外出務工,也吸引部分外出務工農民回歸農業生產。《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僅對家庭農場常年雇傭勞動力的數量進行限制,但卻并未明確常年雇工在家庭農場中的定位。通常而言,常年雇工也是當地農民,那么他們參與家庭農場的勞動是作為家庭農場成員還是純粹的勞動者?如果是家庭農場成員,成員權如何實現;如果是單純勞動者身份,是否能夠納入現行勞動法的保護體系中,等等,這些都是亟待明確的問題。
(四)家庭農場責任承擔要素認定模糊
突出表現為家庭農場責任承擔機制混亂。家庭農場獨立法律主體地位的不確定性,造成了家庭農場風險負擔合理安排機制的缺失。雖然家庭農場的勞動力以家庭成員為主,但是并非家庭所有成員都參與家庭農場經營,例如成年未婚嫁子女是否需要為家庭農場的損失承擔責任并沒有明確的規則在司法實踐中,家庭農場對外責任承擔方式以家庭農場登記主體類型為一般判斷標準。例如在“辛某與王某1、李某、王某2、曹某買賣合同糾紛案”((2017)陜0423民初1776號)中,涇陽縣人民法院認為雖然本案中涇陽涇達生態家庭農場(登記為個體工商戶)登記的經營者為王某2,實際經營者為王某1,但是家庭農場的的主要收益為王某1、李某、王某2、曹某4人家庭共同享用,因此由該4人家庭共有財產對外承擔家庭農場的債務。。家庭農場、農戶家庭整體、家庭成員個體、常年雇工等農場參與者承擔的有限責任和無限責任無法區分適用,損害了家庭農場的穩定性和商事信用,最終將制約家庭農場的發展壯大。
三、家庭農場商事主體資格建構
(一)商事主體資格的實質要件:家庭農場營業能力
我國尚未制定統一的商事法典或商事通則,故無法對商事主體的資格要件提供法律規則層面的支撐。但從目前單行的商事法律規則和對商事主體的性質認定出發,不論是在理論還是在實踐中,商事主體資格認定的核心都是“營業能力”。所謂商事主體的營業能力必須滿足有償性(營利性)、獨立性、計劃性(組織性)、重復性和外在性的要求。下文將針對商事主體的營業能力與家庭農場不同組織形態,并結合陜西省具體實踐情況進行分析。
1.名稱要件。商事主體要從事營業行為必須能夠以自己的名義從事商事活動,名稱也是商事主體法律人格的重要標志。《陜西省家庭農場登記管理暫行辦法》第6條的規定,家庭農場的名稱依據不同商事組織類型的相關法律規則確定。(1)不強制設立名稱主體。根據我國《個體工商戶條例》《個體工商戶名稱登記管理辦法》的相關規定,個體工商戶可自由選擇是否設置名稱,法律不作強制性要求。因此,以個體工商戶為組織形態且具有名稱的家庭農場可認定為符合商事主體名稱要求。(2)強制設立名稱主體。根據我國《合伙企業法》《個人獨資企業法》《公司法》及相關登記管理辦法的規定,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和有限責任公司必須設置名稱,否則無法成為相應商事組織體。因而,以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或有限責任公司為組織形態的家庭農場符合商事主體名稱要求。
2.財產要件。商事主體從事營業行為必須以一定財產作為商事交易的物質基礎[12]。工業化和城鎮化引發的非農就業人口增加直接導致農村土地出現大量閑置,這為農業規模經營提供了最基礎的要素[13]。家庭農場以農戶自有承包經營土地和流轉經營土地為主要財產,提供可供交易產品。為確保經營穩定性,《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和《陜西省家庭農場登記管理暫行辦法》規定,土地承包期或流轉期必須在5年以上,經營者可以貨幣、實物、土地承包經營權、知識產權、股權、技術等出資。表1顯示了陜西省2015年和2016年家庭農場經營的土地情況,2015年耕地面積占總經營面積92.1%,其中家庭聯產承包土地占耕地總面積17.4%,流轉經營土地占耕地總面積79.5%;2016年耕地面積占總經營面積91.9%,其中家庭聯產承包土地占耕地總面積20.2%,流轉經營土地占耕地總面積73.1%。《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同時規定,家庭農場必須達到一定程度規模化經營a.種植業:糧食耕種面積100畝以上,果園、蔬菜、茶園面積20畝以上;b.養殖業:牛存欄50頭以上,豬存欄300頭以上,羊存欄100只以上,雞存欄5 000羽以上;c.種養結合、特種種養業和休閑觀光農業,條件可適當放寬。。
3.經營活動要件。即商事主體必須從事營利性的商事行為和商業經營活動。家庭農場已經完全具備商事主體的外觀,其所從事的經營行為是以追求盈利為目的的營業行為[14]。《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和《陜西省家庭農場登記管理暫行辦法》規定,家庭農場的經營范圍主要有:種植業、養殖業、休閑觀光農業、種養業產品的研發、加工和銷售等。只要家庭農場的經營者從事上述活動,均可被認定為商業經營活動。
4.職業要件。商事主體以商業交易為職業,強調商事主體行為的重復性、長期性和穩定性。家庭農場是以“規模化、集約化和商品化農業生產”為主要特征的現代農業經營方式,其職業要件體現在兩個方面:(1)家庭農場對經營土地面積和承包(流轉)期限有最低要求,以保證經營的長期性和穩定性,實現規模化優勢。(2)家庭農場的主要勞動力為家庭成員,且需接受過專業農業生產和經營培訓。家庭成員共同生產經營是認定家庭農場的重要事實標準[15],也是推動家庭農場發展的基本動力[16]。家庭農場的營利以農業為主,家庭農場成員人均收入不低于本縣區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這是“傳統農民”轉向“現代職業農民”的重要標志。《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允許家庭農場雇傭勞動力(包括長期雇工和臨時雇工)并支付報酬。從屬性是勞動者的基本特征[17],勞動者與雇主之間受勞動契約的約束,勞動者有接受雇主指令和安排的義務。家庭農場中雇工的農民身份并不會影響勞動關系的認定。我國《勞動法》明確規定與企業或個體經濟組織形成勞動關系的勞動者,均屬于《勞動法》的調整范圍。也就是說,與商事主體形成勞動關系的勞動者,均受到《勞動法》中有關權利義務的約束。不論家庭農場歸屬于何種類型的組織形態,都不會影響其商事交易特征以及與雇工之間的勞動關系。
(二)商事主體資格的程序要件:登記
雖然我國沒有專門的商事法典或商事通則對商事主體的登記程序作出規定,但是根據《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及相關實施細則的規定,凡是從事商業活動(包括經營活動)的主體都須登記。因此,商事登記也就成為我國商事主體取得法定資格的必備要件。針對不同商事主體的組織形態,各單行法規都有相關規定。例如《個體工商戶條例》就規定了個體工商戶注冊、變更和注銷的相關程序。存在的疑問是強制性登記是否影響商事主體的商事活動?如果商事主體未經登記,那么其商事行為的效力如何判定。具體到家庭農場,《陜西省家庭農場登記管理暫行辦法》對于家庭農場是否登記采取鼓勵而非強制態度,在主體組織形態方面也給予經營者開放式選擇,幾乎涵蓋所有商事組織形態。這就需要進行區別分析。
對于有限責任公司而言,其設立必須向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注冊登記,家庭農場若沒有經過注冊登記則不具有有限責任公司的商事外觀。換句話說,家庭農場只有登記為有限責任公司才能履行相關的權利義務。但對于合伙企業則不同,合伙企業的存在依賴于合伙人之間的合伙協議,商事登記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確立特殊事項的對外公示性(如有限合伙)。而對于個人獨資企業和個體工商戶而言,從事營利性活動是屬于自然人所擁有的權利,商事登記的目的是為了排除資格不合適的個體(例如公務員)[18]。由上述分析不難發現,家庭農場是否登記并不會直接影響其商事主體的認定,這也與各省相關登記辦法不謀而合。事實上,家庭農場作為商事主體是否登記以及登記為何種組織類型最重要的意義在于責任承擔方式上的不同,登記是為了提供保障制度而非設立市場準入條件。農戶主動選擇登記為商事主體,就能夠享受對家庭農場權益的保護;而沒有登記的,則可能會承擔相應的法律風險。
四、我國家庭農場商事主體建構路徑
家庭農場主體組織形態的選擇,需要從農業主體生產經營條件、家庭農場治理機制的需求和法定的商事組織形式三個維度進行考察。我國目前雖然沒有家庭農場登記注冊相關規則,但從各省相關辦法來看,經營者可選擇登記為個體工商戶、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和有限責任公司這四類。家庭農場商事主體組織形式的現實選擇主要受到經營靈活性、經營主體(投資者)責任形式、融資難易程度、盈余分配方式、家庭成員特殊權益、剩余財產處置方式等因素的影響。
(一)家庭農場組織形式宜定位于有限責任公司
從商事主體的角度來看,注冊登記為有限責任公司更有利于家庭農場的發展。2013年《公司法》確立了資本認繳制度,從根本上消除了家庭農場設立為有限責任公司的資本阻礙。從經營模式、治理策略和責任形式的層面考慮,將家庭農場商事主體地位確立為有限責任公司更具備比較優勢。
首先,有限責任公司與家庭農場的規模化經營相互契合。家庭農場的人合色彩與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相得益彰,家庭經營性要素與我國有限責任公司實踐具有很大相似性。與原有家庭聯產承包制度不同,家庭農場以將土地集中的方式推動農業生產規模化。根據《陜西省家庭農場資格認定辦法》的要求,家庭農場必須具備一定的規模,這就必須依賴規模化的管理方式和經營理念。實證研究表明家庭農場的規模化經營發展方式更具有經濟效益[19-20]。美國農業部經濟研究服務中心的研究也顯示大量家庭農場以不雇傭管理者的家族企業作為組織形態[21]。公司制度本就是經濟規模化的產物,以利潤和效率最大化為制度設計目標,這與經營規模相輔相成。選擇采用有限責任公司的法律形態設立家庭農場不僅可以推動家庭農場的集約化和規模化發展,而且更符合家庭農場的未來發展趨勢。
其次,有限責任公司相關治理規則能夠適應家庭農場的經營模式。雖然我國家庭農場數量穩步增長,但是仍以“粗放型發展”為主,并未形成規范化系統化治理模式,如何引導現有家庭農場健康持續發展是未來農業生產經營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與家庭聯產承包經營模式不同,規模化集約化的家庭農場經營模式對土地流轉形式、土地使用權價值評估、債權債務關系、融資方式、勞動者保護等事項都需作出明確回應。一但確立家庭農場的公司主體資格,那么公司法律規則中有關土地使用權作價出資、法人人格獨立、融資等相關規則即可直接適用,以緩解當下缺乏法律規范的窘境。同時,已有學者的實證研究表明,家庭農場的性質(如是否注冊、農場規模、經營規范程度等)是銀行是否發放貸款及發放貸款數量的主要考量因素[22]。家庭農場設立為有限責任公司可以直接避免只能以農場主個人身份申請貸款的限制,解決農戶融資難問題,健全農村信用體系。
第三,有限責任公司責任承擔機制能夠化解家庭農場與農戶家庭之間的財產風險。家庭農場的規模化雖然提升了營利能力,但是也帶來了更大的運營風險。如何將家庭農場的風險與農民基本生活財產相分離就顯得尤為重要。公司一經成立,股東投資的所有權就歸屬于公司,股東也僅在投資范圍內承擔有限責任,僅以家庭農場的全部財產對外承擔有限責任。在農業生產經營中,以公司的名義對外開展活動,直接將家庭農場經營風險與農民個人隔離,從而保護家庭成員的個人財產利益,降低投資風險。同時,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可分割轉讓,即家庭農場成員可將一部分股份對外轉讓而非整體出售。從而緩解單個家庭投資壓力,降低投資風險。
(二)家庭農場不宜定位于其他商事組織形式
除有限責任公司外,我國現行商事體例中個體工商戶、個人獨資企業和合伙企業也可作為家庭農場主體組織形式的選擇。但是這三類商事組織形態與家庭農場經營均存在不同程度的不適宜性。
1.個體工商戶不適宜家庭農場發展。《個體工商戶條例》和《民法總則》在定義個體工商戶時將經營活動限制于“工商業”,而家庭農場的經營范圍大部分并不隸屬于工商業,所以家庭農場的商事主體形態中應不包含于個體工商戶[23]。因此,將家庭農場的商事主體地位定位于個體工商戶存在一定的法律適用障礙。因為個體工商戶制度本身存在著缺乏相應治理規則和責任承擔機制等缺陷。若家庭農場注冊為個體工商戶,那么將以家庭財產對外承擔無限責任。需要注意的是《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9條對個體工商戶作為訴訟主體時是否具有字號進行區分對待。即當個體工商戶擁有商事名稱時,以字號作為當事人;當個體工商戶沒有商事名稱時,以經營者作為當事人。從這個角度而言,個體工商戶這類商事組織形態并不利于經營存在較高風險且經營者抗風險能力較差的家庭農場模式。個體工商戶的經營規模小、融資難、組織化程度低等缺陷也與家庭農場的規模化經營背道而馳。事實上,近年來對于個體工商戶這一商事組織形態最激烈的爭議在于個體工商戶制度是否符合我國現階段經濟發展的需要,是否符合現代市場經濟的需求,有不少學者認為該制度會逐步被廢止[24-25]。因此,家庭農場經營者在組織形態選擇時可以主動回避該類型的商事主體。
2.個人獨資企業與合伙企業不適宜家庭農場發展。我國《個人獨資企業法》第8條明確要求個人獨資企業投資人只能是一個自然人。家庭農場(除一人設立的家庭農場)若注冊為個人獨資企業,則一般情況下認定為以家庭共有財產作為個人出資,故而應以家庭財產對外承擔無限責任。但家庭農場是屬于家庭共有財產還是個人財產并沒有明確規定。這就造成了實踐中債權人無法要求債務人以家庭農場財產承擔責任。例如在“申某與孫某、張某等民間借貸糾紛案”((2017)陜0117民初1381號)中孫某、張某夫婦因缺乏資金向申某借款,后到期未還。原告訴求登記在孫某名下的個人獨資企業“孫某家庭農場”承擔連帶責任,但法院認為借條并不能顯示借款與涉案家庭農場有關且家庭農場登記為個人獨資企業,因此不承擔賠償責任。家庭農場定位于個人獨資企業的另一弊端在于財產無法分割轉讓。與可轉讓部分股份所有權的有限責任公司不同,獨資企業經營者不能分拆轉讓部分所有權,只能整體出售。由此來看,個人獨資企業的商事組織體特征無法與家庭農場相適應,一方面家庭所有財產必須為家庭農場承擔無限責任,無法保護家庭成員基本生活;另一方面反過來也無法保護債權人,傷害信用基礎本就薄弱的農業信貸體系。
若家庭農場注冊為合伙企業,則意味著家庭農場為家庭全體成員之共同共有,家庭成員共同對家庭農場債務對外承擔無限責任,除非經營者明確將某個家庭成員排除。雖然有限合伙企業可約定部分合伙人承擔有限責任,但是事實上由于無法將家庭財產具體分割為確定的份額(如土地承包經營權為家庭成員共同享有),家庭農場無法注冊為有限合伙企業。另外需要注意的是,作為合伙企業的家庭農場雖然由家庭成員共有,但是家庭農場的財產與家庭成員個體是相分離的。也就是說,家庭成員個體產生的債務,債權人不能要求以家庭農場的財產進行償還。故而,將家庭農場注冊為合伙企業將會面臨與個人獨資企業相同的困境。
五、結語
家庭農場是聯合國2015年可持續發展目標的重要維度之一[26]。“思考中國的農業問題,必須認識到小規模農業將長期延續的現實,其根本問題之一在于怎樣激發、扶持家庭農場的積極性”[27]。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三農”問題是關系國計民生的根本性問題,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是解決我國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的必然要求。法律能夠塑造人們的行為以及選擇時的影響因素[28],家庭農場擺脫現實困境實現跨越式發展必須依靠完善的法律規則體系。家庭農場商事主體地位的確立是我國現階段新型農業經營體系構建過程中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也是我國農村改革的重點領域。將商事主體理論與農業生產經營相融合,剖析我國家庭農場商事主體資格的實質要件與程序要件,從制度構造層面闡述公司制更有利于家庭農場的長效發展。當然也不能忽視家庭農場的農業生產特征,其主要目的仍是促進種養業的發展,而非簡單推行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在農村市場的翻版,警惕稀釋政府通過家庭農場補貼對農業生產的支持和保障功能。我國家庭農場未來發展之路仍需依靠商事法律規則的細化和農業保險的進一步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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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ruction" Family Farms’ Commercial Subjects
HE Xi
(Law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Qingdao, Shandong 266237, China)
Abstract:Family farms are one of the important components of new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management system in China. Unlike civil personality, the commercial personality needs to be established through the legal fiction and confirmation. However, the absence of commercial subjects’ rules has caused a series of practical problems such as the confusion of family farm subjects qualification standards, the vague identification of major business factors and so on, which prevented the development of family farms. Therefore, the clarification of family farms’ legal status is a prerequisite for dealing with other issues. Taking normative documents and practices of family farms in Shaanxi Province as an example, we analyze the structure of family farms’ commercial subjects from two aspects: business abilities and registration. In comparison of different commercial forms’ characteristics, that family farms are registered as limited liability corporations has more advantages, which can not only promot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family farms, but also improve rural credit systems and protect farmers’ property interests.
Key words:family farm; commercial subject; risk ta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