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各地《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在《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基礎上,對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的救濟途徑作了變通,由此出現各省救濟方式不同的局面。現有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在實踐運行中出現三重矛盾,即立法差異與法制統一之矛盾、司法需求、司法能動與法律規范之矛盾、村民自治能力與糾紛解決之矛盾。為此,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的救濟機制應在統一立法、貫徹村民自治的基礎上,融合內部自決與外部司法力量。簡言之,通過提升村選舉委員會公信力、將爭議納入《民事訴訟法》選民資格爭議并限縮適格當事人主體、設置換屆選舉選民臨時巡回法庭的方式,向當事人提供合理、高效、公正的糾紛解決資源。
關鍵詞: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村民自治;外部救濟
中圖分類號:F325.2;D92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9)02-0019-09
一、問題的引出
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村民自治制度,是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1982年《憲法》第111條將村民自治制度確立為我國的基本政治制度。1988年,《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的頒布標志著村莊民主自治從自發形成的非正規制度向國家治理正規制度安排的轉變[1]。村民委員會作為農村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肩負著農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多重職能。歷經近40年的實踐檢驗,村民自治制度對于活躍農村經濟、促進農民增收、提升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影響深遠。村民自治始終是黨和政府高度關心和重視的問題。200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做好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指出“搞好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實行村民自治,擴大農村基層民主,是黨領導億萬農民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偉大創造”。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也強調“必須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堅持和完善……基層群眾自治制度,……保證人民當家做主落實到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之中”“加強農村基層基礎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據統計,目前全國直接參與基層群眾自治的農村人口已達6億[2]。可以說,村民自治是我國民主最微觀、最生動、最直接的實踐。
人事權是自治權的重要內容,根據民主合法性的要求,人事權應當通過選舉權體現出來。村民委員會選舉是村民行使自我原始自治主權的一種行為,村民選舉權則是其法律保障之體現[3],而是否具有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就成為村民行使選舉權的基礎與前提。《通知》要求村民選舉委員會要對選民資格依法審核和確認,做到不錯登、重登、漏登。然而,在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過程中,被不當剝奪選民資格以及將不具有選民資格者納入選民名單的現象仍時有發生。歸納起來,這些情況主要包括:(1)將本村未滿18周歲的村民、死亡村民、精神病人納入選民名單;(2)拒絕為符合選舉資格的村民登記;(3)拒絕為農轉非人員進行選民登記;(4)拒絕給為農嫁非人員進行選民登記[4]。所謂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是指當事人對村選舉委員會公布的選民名單有異議而引發的糾紛,其糾紛主體雙方分別為提出異議的當事人和村選舉委員會[5]。現階段,我國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無論在立法抑或實踐層面都存在“剪不斷、理還亂”的混亂局面,諸多問題還有待厘清。如地方《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規定的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的救濟路徑是否合理?在法制統一與地區差異間應當如何取舍?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與《民事訴訟法》選民資格案件的關系如何?村民委員會選舉資格糾紛解決機制是否需要引進外部救濟方式,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內部救濟方式與外部救濟方式應當如何協調等一系列問題。
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救濟機制長期以來屬于被我國學界所遺忘的“學術洼地”,專以其為研究對象的成果數量極少。其余以村民委員會選舉為研究對象的學術文獻僅少量篇幅涉及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救濟。這些研究成果主要可歸納為:一是籠統地建議將《民事訴訟法》選民資格案件訴訟程序適用范圍拓展至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二是從機構完善的角度提出新設村民自治監督委員會;三是從司法權與村民自治權關系的視角論證了村委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引入訴訟程序并不會侵奪村民自治權。這些研究成果可以說為筆者的研究提供了素材積累,但這些既有成果缺乏對現有法律規范的分析以及對現有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解決機制實踐運行情況的檢視與關照。因而,筆者通過法律規范歸納梳理、裁判案例匯總、實踐探索經驗借鑒等方式,剖析現存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立法和實踐存在的問題,進而以此為基礎闡釋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的可行性進路。合理、高效、公正的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不但有裨于村民選舉權的保障,而且還有助于將村民自治真正落到實處。
二、村委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規范之審視
(一)糾紛解決機制的規范梳理
我國村民委員會選舉的法律淵源可分為3個層次:《憲法》進行制度確認,《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基本框架,地方《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細化具體內容。2010年,《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迎來了頒行后的首次修訂。修訂后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新增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救濟程序。該法第14條規定,對登記參加選舉的村民名單有異議的,應當自名單公布之日起五日內向村民選舉委員會申訴,村民選舉委員會應當自收到申訴之日起三日內作出處理決定,并公布處理結果。為與新《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內容相協調,全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一級的人大常委會先后于2010-2017年修訂了本省的《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我國31個省(市)、自治區有關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的救濟內容大多規定在《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中,比較特殊的如河南省規定在《河南省實施〈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辦法》中,四川省規定在《四川省村民委員會選舉條例》中。。筆者對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中有關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救濟的內容做了歸納總結,具體內容見表1。通過表1可以發現,除湖南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未作規定外,其余30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均規定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的救濟途徑。總體來看,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可劃分為4種救濟模式:內部救濟的一元模式、內部救濟與外部救濟相結合的二元模式、內部救濟的二元模式、內部救濟與外部救濟相結合的三元模式。
內部救濟的一元模式在內容上基本照搬《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內部救濟與外部救濟相結合的二元模式引入鄉鎮換屆指導工作小組這種臨時性協調機構處理選民資格爭議。內部救濟的二元模式賦予當事人以雙重救濟,只不過兩種救濟方式同屬村民內部自治解決的范疇。內部救濟與外部救濟相結合的三元模式可視為前述3種救濟模式的結合體,其整合了村選舉委員會、鄉鎮換屆指導工作小組、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大會3種救濟方式。
從數量分布看,絕大多數省份采用《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一元模式,給予當事人雙重救濟的省份有6個,僅重慶賦予當事人三重救濟保障。若以時間軸為坐標縱向來看,全國僅青海省在本省1999年《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中規定訴訟救濟方式1999年,青海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第14條規定,對選舉委員會處理決定仍有不同意見的,可以在選舉日的5日以前向人民法院起訴。。但該省2014年修訂后的《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取消了訴訟救濟方式。至此,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的司法救濟通道已徹底關閉。此外,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一庭編寫的《2003年第一期民商事案例參考》認為:依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7條,針對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當事人可以向鄉、民族鄉、鎮的人民代表大會和人民政府或者縣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和人民政府及其有關主管部門申訴,由有關機關負責調查處理。筆者認為此種觀點有待商榷,理由在于:(1)第17條規制的是選舉過程中的違法行為,而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發生在選舉前階段;(2)即便退一步講,第17條適用于選舉前階段,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并非都源于采用不正當選舉手段;(3)從體系解釋的視角觀之,既然第14條已規定了相應的救濟方式,再將第17條適用于解決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從邏輯上也難以自洽。
(二)糾紛解決機制規范之述評
《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4條之所以僅規定村選舉委員會處理這一內部救濟方式,其立法意旨在于尊重村民自治。各地的《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在此之上進行了相應變通,但并未僭越《立法法》的規定,亦未與《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相抵觸或相矛盾[6]。一元模式側重于追求糾紛解決的效率,但其缺點在于對當事人的程序性保障不足。特別是在村民內部自治能力欠缺的當下,此種解決機制很難達致糾紛的徹底解決,由此造成當事人選擇作為外部救濟途徑的申訴、上訪等方式尋求幫助。內部救濟與外部救濟相結合的二元模式將鄉鎮換屆指導工作小組處理作為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的最終救濟方式。換屆指導工作小組成員一般由鄉鎮政府工作人員組成。壓力傳導型的行政體制使得基層政府部門與村民委員會存在錯綜復雜的利益交織。因此,作為糾紛裁斷者的鄉鎮換屆指導工作小組自身的中立性、公正性不免受到質疑。另外,村民自治強調外部行政力量對村民自治事務的不干涉,故鄉鎮換屆指導工作小組處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似乎有干預村民自治之嫌。內部救濟的二元模式較一元模式表面上給予當事人多一層的保障,但《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2條規定,村民選舉委員會由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或者各村民小組會議推選產生。依此條,村民選舉委員會成員能夠代表本村村民行使權力。如果在此基礎上增設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決定的救濟方式,則會出現代表機構不能決定其代表事項的悖論。隨著農村人口流動性日趨增強,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的召集已變得愈發困難。若僅就單個或數個當事人是否應當列入或排除村民委員會選舉的選民名單召開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在實踐操作中缺乏可行性。單論救濟次數而言,三元模式無疑為當事人提供了最為充裕的保障。不過,救濟程序的增加需要以效率的犧牲為代價,而村民委員會選舉的時效性要求在保障當事人救濟利益的前提下盡可能提高糾紛解決效率。除此之外,前文提及的兩種二元模式缺陷同樣反映在三元模式中。
三、現有村委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的三重矛盾
(一)地方性立法差異與國家法制統一
我國國土面積遼闊,各地農村的發展水平、風俗習慣各異,并且各省在村民委員會選舉問題上的認識程度、重視程度以及其他方面的不同[7],導致各地的村民自治立法呈現出地方性差異。《立法法》第63條規定地方性法規在不抵觸上位法的前提下,可以進行變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40條賦予省級人大常委會結合本行政區域的實際情況,制定實施辦法的權力。從表1也可看出,各地《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關于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救濟的路徑迥異。應當承認,地方性差異始終存在,但筆者認為權利救濟事關當事人的切身利益,其涉地方屬性并不明顯。如果地方性法規在此問題上各自為政,對于當事人的權利保障實屬不利。試設想當事人若未被列入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名單,在A省其僅有一次救濟機會,而到了B省卻能夠獲得兩次救濟機會。同一情形只因地域原因而導致不同結果,以各地情況不同為解釋理由顯然蒼白無力。作為一個統一的單一制國家,法制統一是我國依法治國的重要原則和目標之一[8]。在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的救濟上,由法律進行同一化規制而非賦權地方性法規更具合理性。
(二)司法需求、司法能動與法律規范
法諺云,有權利必有救濟。司法最終救濟原則作為現代法治理念,已被世界各國廣泛接受認可。作為村民自治權的重要部分,村民委員會選舉權同樣應以司法裁判為最終救濟方式。2010年,《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修訂前,讓司法介入村民自治糾紛的呼聲不斷。王禹教授起草的《村民委員會選舉法》第40條規定,申訴人不服的,可以在選舉日的五日以前向當地的基層人民法院起訴,人民法院應當在選舉日以前作出判決。人民法院的判決為最后決定[9]。最高人民法院在《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修訂草案》座談會上建議可參照《民事訴訟法》第164條(現《民事訴訟法》第181條),允許對選民資格認定不服的村民向法院起訴[10]。遺憾的是,由于我國立法宜粗不宜細的立法傳統以及《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不宜引入程序性事項等諸多原因,司法救濟的內容并未加入修訂后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現實生活中,當事人對于通過司法途徑解決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有著強烈的需求,當事人期冀通過訴訟糾正村選舉委員會的錯誤決定。但是,無論是按照《選舉法》的立意還是《民事訴訟法》的語言,都無歧義地指示選民資格訴訟關注的是縣鄉兩級人民代表大會的直接選舉,而非適用于村民委員會選舉[11]。
司法實踐中,多數基層法院對于此類案件以不屬于法院受案范圍為由不予受理或受理后駁回起訴。但吊詭的是,仍有少部分基層法院對此類案件受理并作出裁判。這其中福建省屏南縣人民法院審理的吳少暉不服選民資格處理決定案被載入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3年第6期,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最高人民法院彼時持認可法院受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案件的立場。筆者通過無訟案例將“選民資格特別程序”設為關鍵詞,檢索出符合要求的裁判文書9份,再結合見諸媒體的案例,共搜集到案例20件需要說明的是:對于法院受理的系列案件,雖然存在數份裁定書,但鑒于裁定書內容的相似性,故在統計時視為1例案件。因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相對于其他糾紛數量較少,并且相關案件未對外公開披露,使得收集到的案例數量有限,但筆者認為,該數據反映的問題仍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參考性。表2為筆者整理的統計結果。(見表2)。對于此種統計結果,我們不禁要問,《民事訴訟法》第181條、《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地方《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都將訴訟方式排除在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救濟之外,為何有法院依然受理,難道是法官不了解法律規定?實則不然,在法官職業化、專業化水平不斷增強的情況下,這一假設很難成立。
筆者認為,地方基層法院積極發揮司法能動,提升其在政治權力體系中的話語權,將受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作為本院政績,成為其受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的深層原因。這點也能夠從法院的宣傳報道中得到確證。十堰市茅箭區人民法院、汕尾市海豐縣人民法院都強調其受理的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系屬本轄區首例案件。案件的審理對于保障公民選舉權意義深遠,達到了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有關案件的具體報道,參見:耿明軍. 十堰城區首例選民資格確認案在茅箭法院落錘[EB/OL].[2018-05-29].http://hubeigy.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5/11/id/2653995.shtml. 。海豐縣人民法院更是高度重視本院受理的首例案件,由法院副院長和兩位庭長親自掛帥,組成合議庭對案件加班加點進行審理。雖然我們不能否認法院能動司法對當事人權益保障的積極意義,但司法能動并非是無條件的、無原則的,它必須在法律的框架范圍內能動[12]。法院作為審判機關而非立法機關,其創造性地解釋運用法律必須遵守立法原意,不能通過擴大解釋的方式延展法院的主管范圍。否則,將造成司法秩序的無序以及司法公信的貶損。當事人的司法需求和法院的功利性催生了法院司法能動的熱情,然而立法上的掣肘使得司法能動的合法性備受挑戰。
(三)村民自治能力與糾紛解決
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屬于村民內部爭議,而村民內部爭議的內化處理屬于村民自治的重要事務。公民自行管理地方事務,其最大的優勢在于一方面可以激發公民對公共福祉的責任心和參與熱情,另一方面可以借此利用公民有關鄉鎮事務的興趣、地方性知識和專業知識[13]。爭議的村內調處解決而非外力介入是村民自治的理想樣態。從統計的案例中能夠發現,村民在向法院提起訴訟前基本都已向村選舉委員會申訴,僅有1例案件村民在未向村選舉委員會申訴的情況下直接向法院起訴(2017)新0121民初100號裁定書指出,該村委會選舉已經結束,起訴人未根據法律規定申訴并提起訴訟,其以侵權為由提起訴訟不符合法律規定。,表明村民了解村選舉委會申訴機制且該機制在現實中得到普遍適用。應當說,《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村選舉委員會申訴機制能夠將部分糾紛過濾,吸附在自治體內部。不過,當前內部自我解決的方式尚且無法完全獲得村民的信任,且一些村選舉委員會受利益糾葛、傳統觀念等因素的影響,未嚴格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3條之規定認定當事人的村委會選舉選民資格,使得作出的申訴處理決定自身不適當、缺乏法律依據,導致糾紛外溢。因而,村民仍選擇向政府部門申訴或向法院起訴。通過對收集案例的裁判意見進行分析可以發現,駁回起訴的8例案件中,法院未就村選舉委員會的申訴處理決定作出評價;在法院受理并作出裁判的10例案件中,法院均否定了村選舉委員會對當事人所做的申訴處理決定。例如,(2017)粵0204民特2、3、4號裁定書指出“東聯村選舉委員會以當事人是非轉農人員、空掛戶,未盡村民義務為由,作出不予認可楊濤在其選區選民資格的處理決定,沒有法律依據”。這也反映出若外部中立救濟機制缺位將使得村選舉委員會所做的錯誤申訴處理決定成為終局裁斷,且無法得到補偏救弊,進而侵蝕當事人依法享有的村民委員會選舉權。
村民選舉委員會作為選舉的主持機構,其承擔著選舉前、選舉時以及選舉后的與選舉相關的各項工作,保障選舉工作的順利開展。村民選舉委員會能否依法依規扮演好主持者的角色對民主選舉的合法合規起著重要作用[14]。為確保選舉程序和選舉結果的公平公正,村民選舉委員會成員應當由本村公道正派、有責任心的村民擔任。如果嚴格恪守《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那么推選出的村選舉委員會成員應當深得村民信任。但村民選舉委員會成員與參選的人員經常會發生人事安排上的重疊,直接造成選舉委員會成員不作為,或不敢出面制止違法行為,只顧忙于自己競選[15]。農村基層民主制度的發育,需要政治、經濟、文化、法制等多方面的因素共同促成,這是個長期的過程。從現在的狀況看,內部救濟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僅借助內部力量而不依靠外部救濟顯然還不太現實[16]。賦予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外部救濟彌補了村民選舉委員會保障不足的缺陷,也有助于協助村民自治制度的茁壯成長。
四、村委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解決機制的重構
(一)程序性救濟的數量供給
糾紛解決資源的稀缺性決定了不能為追求實體正義而投入無限的程序性救濟。程序性救濟的數量供給決定了當事人能夠獲得的救濟次數的多寡。糾紛解決的時效性、糾紛的最終化解、糾紛解決成本成為為救濟數量賦值的重點考量要素。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名單的公布時間與村民委員會選舉的時間間隔一般較短,因而,爭議應當盡可能在村民委員會正式選舉日前處理完畢。
一次救濟機會用盡即無,意含著對解紛機構的充分信任,未考慮處理決定錯誤或瑕疵,但錯誤與瑕疵在所難免,故一次救濟機會對權利人的保護并不周延。不僅如此,當事人如果對處理結果有異議,其不再享有其他救濟方式,從而造成糾紛無法徹底解決。遺留的未決糾紛很可能成為基層農村矛盾的導火索,尤其許多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涉及的當事人人數眾多,如廣東韶關市湞江區樂園鎮六合村55名村民、鄭州市管城回族區隴海馬路街道辦事處隴海村22名村民請求法院確認選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一旦處理稍有不慎,將事關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的正常進行以及選舉結果的正當性。三次救濟機會僅從數量上看確實最有利于權利人,但過多的救濟機會反而造成糾紛解決遲緩與糾紛解決資源的過量消耗。
程序性救濟的數量供給實際上是多重因素相互協調平衡的結果。而兩次救濟機會平衡了權利保障、解糾成本與解決效率,契合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的特點。與其相似的選民資格案件,同樣為當事人提供選舉委員會前置處理與法院裁判相結合的兩次救濟機會。縱觀訴訟救濟程序,可以發現,賦予一次性權利救濟的場景基本為程序性權利的救濟,實體權利的救濟多為兩次或兩次以上救濟。相比之下,將救濟次數賦值為二是最優之選,即各種影響因素的交匯點。
(二)村民自治——糾紛解決的內部資源
村民內部糾紛的自我解決能夠提升村民自治能力。村民自治體內部的糾錯機制解決不僅治本且成本最低。彭真委員長曾說“他們把一個村的事情辦好了,逐漸就會管一個鄉的事情;把一個鄉的事情管好了,逐漸就會管一個縣的事情,逐步鍛煉、提高議政能力”[17]。隨著村民自治能力的增強,村民內部糾紛的化解終要回歸村內自我處理,從而實現村民自治糾紛解決的良性內循環。
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的內部救濟具體應由何種機構負責?關于具體的負責機構,主要有村選舉委員會、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以及其他機構。上文已提及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的召集較為困難。如果出現《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3條第2款第3項的情形《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3條第2款第3項規定,戶籍不在本村在本村居住一年以上,本人申請參加選舉,并且經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會議同意參加選舉的公民。,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已經就當事人的申請作出決定,再由同一機構處理當事人的異議,其變更決定的可能微乎其微。有學者建議設立村民自治監督委員會,負責監督村民委員會選舉的整個過程,解決村民委員會選舉中的選民資格糾紛[18]。新設機構作為第三方,中立性高于村選舉委員會,但村民自治屬于微觀民主范疇,機構應該是少而精,另起爐灶設立新機構既增加換屆選舉的負擔,又增加運行成本[19]。還有觀點主張改革村選舉委員會,建議村選舉委員會成員由鄉鎮下派官員、縣人大下派監督員、村中黨員、大學生村官、普通村民以及其他村的村民組成[20]。拓寬村選舉委員會成員的構成目的在于實現相互監督與制衡,但其忽略了村民委員會選舉屬于自治事項,由非本村村民擔任村選舉委員會成員違背了村民自治的基本原理。而按照要求,村選舉委員會成員在選舉前需要接受鄉鎮換屆指導工作小組的培訓,熟悉村民委員會選舉相關的法律規范。因此,村選舉委員會處理當事人申訴的專業性毋庸置疑。當然,部分地區存在村選舉委員會組成不符合規范的情況。與其新設其他機構處理當事人爭議或改革村選舉委員會成員構成,不如嚴格規定村選舉委員會成員的遴選資格,落實村民選舉委員會回避制度[21],規定參加村民委員會成員競選的村民及其近親屬不得擔任村選舉委員會成員,從而阻斷村選舉委員會成員與村民委員會選舉的利害關系,增強村選舉委員會的公正性、獨立性。
(三)司法救濟——糾紛解決的外部保障
1.外部救濟選擇之辨。外部救濟機制主要包括行政救濟與司法救濟。村民自治脫胎于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體制[22],《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將基層人民政府的職能界定為指導、支持和幫助。若允許行政機關處理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則行政力量將重新嵌入村民自治,為行政力量干預村民自治提供入口。這也意味著村民自治為擺脫行政力量干預的努力付諸東流。那么,同屬外部糾紛解決機制的司法救濟會否干預村民自治?修訂后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最大改變之處在于初步打破了戶籍制下的“惟身份論”,根據自治權益的實際享有者適當擴大了自治的主體范圍[13]。《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3條第2款已經清楚地列明應當納入選民名單的三類情形:(1)戶籍在本村且在本村居住;(2)戶籍在本村,但不在本村居住,本人表示參加選舉的村民;(3)戶籍不在本村,在本村居住一年以上,本人申請參加選舉,并且經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會議同意參加選舉的公民。對于滿足前2項的村民,村選舉委員會必須無條件予以登記,不得隨意剝奪其選舉權。對于本村以外的當事人,村民的自治范圍限于同意或不同意他參加選舉,這是法律規定的自治內容[23]。倘若符合前2項的村民未被列入村委會選舉選民名單,且村選舉委員會未支持村民的申訴請求,致使當事人向法院起訴,法院僅需按照法律規定作出是與非的判斷即可,無需再行分析與論證。假使符合第3項的非本村當事人經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決定同意其參加選舉,但村選舉委員會未將其列入參加選舉的選民名單,并對該當事人的申訴不予支持,當事人選擇起訴的,法院直接按照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的決定作出相應判決即可。第13條第2款壓縮了法院自由裁量的空間,所以無論是依法律還是依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決定,司法救濟都不會干涉村民自治。相反,司法救濟還能夠貫徹和落實村民自治的內容,順應村民的救濟訴求,暢通“內部救濟—中立外部救濟”的渠道,為村民自治提供強有力的外部支持,消解司法能動師出無名的困境。
2.司法救濟的表與里。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采用司法救濟方式首先遇到的問題便是:應當按照哪種現有程序審理?民事訴訟特別程序、民事訴訟普通程序有學者主張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不能適用特別程序審理,應按照普通程序予以立案審理。參見:李相波. 選民資格案件程序的適用范圍[J].人民法院報,2006-05-31(B02)。、還是行政訴訟程序?民事訴訟普通程序處理的是平等主體之間的民商事爭議,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的政治性色彩濃厚,該種程序難以勝任審理之需要。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并不是因行政權力的行使而引發,劃入行政訴訟的受理范圍也不吻合行政訴訟的本性[24]。選民資格糾紛與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糾紛有著很高的相似度,筆者認為可以準用民事訴訟特別程序,但還需根據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的自身特點進行微調。
《民事訴訟法》選民資格案件的適格原告既包括案件當事人、與案件存有利害關系的其他人以及案件不存在利害關系的其他人。如此規定的目的在于盡最大努力糾正選民名單中的錯誤,以充分實現人民當家做主的政治目標。但無論何時,我們都要謹記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的自治屬性。為此,筆者認為需要在選民資格訴訟適格起訴人的范圍內進行限縮,只準予當事人或本村的其他村民有權向法院起訴。具體而言,可以分為兩種情況區別對待:(1)認為自己應當列入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名單的當事人,其本人為適格當事人;(2)認為他人不應當列入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名單的,本村的其他村民為適格當事人這種情形也曾有相關案例。例如,十堰市茅箭區李家崗村村民李靜請求法院確認瞿琴不具有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審理方式上,有學者曾提議可以在基層法院設置專門選舉法庭受理[25]。筆者雖對此觀點表示贊同,但因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數量相對較少,在人案關系緊張的基層法院設立專門的選舉法庭對于基層法院的確力有未逮。在此方面,陜西省部分基層法院的經驗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鑒。2015年至2018年,陜西省西安市鄠邑區(原戶縣)、周至縣人民法院先后成立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臨時法庭,統一集中審理縣域范圍內的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26]臨時法庭設在民一庭,由入額法官組成合議庭對案件進行審理,并配備有書記員、法官助理協助法官處理案件。按此思路,法院應當以便利村民為宗旨,可在民事審判庭設置臨時法庭,選派辦案經驗的豐富法官擔任審判員,并可到發生爭議的村莊現場審理或現場宣判,使全體村民知曉法院的裁判結果。此舉亦能夠間接督促村選舉委員會主動履行法院生效判決,及時糾正錯誤的申訴處理決定。
(四)救濟規范的減法與加法
權利平等推演出作為原權派生性權利的救濟權的平等。當事人享有平等救濟權要求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的救濟規范既得做加法還得做減法,即各地《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要減去有關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救濟的相異規定,統一參照上位法的規范內容;《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應當在“向村選舉委員會申訴”后加入“對申訴處理結果不服的,有權向村所在地的基層法院起訴”。與之配套,《民事訴訟法》第181條應增設第2款,規定“當事人或其他本村村民不服村選舉委員會對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的申訴所作的處理決定,可以在選舉日的五日以前向村所在地基層人民法院起訴”。這樣既回應了村民對司法救濟的渴求又能為法院的司法能動提供合法性支撐。盡管不是本文討論的問題,但《民事訴訟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立法結構廣受詬病已是不爭的事實,在《民事訴訟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新增上述內容也僅是權宜之計。筆者還是呼吁未來制定《村民委員會選舉法》時應當將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的司法救濟納入其中。
五、結語
村民自治制度已走過三十余載,為農村勾勒出民主和諧的鄉村圖景。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救濟的法律規范從無到有,從法律到地方性法規,容量不斷充盈,成為我國村民自治制度日臻完善的縮影。省級《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對于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救濟的不同規定與救濟權平等的理念相左。作為外部糾紛解決力量的司法救濟縱使被排除在法院主管范圍之外,但村民卻對此有著強烈的需求。法院也寄希望通過受理此類性質敏感但意義重大的案件增加自己的業績,但于法無據成為制約法院司法能動的瓶頸。在村自治體內部,村民自治能力的不足使得強行賦予村選舉委員會惟一且終局的糾紛裁決權無異于揠苗助長。
綜合立法現狀與實踐需要,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爭議的救濟體系應當建立在以堅持村民自治為根本導向的話語共識下,實現法制統一、內外兼修與內外聯通。鑒于地方立法差異帶來的權利保障不均,各地救濟權的規定應照準《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民事訴訟法》選民資格案件也應增加與之匹配的條款。嚴格選拔村選舉委員會成員,消除選舉委員會成員的利益糾葛,為村選舉委員會增信,乃提升村民自治能力的必由之路。根據法律規范分析的方法可以得出,外部司法力量的介入并不會涉足村民自治事務,反而能滋養村民自治的土壤。村民委員會選舉選民資格案件的司法救濟程序可以《民事訴訟法》選民資格案件為藍本,但需縮小適格當事人范圍。另外,基層法院通過組建臨時法庭、深入農村基層的方式,在保護當事人選舉權益的同時提高司法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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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ctical Predicament and Reconstruction of Remedy Mechanism of Village Committee Election
ZHU Xinyu
(School of Law,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Fujian361005,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organization law of the villagers’ committees,each province revised the regulation about the remedy mechanism of dispute over villagers’ election qualification. The existing dispute settlement mechanism of villagers’ election qualification for the villagers’ committee appears triple contradictions in practice, including legislative differences and unification of the legal system, judicial needs, judicial activism and legal norms and the ability of villagers to govern themselves and dispute resolution. That means the remedy mechanism should establish on the ground of unified legislation and villager autonomy, integrate the internal self-determination and external judicial power. In a word, we should enhance the credibility of the village election committee, limit the applied scope of disputes over the qualifications of voter in the civil procedure law and set up the provisional electoral circuit. Only by doing this can we provide dispute resolution resources to the parties that meet the needs of dispute resolution efficiency and justice.
Key words:villagers committee election; qualification of voters; villagers’ autonomy; external reme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