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威
(洛陽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 河南洛陽 471934)
我國鄉土節慶民俗的傳播自先秦開始,其傳承擴布已經延續了2000余年,歷史上,封建社會時期,人們對節慶民俗文化及其信仰忠實秉承、特別重視,歷代對民俗、特別是對節慶民俗的記載、詮釋常見于各種文獻,《詩經》《周禮》《禮記》等先秦文獻都有關于節慶民俗活動的記載,后漢應劭的《風俗通義》、隋代杜臺卿的《玉燭寶典》、宋代周密的《乾淳歲時記》以及明代的市井小說“三言兩拍”、清代顧祿的《清嘉錄》等,都有關于節慶民俗文化圖景的描述。
鄉土作為以農業活動為主要生活來源的人口的聚集之所,其節慶民俗文化活動具有重要的文化歸屬作用。探討“節慶民俗”中“節”“慶”“俗”等字的本源,對理解鄉土節慶民俗的產生和文化本意有積極作用。
(一)鄉土節慶民俗中的“節”與“慶”。所謂“節”,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1]記載,節,竹約也,“約”為竹節的“纏束狀”。“節”的意思為能起決定性作用的環節或時機,如節氣,后來泛指紀念日或慶祝宴樂的日子。不少鄉土傳統節日與節氣有很大關系,節氣是源于黃河流域,結合天文、氣象、物候等知識指導農事活動的補充歷法,古代《逸周書·時訓解》[2]對節氣之“節”解釋道:五日為一候,三候為一節(即節氣),六節為一時(季),四時為一歲,一年共七十二候、二十四節氣。各候時期均有物候現象與之相對應,比如植物界的芽萌、花開、結實;動物界的始振、交配、遷徙,以及還有非生物候領域的始凍、解凍、始雷等現象。由于七十二候、二十四節(氣)具有規律性的變化,我國古代的人文領域的“節”,也一般相對于一年中自然界的候、節變化而設立。產生了一系列和“節”相關的詞語,如“節序”(時節的次第);“節物”(應時應節的風物);“節文”(禮節、儀式);“節法”(禮節與法度)等,體現了自然“節”和人文“節”的過渡關系。本文所指鄉土節日不是現代意義的紀念重大事件的“節”,非指勞動節、國慶節以及各種現代紀念日,而是指傳統的慶祝或祭祀的日子,兼指節令、節氣(climateandothernaturalphenomenaofaseason)之節。
所謂“慶”,會意字,在甲骨文中,慶字左邊偏旁是個“文”,中間有個心,表示“心情誠懇”,右邊偏旁是一張鹿皮,合起來表示帶著禮物鹿皮,真誠地對人祝賀;在小篆字形中,慶(慶)上面是“鹿”字上偏旁,中間是“心”字,表心意;下邊是“攵”(讀suī,即腳),表示“往、去”,跟甲骨文相同,是祝賀、慶賀的意思。說明,“慶”至少是兩個個體或者是兩個群體之間發生的事情,說明了“慶”的人際性和群體性。《說文》有注,“慶,行賀人也”。“……吉禮以鹿皮為摯。”慶,賀也(congratulate、 celebrate)。另外,康熙字典對慶字還有解釋:慶,又善也,《正義》中解釋道:“慶,天子有善事也”。[3]說明了自古以來官方和慶典關系。本文所指的“慶”,除了傳統節日之慶外,還包括鄉土婚壽慶典、廟會吉日、神仙壽誕等民俗慶典。
(二)鄉土節慶民俗中的“民”與“俗”。所謂“民”,周代指六鄉之民,指底層之民。《周禮·夏官·大司馬》上說:“簡稽(即查核、考察)鄉民,以用邦國”,鄉民即農村百姓,民俗之“民”是“以鄉民為主的國民”。[4]
所謂“俗”,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解釋道,俗者,“習”(習)也。“習”者,數飛也,“相效謂之習”,后來又引申為“土地所生習”。《周禮·大宰》上說:“禮俗以馭其民”。“俗”,舊所行也。古代專門有“大司徒”之類的官員,“以俗教安”。“俗”謂“常所行與所惡也”。漢《地理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無常,隨君上之情欲,謂之俗。康熙字典上說:上所化曰‘風’,下所習曰‘俗’。《徐曰》中說,俗,之言續也,轉相習也。”[5]
另外,《釋名》中解釋“俗”:“俗,欲也,俗,人所欲也。”這個解釋源于俗字的偏旁——“谷”字,“谷”的本字為會意字,在甲骨文字形中,“谷”字上面的部分如水形,表示從山中出洞而尚未成流的泉脈;字下面的部分象“山谷口”的形狀,“谷”字本義是兩山之間狹長而有出口的低地,往往包含一整個溪流或河流流域,這個流域之說,演變為農業生產流域區域的意思,隱喻了“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個地域一種風俗”的意思,表示民俗所具有的地方性和獨特性。“谷”字后來衍生為谷類植物或糧食作物的總稱,如“粟”在北方俗稱也為“谷”(millet),南方的“稻谷”一詞(unhusked rice),其英文含義為“未脫殼的水稻”,表示一種“粗俗之狀”,也恰好對應了民俗中“民”字的底層(harsh)之意,并與習慣的、一般的、一般人(mediocre、plain)、百姓(layman)、世俗(mundane)、通俗、流行(popular)等概念相聯系。
第一,節慶民俗是約定俗成,積淀形成的。節日風俗的形成,經歷了由自發到自覺,形散到形實,逐步完善并成體系的過程,其內容來源于農耕生產中的祭祀、祈禱儀式以及慶賀、紀念活動,經年累月,成為慣習。傳統節日“隨著人民能力、智力等的發達和經歷時間的長久,它不僅滿足了人民一定的生活要求,也推進和鞏固了社會秩序,獨特地盡著一種文化功能”[6]。
第二,節慶民俗具有地域性和實用性寓意,從前文中我們已經分析的“俗”字的偏旁——“谷”字來看,其本意是流域的意思,流域就具有地理氣候特征的特異性、農作物品種的特異性、聚落生產生活方式的特異性等特點。又“谷”字后來演變為表示植物或糧食作物的總稱,從流域到農作物,可見,和農事生產有關的實用性也是節慶民俗的特征之一,與農事有關的祭祀慶典就具有祈求糧食豐收、生活富足、消災去禍的實用性寓意象征。
第三,民俗活動上具有志慶性。不管是農事祭祀還是婚壽慶賀,鄉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這些理想脫胎于遠古的祭神、諂神和娛神,以及驅邪祈求平安,通過一系列的慶典活動,天地、祖先、人神共同享受精神的愉悅。例如農歷正月春節,中國傳統的最為盛大、且前后延續時間將近20天的盛大節日,正逢冬春之交農閑季節,此時小麥已經蟄伏在田地里孕育,人們在農田基本設施添補修繕完成之后,臘月里需要休整生息,把春節期間的節慶活動,作為展示去年良好收成、展示勞作成果、交流信息、總結經驗,祈福來年的日子來慶祝,體現了一種繼往開來的勃發。再如每年公歷2月4日前后是一年中第一個節氣“立春”,地氣上升,冷暖陰陽交替,人心思動,把一年的理想全部寄托于此時,俗話云,一年之計在于春,就是這種理想性思緒的迸發,特別適應舉辦大型的娛樂活動,[7]以明清時期漢族的耕牛節為例,皇帝每年在立春時節儀式性、示范性的牽牛下地,鞭打耕牛,繞田轉圈,其實就是教導農人一年春耕時節開始,要辛勤勞作,以慰蒼天,祈求老天保佑豐收,各地借此活動掀起一年農作的高潮。婚壽習俗上的迎來送往、饋贈禮品,婚慶上給公婆臉上“抹黑畫紅”,戲弄新郎,以及壽慶上的祝壽拜壽的禮儀、說辭和祝壽食物的種類、規格都體現了意在慶賀的內涵和寓意。
盡管當代社會的歲時節慶民俗的文化內涵已經發生了改變,但節慶民俗的志慶性、約定性、地域性、實用化象征性等特征還依然依稀可見,或隱或現。中國的鄉土節慶民俗作為長期在生產活動和生活實踐中形成的風尚、禮儀、習慣等特定的社會文化現象,一般是在節日、祭祀、慶典等特定時期進行,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和民眾基礎,它是這個國家、民族、或區域民眾的歷史、經濟、文化的綜合現象。有的重大的節慶民俗,歷代朝廷以法典的形式對此進行官方認可的附加,在民間和官方的統合下,生命力不斷集結,經長期實踐而統一認定、普遍流行。
第四,鄉土節慶民俗是節點性與循環傳播的文化。因為農耕文明是循環的,所以產生于此中的鄉土節慶民俗文化也是循環往復,不斷發展向前的。“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建立在繼承和創新的基礎之上的,只有將前人的經驗、智慧、知識加以記錄、積累、保存并傳給后代,后人才能在前人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完善、發展和創造”[8]。“傳播是保證民俗代代相傳的重要機制”[9]。
鄉土節慶民俗具有很強的節點性、階段性意義的標志性。節慶民俗的產生和節氣、時令有關。“歲時節日是與天時、物候的周期性轉換相適應、并在在人們的社會活動中約定俗成、具有某種風俗活動的特定時日”[10]。千百年來,歲時節日是鄉民生活中的重要組成,是年度時間內的重要段落化標志,鄉土民俗活動中的主要內容,如人們的祭祀、紀念、社交、娛樂等節慶活動隨著春夏秋冬等四時節日依次展開,節慶民俗成為時間條脈下的社會生活。同樣很多人生禮俗慶典也是重要的人生階段性標志,如滿月禮、冠禮、婚禮、甲子壽等。“歲時禮儀可以稱為‘強化’禮儀,人生禮儀可以稱為‘通過’禮儀,每一年的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每個人從初生到滿月,從成人到成家,逢十的整壽等等,”[11]都具有節點性、階段性意義的重大標志性,前者是年度內時段性標志,后者使得個體從而被家族和社會集團所接納,兩者都具有倫理觀等的塑造功能。
民俗的本質是文化,文化必須在傳承與傳播過程中才有意義,否則就早已銷聲匿跡,消散于歷史中,也不能成為文化。傳播是促進文化變革和創新的活性機制,民俗傳播屬于文化傳播的范疇。文化傳播是人類特有的各種文化要素的傳遞擴散和遷移繼傳現象,是各種文化資源和文化信息在時間和空間中的流變、共享、互動和重組,是人類生存符號化和社會化的過程,是傳播者的編碼和解讀者的解碼互動闡釋的過程,是主體間進行文化交往的創造性的精神活動”[12]。“文化發展的規律是繼承和延續,繼承是文化發展規律中的核心規律”[13]。年復一年,周而復始,民俗文化控制著鄉土生產和生活的節奏,整合著鄉土社會各種關系和精神意志,循環傳播是繼承的必由之路。
節慶民俗文化作為文化的子系統,和宗教、政治其他系統產生關聯,顯現為愿望和意圖。
(一)祀神祈福。“先民對天地萬物和祖先的崇敬除了表達敬畏和紀念的感情之外,還有祈求神靈庇佑國家風調雨順、國祚長久的功利色彩,因此他們在祭祀儀式中加入粢盛、犧牲、樂舞等以討得神靈的佑護。”[14]
節慶民俗活動中很多都具有祈禱模式和現象,希望得到某種期望結果的發愿。這種節慶民俗活動來源于古代的“五禮”(吉禮,賓禮,嘉禮,軍禮,兇禮)中的專司祭祀的“吉禮”,“吉禮”有幾種,包括祭祀上帝、日月星辰、司命、雨師的天神禮;祭祀社稷、五岳、山林川澤、四方小神的地祗禮;還有祭祀先王、先祖、春祠的人鬼禮。有些祀神祈福過程中還包括陰陽師、占卜師觀星宿、測方位、畫符念咒、預知災異,祈求逢兇化吉。
通過這些祭祀活動,希望天地鬼神、祖先靈魂等看不見的力量能夠施惠于人們,改變人們的命運。祀神活動有國家、官府形式的,也有民間形式的以各家各戶等小單位的祀神活動。在四時八節期間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的祭祀,俗稱“祭祖、請神、敬神”,主要是普通人家歲末、年初祭祖先,請菩薩,祭灶王爺等,祈求神靈,護佑全家新的一年太平如意;商賈之家一般是正月初五請財神。祀神活動如在諸神誕生之期舉辦,則為廟會。另外男婚女嫁、小孩出生、長輩做壽、建房上梁、喬遷新屋等喜慶之事,亦擇時祀神祈福。
(二)宣德教化。“宣德政、成教化,助人倫”是鄉土節慶民俗的社會文化功能,特別是鄉土治理和道德教育的意義,否則節慶民俗活動如果僅僅是怡情悅性歡娛宣泄之事,就顯現不出節慶民俗活動官民同慶的特點。節慶活動是“宣德教化”在文化的領域的擴展,對鄉土社會治理起了重要的作用,體現了中國古代重要的政治與社會治理的傳播意圖。
通過節慶盛典宣揚圣德,顯示圣恩,鎮撫百姓,彰顯賢仁之道,是慶典活動的一貫做法。那些在廟會中被供奉,社火游演中被抬舉著祭祀的神仙與先賢偶像,其實就是鄉土政文教化的偶像,流傳的神話、傳說、典故,以及祠堂宗廟講述的族史、鄉史,無不列舉歷代賢哲之事,講古今忠良之德。在節慶期間,人們聚集一起,談古論俗,但凡古今鄉土變遷,府州鄉閭之事,以及各種土學鄉術等,無不經眾人之口散播流傳。老者講解民俗文化之由來,闡發承繼的道理以及民俗活動的程序規范,使鄉民子弟得知本鄉本土歷史根源沿革、為人處世之道理,動其希賢慕善之心,以振發鄉民之性情。
節慶民俗活動中,通過民俗文化傳承文化、進行教育是重要的組成部分,節慶民俗活動中特別強調的“遵天道”“奉神靈”“尚公”“和諧”等民間精神中,前兩點是教人有所敬畏,后兩點則是中國鄉民品質所缺;并以正統價值傳授鄉約、民俗知識。無論何種民俗活動,均以宣傳忠孝節義、講修和睦、團結互助等為本意,使鄉民子弟心術歸于純正。
(三)關系調控。中國儒家哲學的精髓是“禮”,夏、商、周三代即是以禮治國,其治國模式被稱作禮治,禮引申為國家的基本政治制度,還反映了權力和等級名分,同時蘊含著風俗習慣、行為規范等內涵,孔子講西周后“禮崩樂壞”。節慶文化的精神價值體現在在鄉土社會關系調控中,強調“上下同欲”的同道思想和“執要群效”的步調統一。
所謂“同欲”就是目標和利益一致。任何一個社會組織,大到國家,小到鄉土,都是由人群組成的,具有同種精神架構的社會組織才會產生凝聚力、才可以發揮每個人的內在潛能,這是組織管理者應該思考的問題,孫子說“上下同欲者,勝”[15],強調了“人和”“同心”的重要性,作為鄉土管理者,組織者的村老、族長只有讓自己的族民、鄉人認知到,只有擁護統一的共同目標,使整個鄉土成員團結一致、同心協力才能形成巨大的向心力和生產力,個人才能有所發展。而節慶民俗活動的群體性和號召性,就有這樣凝聚民心的功能。
從說文解字上看,“節、慶、俗”等的起源與天地運轉、物候節氣、農事節令、農事生產以及地方性流域等概念有關。“民”一般則是指底層大眾,這些都表明了鄉土節慶民俗產生發展的自然與人文淵源,它是人們長期以來生活生產過程中天人合一理念的文化性衍化,是人們歲時節令的一種習尚活動,是一種區域性的文化行為模式。
鄉土節慶民俗有的與農事生產有關,有的是祭祀神靈祖先,有的則帶有巫術性質,都是為了滿足人們的某種心理需要而產生,是一種以農歷年為單位,周期循環的“節點性”和“段落標志性”文化,是群體與地域身份的重要標識,是人們對天地世間季節交替、萬物生長的悟解和闡釋性的活動展演,是族群規范化流傳下來的特定思維和行為。
任何文化都離不開傳播,鄉土節慶民俗文化也是如此,它在傳播中承繼、發展以及變異,它使得在時間長河中,地域族群的各個歷史階段能夠保持連續性和同一性,是一個族群自身興衰發展、延續再造的基因密碼。在傳播過程中,使得族群的心意信仰、集體意愿得以彰顯和反映,它是反映一個族群歷史及特征文化的重要符號,對內成為族群成員的“集體記憶”,對外則成為彰顯族群特征的重要標志,[16]是最能代表族群及其文化存在的活態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