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動詞性組合不對稱現象研究

趙 玥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現代漢語中，“上”和“下”的動詞性組合都有表示去往某地的含義，但在實際使用中卻存在著差異。我們常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為什么可以說“上街”“上廁所”，而不會說“下街”“下廁所”，“下廚房”“下館子”卻有時可以說“上廚房”“上館子”？“下廚房”與“上廚房”有沒有不同呢？在《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對“上”和“下”的解釋是這樣的：

上⑥動到；去（某個地方）：～街｜～工廠｜他～哪兒去了？

下⑨動去；到（某處）：～鄉｜～車間｜～館子

“上”和“下”是一對反義詞，二者的基本義可概括為豎直方向上的反向移動，除此之外，二者都能表示取消豎直方向性限制后的移動，也就是作為動詞的“去某處”。呂叔湘（1981）認為，在作動詞時，“上”有“由一處到另一處”的義項，“下”有“進入（處所）”之義[1]（P417，P496），這使得“上下+名詞”結構對謂語中心詞的選擇有了重疊的可能，也就是說，在同一含義的動詞結構會產生兩種形式，例如在表示“去廁所”時，既可以用“上”表示“從某處到廁所”，也可以用“下”來表示“進入廁所”。然而實際上卻不是這樣的，我們幾乎不會說“下廁所”。為什么“廚房”“廁所”這樣的表處所的名詞在與“上”和“下”的搭配上會存在不同，“上”“下”動詞性組合又有著怎樣的區別，這便是本文需要探討的問題。

一、現有研究成果

作為漢語中最基本的一對反義詞，學界對“上”“下”的關注頗為廣泛。隨著認知語言學的興起，人們開始從“上”“下”的基本義出發，通過隱喻理論、標記理論等語言學理論的分析，分別對兩詞的各義項的聯系進行討論。主要的觀點有：王建軍（2001）認為“上”“下”的空間概念可以隱喻映射到抽象的領域，表示社會心理等級的高低[2]（P13）；盧華巖（2001）則指出“上”后可接具體處所，而“下”只可接抽象處所[3]（P18-22）。還有觀點認為，從前的廁所一般都是設置在房屋外面，而“上”可以從原義引申出“從里向外移動”之義，所以才有了“上廁所”這樣的說法。這樣的解釋可以一定程度上說明“上廚房”“上館子”和“下廚房”“下館子”的差異，卻無法回答“下廁所”和“上館子”不能使用或者較少使用的原因。

一般來說，社會心理的高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有的家庭經濟狀況可能會使外出吃飯成為極為難得的事情，但我們還是很少會說“上館子”；“街”“廁所”屬于實指場所地點的“具體處所”，“館子”是指“某一行業系統內具泛指性的基層單位”的“抽象處所”，但“廚房”一詞如何劃分便有了分歧，它顯然不是抽象處所，卻仍可以同“下”搭配；而在方向的移動意義上也是互為參照的，以所處的位置為中心時向室外的廁所移動時，符合“由內向外移動”的意義，可如果身處室外，需要去室內設施中的廁所時就不符合了[4]（P42-47）。

想要真正理解“上廁所”和“下廚房”的搭配問題，必須先研究這兩個動詞性組合的中心語和后續名詞的組合關系是否一致？“上”和“下”的動詞性義項的差別究竟在哪里？本文試從其不對稱性角度進行分析。

二、語用比較分析

標記理論是沈家煊提出的針對漢語語法中各種對稱和不對稱現象做出統一的描寫和解釋，凡是有一一對應關系的就是“對稱”，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就是“不對稱”。語言的形式和意義之間也往往是不對稱的，我們所要分析的“上”和“下”的使用也是不對稱的典型現象。

（一）“上”“下”使用頻率的不對稱性。從使用頻率角度來說，漢語中的基本反義詞大都存在不對稱的情況，如“上下”“里外”“來去”等。趙元任（1968）講到：在有方位詞的復合詞中，“上”和“里”的結合能力幾乎是無限的[5]（P192），如：

街上；門上；身上；心上；書上；面子上；家里；心里；碗里

它們的反義詞“下”和“外”就少了很多，而且帶有“下”和“外”的復合詞大多具有詞匯性：

天下；鄉下；海外；例外

這樣的詞語形式固定，結構緊密，且意義定型。

張春燕（1994）對984個常用動詞的統計中可見，有487個能與“上”或“下”結合，這其中既能夠加“上”又能夠加“下”的有139個，占29%，而只能加“上”的有317個，占65%，只能加“下”的有31個，占6%。大部分的動詞只能加“上”，一部分的動詞兩者都能加，只有極少的只加“下”[6]（P178）。

從例子和數據中不難發現，造成“上”“下”使用頻率不均衡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源于詞匯的發展問題。在現代漢語口語中，“上”已經發展為如“來”“去”一類的趨向動詞，而“下”在口語中的使用是呈減縮的趨勢，因而便可以解釋為什么不能說“下廁所”“下街”，“上”作為一個表趨向的動詞，所接的賓語自然比僅表示特定趨向的“下”更加廣泛。

（二）“上”“下”義項的不對稱。詞匯發展的直接影響表現在義項上，“上”和“下”的義項也有著明顯的不同。作動詞和趨向動詞時，“上”不僅能夠表示由低處到高處，還能表示從一處到另一處，而“下”只是表示由高處到低處。所以我們常見的“上”“下”動詞性組合中，既會有成對出現，表示相反方向的動詞結構，如“上車”“下車”“上樓”“下樓”等，也會有只和“上”搭配的“上醫院”“上電影院”，而不會有“下醫院”“下電影院”這樣的說法。

空間的高低意義可以引申到其他的概念，一般體現在心理上的高低，例如從城市去農村叫做“下鄉”，而從農村去城里叫做“上城”，體現出城鄉之別；同樣是去農場，知識青年是“下農場接受改造”，村民則是“上農場干活”?！跋隆钡囊暧梅ㄒ彩鞘芟拗频模袝r“下”與“上”一樣表示從一處到另一處的意義，如“上車間”“下車間”等，但這里“下車間”的結構明顯要比“上車間”緊密，具有詞匯性，若想在其中插入其他成分是不行的，如“＊下第三車間”，不可擴展，而在結構松散的“上”構成的動詞結構中，則可以在后面接具體的地點，如“上第三車間”。

除以上兩點外，“上”的動詞性義項還包括：（1）向上級呈遞，如“上書”“上交”；（2）向前進，如“快上”；（3）出場，如“這場球你們幾個先上”；（4）把飯菜等端上桌子，如“上飯”“上菜”；（5）添補、增加，如“上貨”“上肥”；（6）把一件東西安裝在另一件東西上，或把一件東西的兩部分安裝在一起，如“上鎖”“上刺刀”；（7）涂、搽，如“上藥”“上顏色”；（8）登載、出現（在電視上），如“上報”“上電視”；（9）擰緊，如“上弦”；（10）到規定時間開始工作或學習等，如“上班”“上課”；（11）達到、夠（一定數量或程度），如“上百人”“上檔次”。而“下”的其他動詞義項有：（1）（雨、雪等）降落，如“下雨”“下雹子”；（2）發布、投遞，如“下命令”“下通知”；（3）退場，如“請從右邊門下”；（4）放入，如“下面條兒”“下網撈魚”；（5）進行（棋類游藝或比賽），如“下圍棋”；（6）卸除、卸下，如“下裝”“把窗戶下下來”；（7）做出（言論、判斷等），如“下結論”“下定義”；8）使用、開始使用，如“下筆”“下功夫”；（9）（動物）生產，如“雞下蛋”；（10）到規定時間結束日常工作或學習等，如“下班”“下課”；（11）低于、少于，如“參加大會的不下三千人”。通過對“上”“下”動詞義項的對比中可以發現，盡管二者的動詞性義項都非常豐富，但基本可概括為移動意義和動作意義兩種涵義。當表示移動意義的時候，“上”與“下”常常是帶有對稱性的，原因在于移動具有對稱的方向性，有從低處向高處（“上樓”），就有從高處向低處（“下樓”），可以出場演戲（“上場”），也可以退場休息（“下場”），這樣成對出現的義項分布便形成了相互對應的動詞結構，構成反義；當動詞義是表示動作時，“上”和“下”的義項就不具有對稱性了，因為行為動作是沒有對稱概念的，這時的“上”與“下”可以看作是其他的普通動詞，不具有相反效果。

“上”和“下”作方位名詞時，都能夠指位置的高低，而只有“上”可以表示物體表面的接觸，“下”不能，例如：

（1）墻上站著一個人（位置高）

（2）墻下蹲著一個人（位置低）

（3）墻上掛著一幅畫（接觸表面）

（4）＊墻下掛著一幅畫（接觸表面）

這里的“上”“下”盡管不是動詞，但仍可以與上文相互佐證，體現義項的不對稱性。

由此可見，相比“上”豐富的義項，“下”有著更多使用的局限，它的義項個數不見得少于“上”，但在與詞語搭配時就不如“上”表達意義廣泛，這便解釋了我們表達當中有“上街”“上廁所”卻沒有“下街”“下廁所”的原因。

三、語義比較分析

“上 下+名詞”結構看似相同，實際上并不是，從語義上來說，更是有深層的差別。以“上廚房”和“下廚房”為例：

（5）幫我上廚房拿點茶葉

（6）今天輪到我下廚房

“上廚房”只是單純的表示趨向意義，是去廚房的動作，而“下廚房”卻有著做菜做飯的特殊意義，同理“上館子”也是趨向性的動作，“下館子”表示在外邊吃飯的特定含義。由此可見，“下+名詞”的語義特征包含著“上”所沒有的獨特語義[7]（P83-85），而且具有明顯的詞匯性，它不再單是字面上的簡單的意義的相加，而是有了特指義，形式上也不可變換或擴展?！吧?名詞”是只帶有趨向性的一般動詞結構，沒有特定的語義，也不具整體性，結構更加松散，而這種松散，正是印證了上文中“上”的結合能力的強大和使用的多頻性。因而在相似的結構中，二者的處所名詞的搭配和意義都有著不同。

分析到這里，我們發現這樣的規律：“上”“下”動詞性結構中，除反向移動意義的情況外，接在“上”后的賓語往往不能與“下”搭配，而接在“下”后的處所賓語卻時?？梢院汀吧稀睒嫵蓜釉~組合，只是接受程度和使用頻度沒有“下”高。詞語義項的不對稱造成使用頻率和結構搭配的不對稱，而這種不對稱現象，正是語言發展精細化的體現。

結語

可以說，“上下+名詞”是一個既簡單又復雜的動詞結構，它看上去清晰明了，而其實是繁瑣和難以解釋。在分析了該結構的表層語用情況和深層語義結構后，便可較為清晰地把握“上”“下”的動詞性結構，從而解答“上廁所”“下廚房”等相關問題。

總的來說，在現代漢語中，“上”和“下”的使用情況有著很大的不同：“上”的使用頻率大大超過“下”，它與其他詞匯的搭配能力也更強；“上”的義項也是多于“下”的義項，能夠表達出更多的含義；在漢語發展中，“上”逐漸成為趨向動詞出現在口語中，而“下”卻愈加詞匯化，與其他成分構成了帶有新的語義的動詞結構。這就是我們能說“上街”“上廁所”而不說“下街”“下廁所”，“上廚房”和“下廚房”存在差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