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晶嫻
自近代以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失落的鄉村文化一直是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建國后確立的工業化發展道路重建了國民經濟體系,也一定程度上犧牲了農民利益、加重了鄉村負擔。在工業化道路的制度結構下,新中國逐步建立起城鄉二元分割體制。中國鄉村被現代性裹挾和影響,農村的人力和財力資源在人口流動中流失,村莊邊界日益模糊。城市興起的中層階級價值觀,即通過消費行為獲得主觀體驗的生活方式,在不斷傳向并滲透農村時引起了嚴重的負面后果。這種本體性缺位所帶來的農村價值荒漠化,催生出諸如邪教傳播等一系列精神文化危機。
另一方面,城鎮化過程中自上而下的媒介建設也在不斷侵蝕著鄉村公共空間。“飯市”作為一種鄉村信息平臺,通過支撐村莊秩序和規則起著社會整合的功能。電視下鄉后,“飯市”的內在功能被取代或消解。“干群”交流面臨的問題和“火塘”的消逝也進一步造成了村莊集體性的消解,村民呈現出原子化、異質化的特點。90年代以來我國開展了農村信息系統建設,但如“村村通”這種外來推動、國家自上而下調控的鄉村信息傳播模式缺乏長期效果。村民對基層民主建設的政治參與,對扶貧開發計劃的社會經濟參與,是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關鍵。
以“現代化理論”為核心的發展傳播在第三世界國家遭遇挫敗后,上世紀70年代出現了更注重發展過程中的參與性和可持續性的參與式發展傳播。參與式傳播強調小媒介的使用和基層傳播手段的普及,強調當地社區文化身份的重要性。與作為“他者的想象”的傳統鄉村形象不同,參與式傳播中的鄉村不再是被“拯救”和“教化”的對象,而是能夠自主性地改變周遭環境。村民參與意味著集體共同介入發展計劃從設計到執行的各個環節,在較高層面上介入傳播系統。
參與式傳播在構建中國鄉村人文生態上具備技術條件基礎和內在的文化生命力。一方面隨著信息技術的普及,鄉村新媒體和基礎設施條件得到了的改善;另一方面,村莊內生的深厚文化和豐富的群眾文化活動是參與式鄉村傳播的基礎。民間社會中傳統的延續保證了一定時期內文化的連貫性和穩定性,傳統歷史文化實踐在官方話語鼓勵下進一步發展。沙垚提出的農民文化主體性的生成機制,體現出農民群體自我表達的內生動力和對歷史現實的建構、批判能力。
參與式傳播下的鄉村建設現階段在中國已取得不少成果,鄉村舞蹈、民歌、地方戲曲等傳統媒介仍是農村民俗活動的主導,例如云南苗漢雙語小報《山村小報》和西雙版納勐宋村哈尼族青年妹蘭的參與式繪圖。“參與式影像”通過關注環保、扶貧解困、權益維護等問題,在村民相互交流過程中起到了社區論壇、社區紐帶和社區教育的作用。在新媒體層面,甘肅馮村的“為村”數字社區公共領域通過虛擬在場將“半熟人社會”轉變為“熟人社會”。浙江麗水的鄉村春晚創造性地進行全球直播,與國家進行雙向的回望。
鄉村集體性的重塑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草根性社區對話”催生了鄉村公共領域的重建。“飯市”“火塘”等傳統公共空間走向衰落的同時,諸如“參與式影像”等新的鄉村公共論壇逐漸被建構。這種自發自愿的信息互動所形成的共同意見為村民參與村莊公共事務提供了支持,在公共問題討論和社區集體記憶書寫中,凝聚了共同關注,建構了共同體意識。第二,在參與式傳播的集體實踐過程中,地方知識的再生產體現著鄉村社會的維系。新知識和現代媒介涌入,鄉民在共享和交流中促進著傳統民間文化的生長,對異質文化的獨特解讀和重新編碼起著創造自我、整合村莊秩序的作用。最后,利益相關者的對話促進了鄉村民主性的塑造。在鄉村公共空間的構建過程中,參與者以理解為目標,公益性和公共性較強。共有信念激發鄉民對于規則和責任的自覺遵守和對不良現象的民主監督,不斷完善組織內部的自我管理機制。
傳播學語境下的賦權被認為是對個人效能開發而獲得的,提供途徑幫助他們開發自我是賦權的關鍵要素之一。邊緣群體應通過賦權重新獲得自己應有的權力和主體性,并發展有效地行使權力的能力。賦權通常體現在個人、人際、社區三個層面:個人方面表現為個人自尊和自信的增長;在人際上則是說出自己的觀點,進行批判思考;社區方面意味著在社區決策過程中積極參與。參與式傳播中的媒介賦權目的是激發鄉村文化的內生潛能性和村民的主體性,喚回邊緣群體的文化自信。具體指標一方面包括在參與過程中表達權和話語權的獲得和形式;另一方面包括在社區組織內對公共事務的監督和知情權以及自主決策。
如何考量村民的參與是評估參與式傳播在鄉村社區建設中產生的賦權效果的重要條件。在參與式鄉村傳播評估中,阿普霍夫確定了四種參與方式來自項目的實施、評估、受益、決策四個階段。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參與”在生產方式上表現為集體參與,在內容選擇上由社區民眾決定,在觀眾定位上針對特定的社區成員、利益相關者與決策者,在傳播方式上采取針對性的小眾傳播,其最終目的是通過回饋使民眾被賦權行動。對照上述指標,我國目前的參與式鄉村建設過程中當地村民的參與性仍存在不足。最顯著的問題是沒有在每個階段激發更多群眾的意識和行動參與,旁觀色彩較為濃厚。簡單地將攝影機交到草根民眾手里并不是參與式影像,由于決策、放映等環節缺失很難實現賦權的目的。另一方面,“傳播網絡”被編制的過程是主動和被動相交織的動態過程。由于共同參與協商并不能改變隱含的權力不平等的現狀,一些參與式傳播在鄉村的實踐仍具有自上而下的色彩。對體制外民眾進行賦權時,村莊權力結構即村莊各權力主體之間的互動關系發生變化。鄉村精英在傳播過程中作為中介處于國家與村民之間,能夠利用自己的威望和知識對村民進行組織動員。曾經被排除在鄉村治理之外的普通村民被納入到治理體系時,體制內外的鄉村精英與普通村民之間進行不斷博弈。鄉村精英達成聯盟時,農民只能被動地接受動員。最后,一些議題與村民的利益相關程度較弱也是村民參與度不高的原因之一。參與式傳播所討論的賦權仍是建立在一定的理想層面上,在缺乏更大的民主空間和制度平臺的前提下,社會層面的“賦權”是一條漫長的道路。
當賦權的過程仍需自上而下的推動時,當權者的“去權”談何容易。目前參與式傳播在鄉村發展所面臨的嚴峻問題是缺乏意見對接機制的建立,普遍存在只有民意的呼喊而沒有當權者傾聽的現象。村干部在鄉村治理傳播中仍沿襲著傳統的管理村民而不是服務村民的角色,還沒有形成從“傳者本位”向“受者本位”轉變的意識。如何健全開放的雙向傳播渠道,進而更好地推進基層民主自治,保障公民的決策權和監督權,是仍需努力的方向。同時,由于組織者無法面面俱到而留存的民主決策的“空白地帶”也需要民主決策在民俗組織中制定合理的規章制度來保障。被現代化裹挾著的鄉村能否借助參與式傳播理論建立起自下而上的傳播體系,構建新的媒介生態和輿論空間、復興鄉土文化,有待進一步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