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海輝
1903年,美國萊特兄弟成功地把比重大于空氣的人工動力飛行器升空,由此開啟了世界史上的航空時代。從一戰到二戰,空軍的作用越來越重要。然而,另外兩種武器的發明卻威脅到了飛機的地位。1942年,德國研制成功V-1型飛航式導彈和V-2型彈道式導彈并用于實戰。1945年7月,美國原子彈研制成功。
導彈的優勢很快被人們看到。首先,導彈在飛行距離、飛行速度和攜彈量等方面均比飛機優越,只有機動性能不如飛機。因此有學者認為,不但轟炸機將被導彈取代,而且強擊機也將被中程彈道導彈取代,偵察機則將被飛航式導彈取代。殲擊機如果加速度太大,人不但生理上受不了,而且速度太快時,人根本來不及瞄準敵機,以致失去戰斗效能。蘇聯專家甚至認為,跳躍式飛行的“火箭飛機”將能夠取代運輸機。第二,導彈與核彈結合,威力更是難以匹敵,屬于無可替代的戰略性威懾力量。第三,導彈無須人來駕駛,且為一次性用品,不必為飛行員安全大傷腦筋,因而在安全性、耐用性等方面要求不高,降低了研制的難度和制造成本。第四,防空導彈的出現,使轟炸機被擊落的概率大增,其平均壽命從大約10次下降到4至5次,且轟炸機結構復雜,未必比導彈合算??傊?,無論是攻擊還是防御,導彈均優于飛機。西方國家的一些學者和領導人開始認為,導彈比飛機更優越,飛機將逐步被淘汰。
1957年2月,法國秘密決定優先發展原子導彈和無線電導彈,同時限制飛機的種類和產量,包括已試驗成功的新飛機。1957年4月,英國發布《國防白皮書》,宣稱“有人駕駛飛機作為戰略攻擊和防空武器最終將被導彈所代替”,并終止了在研的超音速殲擊機和轟炸機項目。蘇聯也加緊研制導彈和核武器。在冷戰的局勢下,美國也開始重視導彈的研制。
西方這一觀點也為部分中國科學家和領導人所接受。錢學森認為,先進國家都是先有飛機,然后在飛機的基礎上發展導彈,但是我國則“不能再走別的國家的老路”。錢學森回國后,受周恩來委托,撰寫了《建立我國國防航空工業的意見書》。所謂“國防航空工業”,實際上是指導彈工業。
1956年春,國務院成立科學技術規劃委員會,制定《一九五六——一九六七年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綱要(草案)》。中共中央還決定制定國防科技發展規劃,作為遠景規劃的一部分。規劃委員會設航空組。關于導彈與軍用飛機的關系,參與制定規劃的專家們形成了三種意見:一種是全力投入導彈的研制;一種是導彈與飛機研制同時進行,但以導彈為主;還有一種是前五年研制導彈,等導彈研制有了基礎再研制飛機。當時爭論相當激烈,航空部門的與會者“慷慨陳詞”,錢學森則“力排眾議”。由于意見尖銳對立,4月4日,航空組召開會議作進一步討論。作為一種妥協,大家采納了第二種意見。
1956年5月,中央軍委正式決定發展導彈武器,在航空工業委員會下設導彈工業局和導彈研究院。1957年,聶榮臻指出:飛機生產中的技術問題,“寧肯請點蘇聯專家來解決。同時不宜再在飛機研究上花費我們有限的力量”。1960年2月,中央軍委第六次擴大會議提出了國防建設十大原則,第一條就是“應以原子彈、導彈為主,而以導彈為第一,并大力抓攜帶導彈的新式飛機、艦艇以及無線電電子技術的研究和制造”。在這一背景下,出現了所謂“尖端武器”和“常規武器”的劃分,并制定了“科研以尖端為主,生產以常規為主”的方針。另外常規武器主要以“改進”為主。導彈屬于尖端武器,而飛機則屬于常規武器。
由于飛機制造技術、工藝與導彈互通,當時我國的飛機和導彈都是直接仿制蘇聯產品,故只需再單獨建設一些特種工藝、總裝和試驗設施即可。由于航空工業技術水平在我國國防工業中最高,因此國家決定,由國防部第五研究院負責導彈科研,由航空工業部門負責導彈生產。這被稱為“一宅兩院,有分有合”。這一格局持續了10年,直到1966年第七機械工業部(航天工業部)成立。
飛機導彈之爭對中國國防科技工業的格局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我國的導彈研制水平快速發展。1960年11月5日,中國第一顆近程導彈“1059”(后改為東風一號)于酒泉試驗基地試射成功, 射程550公里。以導彈技術為基礎的航天工業發展順利,成就令世人矚目。
與航天工業不同,航空工業的發展則相對坎坷。1951年4月17日,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和政務院頒發《關于航空工業建設的決定》。新中國航空工業誕生了。由于抗美援朝的需要,國家大力扶持航空工業。航空工業開始主要從事飛機修理。戰爭結束后,立即開始仿制蘇式飛機。1956年,正在航空科技工業從修理走向自主設計和制造的關鍵時期,風向突變,航空工業的地位大降。以科研機構為例,1956年10月,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建立。而遲至1960年12月,中央軍委方下發通知,決定成立航空、艦艇、無線電電子學三個研究院。1961年6月,負責飛機研制的國防部第六研究院終于成立。在全國范圍內,五院受重視的程度可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在經濟最為困難的1960年,五院仍然在大舉建設。而六院則被要求靠現有條件建設,沒有條件的一律停建。
雖然國家大政方針已定,但航空工業部門的不同意見始終存在。例如,1958年2月,航空工業局分黨組向一機部黨組打報告,語氣嚴峻地提出:“目前存在著一種主張,松弛了我們的干勁,阻礙了我們的進程。這種主張是:為了優先發展導彈,5年內停止航空工業的產品設計與科學研究工作;一一我們不能不尖銳地提出這個問題?!笨哲娨灿胁煌捶?。1959年10月,空軍向中央軍委報告稱,遠程導彈雖然能逐漸取代轟炸機,戰略轟炸機退居輔助地位,但導彈不易對付地面目標;在防空方面,導彈對中、低空目標不易發揮作用。對戰場上移動目標的突擊,特別是對地面部隊的直接戰術支援,飛機可能比導彈有效。未來戰爭中飛機的戰場偵察、運輸和救護等反而還應加強。
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等都關注過這一問題。1977年,鄧小平在軍委的一次會議上提出,軍委應成立一個小組研究有關問題。所謂戰略(尖端)和常規的劃分并不準確。“空軍是戰略武器還是常規武器?又是戰略,又是常規!”這一劃分由此不再被提及。
在著名的“863計劃”中,航空技術未被列入。1988年航空工業部和航天工業部合并后,航空技術得以與航天技術并列為高技術,但主要是名義上的。直到1996年,經航空工業部門努力,在全國人大通過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九個五年計劃綱要和2010年遠景目標》中,航空科技才被列入高科技范疇,而這已距飛機導彈之爭達40年。
長期以來,在有關歷史敘述中,飛機導彈之爭往往被“忽略”掉,即使偶有提及,亦語焉不詳。直到21世紀,情況才有所改觀。但有關研究仍然不足。
基本上,航天系統的學者認同導彈優先的決策,而航空系統的學者則對此頗有微詞。原航空工業部副部長兼航空研究院院長徐昌裕認為,“一五”計劃期間,有兩個重要問題制約了航空科研和工業的發展:“一個是蘇聯的援助只限于制造,另一個是關于國防科研的重點是搞導彈?!敝娇瞻l動機專家吳大觀認為,50年來有兩個決策問題嚴重影響了航空工業,“一是我國曾經未把航空工業列入國家高科技領域,二是航空工業要不要有強大的科研工作體系”。而這兩個問題,均與飛機導彈之爭有關。
從科學史研究的角度看,不同專家也有不同的觀點。有學者認為,“導彈第一”政策在我國造成的不利影響遠超西方國家,極大地阻礙了航空技術的發展。也有學者認為,“導彈取代飛機論”從20世紀60年代后就在西方迅速衰退,飛機重新受到重視,我國決策層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只不過限于國力,無法兼顧而已。
無論如何,當年國家優先保證導彈和核武器的研制,使中國的戰略威懾力量得以發展起來,有效維護了國家的安全。即使犧牲了一些其他種類武器的研制,也是值得的,至少是不得已的。這應無異議。然而,從史學角度看,問題并沒有那么簡單。一件事做得對,其理由未必都對。主張導彈優先,主要理由并不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而是魚已成雞肋,可有可無。也就是說,“國情”在這一決策中也許不一定是非常重要的。那么,飛機究竟是不是雞肋呢?
人們可以看到,導彈的確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轟炸機。無人駕駛飛機技術方興未艾,也大致可以看作是“飛航式導彈”取代飛機預言的應驗。但半個多世紀以來,飛機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在歷次局部戰爭中,仍然發揮著重大作用。在民用領域,運輸火箭沒有出現,依然是運輸機和客運飛機的天下。這說明導彈取代飛機論是有一定問題的。飛機導彈之爭,體現了技術預測之難。
第一,技術發展具有復雜性、偶然性、意外性,完全準確地預測是不可能的。這是技術預測的根本困境。科學理論如何發展,人們也難以預言?,F代技術的突破主要依靠科學理論的突破,科學的不可預測性決定了技術的不可預測性。例如,對導彈和轟炸機的成本分析,就沒有考慮到技術發展可能使轟炸機的安全性大大提高,也沒用考慮到攻防博弈使導彈成本不斷攀升,以至于轟炸機成本有可能低于一次性導彈。再如,渦輪風扇發動機技術、隱身技術等重要航空技術,也均未預見到。
第二,學者對論據的選擇有時會受其傾向性觀點的影響,即“結論先行”。在認為導彈優于飛機的學者頭腦中,各種技術進步的“紅利”往往只賦予導彈,而冷落了飛機。例如,有學者預見到了小型計算機對導彈制導的價值,卻沒有想到飛機也可利用來增強雷達性能,提供飛機超視距的本領,從而克服飛行員在速度太快時無法瞄準的問題。
第三,主張導彈優于飛機的學者,大多是從純技術角度預測,而沒有從實戰戰術角度考慮問題。上述空軍的意見,學者就未必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