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電影中的人文關懷
——以《小武》《天注定》《江湖兒女》為例

□ 張 寧 胡昌平

人文關懷，發端于西方人文主義傳統，其核心在于肯定人性和人的價值，同時，它也是馬克思哲學中的主要內容之一。人文關懷是對人的生存狀況的關注，對人的尊嚴與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的肯定。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進入全面改革開放時期，多元思想百花齊放，電影由宏大敘事轉向了多元化敘事。與此同時，第六代電影導演的陸續亮相，使中國的電影市場中出現了一批關注社會現實題材、關注社會邊緣人物的電影作品，這些電影真實地記錄了普通人的生活狀態，真實地表達了影片中人物的時代情緒。關注小人物的生存狀態，體現人文關懷精神，是當時電影創作的一個新動向，賈樟柯則是這方面的代表導演。《小武》《天注定》《江湖兒女》是賈樟柯不同時期的作品，它們都體現了賈樟柯電影中獨特的人文關懷。

一、邊緣人物的復雜人性

在電影《小武》中，賈樟柯將人文關懷的觸角放在了“小偷”這樣的社會邊緣人群中。從世界電影史來看，以小偷這樣的身份進行電影敘事的，賈樟柯并不是第一人。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導演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布萊松的《扒手》等影片都是以小偷這樣的社會邊緣人群作為電影主體，反映當時的社會現狀，突出了影片主人公作為“人”身上的人性光芒。

小武是個小偷，這樣的人物身份首先脫離了主流電影的形象標準，觀眾對其也有著特定的刻板印象。從主流的社會視角來看，小武屬于典型的被拋棄在社會正常軌道之外的邊緣人物。賈樟柯以小偷為影片的主要人物，并不是為了強化這一刻板印象，而是通過對人物生存困境的描繪來挖掘其人性價值的一面，消解觀眾對這一群體所持的刻板印象，從中體現出賈樟柯對社會邊緣群體獨特的人文關懷。

電影《小武》沿友情、愛情和親情三條線索進行敘事。小武的社會角色是小偷，平日里總是游走在汾陽街頭做一些手零腳碎的事情，被大多數人所不齒，但在這三條感情線索中，小武也會像普通人那樣堅守承諾、重視兄弟情義，追求真摯純潔的愛情、向往幸福的家庭生活。

（一）重視友情

小武和靳小勇曾是一起闖蕩江湖的兄弟，小武承諾“小勇結婚時送他兩斤十元一張的鈔票”。小勇后來成為縣里的知名企業家，他結婚時也沒有邀請小武。但小武為了信守承諾而在公安嚴打期間冒險作案。這可以看出小武對兄弟情義的向往和追求。在電影中，小武對承諾和情義的堅守也與社會轉型期“靳小勇”這樣的改變者們形成鮮明的對比，在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小武身上所體現的精神顯得彌足珍貴。

（二）追求愛情

小武與胡梅梅在卡拉OK 里相遇，他以一個靦腆男人的形象對胡梅梅產生了愛情最初朦朧的美感。他對這種感情的表達是克制的，正如大多數男女第一次接觸愛情時的狀態一樣，觀眾會熟悉這樣的感覺，這是實實在在發生在觀眾身邊的。小武總是時不時地去卡拉OK 找胡梅梅，也會在胡梅梅生病時找到她，并為她送來熱水袋，陪她聊天，在沒有人的澡堂子里大聲歌唱，這些片段的描寫都是小武在愛情里最真實的狀態表達。后來小武被抓，他依然在等胡梅梅給他發傳呼，這讓觀眾愿意相信，至少在愛情里，小武是真誠的。

（三）珍視親情

大多數人都會在感情受挫、工作不順心的時候尋求家庭的溫暖，在他們看來，親情是最好的療傷藥。小武也不例外，他在友情和愛情相繼受挫之后選擇回到家中，用偷來的戒指孝敬自己的母親，這樣的細節可以看到小武有著對幸福的家庭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小武對家的渴望實際上是對傳統價值觀回歸的期望，也是對家庭中親情訴求得到滿足的期望。

除了對小武的三條感情線索進行描述，在電影中，賈樟柯還賦予了小武一定的俠客精神。中國歷史中的俠，一個重要的本質就是他自身所具有的民間性，并且能夠保持傳統中的信義。小武每次偷完錢包之后都把身份證以信件的方式送到公安局，不讓被偷的人產生更大的麻煩，這樣的行為是帶有俠客色彩的，所謂盜亦有道，就在于此。

二、底層人物的反抗精神

《天注定》通過四個故事來塑造四個來自不同地區的主人公，他們是普通的礦工、殺手、洗浴中心前臺小姐和始終處在城市邊緣的工廠工人。這四個人物的故事分別取材于“村民對抗干部貪腐開槍殺人”“周克華跨省作案”“小三被原配打”“貪官逼迫良家婦女致反抗殺人”“東莞色情服務”“流水線工廠員工跳樓”這樣的新聞事件。觀眾通過不同的新聞媒體刪除獲知過這些新聞，并在現代大眾傳媒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對這些人物已經有了相對固定的印象和評價。而在電影中，如何開辟一個新的路徑讓觀眾有不一樣的思考，這是賈樟柯導演要考慮的東西。在這里，我們以電影中的第一個主人公胡大海為例來進行分析。大海作為村中煤礦里的一名工人，他對村長勾結焦老板貪污集體財產的事情不滿，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泄的出口，于是他變得暴躁、偏激，最終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大海的身上有著強烈的反抗精神。

（一）生存困境的展現

電影《天注定》中胡大海所處的時代背景是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社會，這一時期人們的價值觀發生了許多微妙的變化，功利主義的氣息不斷在人們中間彌漫。當所有人都在積極地改變自己適應大環境時，只有大海是沒有變化的。他會點英文、懂點法律，想替村里人討個說法，為村民伸張正義，但在那些被眼前既得利益看紅眼的村民面前，大海則是一個異類。大海所堅守的人間公平正義、江湖懲惡揚善的信條，在他所處的失格環境里變得荒謬、可笑。他被村里人所不解，甚至他的“情人”姐姐也勸他要向村里的人學習，后來大海遇到的那匹被主人抽打的馬，也間接映射了大海真實的生存困境。他沒有了解決困境的出路，以暴制暴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二）俠客精神的增強

在大海的身上，影片賦予了他比小武更加強烈的俠客精神。大海從他姐姐家回來之后，村口正在唱晉劇《林沖夜奔》。通過戲里的林沖來暗喻大海這樣的人物角色，將林沖受到高俅迫害的故事折射到了電影事件本身，充分體現了傳統戲劇唱段對當代事件的詮釋。大海與林沖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精神上的重合，這樣的重合也是對大海俠客精神賦予過程的體現。段落結尾，大海拿著獵槍將曾經戲謔過自己的人都一一殺掉，他用這樣極端暴力的行為維護著自己內心堅守的正義。

在電影中，大海是一面鏡子，透過大海反觀村長、焦老板這樣的既得利益者以及那些追隨者們，是電影所要傳達的內容。賈樟柯的電影鏡頭是克制的，在這看似充滿血腥暴力的鏡頭背后，留給了觀眾更多理性思考的空間。將這樣的故事以電影的方式呈現出來，體現出了賈樟柯對轉型期的中國社會里個體生存困境的關注和關懷。

三、女性情感的現實關照

在2018年上映的電影《江湖兒女》中，賈樟柯將人文關懷的視角更多地放在了女性精神和情感的變化上，通過六種不同介質的攝影機拍攝來構建電影中的江湖空間，展現了電影中對女性情感的現實關照。

（一）女性身份的認同

在2002年賈樟柯導演拍攝的電影《任逍遙》之中，趙濤飾演的礦區野模特趙巧巧在精神和物質上都依附于喬三這樣的強勢男性身上。2004年，在賈樟柯的另一部電影作品《世界》中，依然是趙濤飾演的舞蹈演員趙小桃同樣也依附于男朋友成太生。過去，賈樟柯將人文關懷的觸角更多地放在了“趙濤”式弱勢女性的身上，而在電影《江湖兒女》里面，趙巧巧作為電影中的女主角，消解了以往電影中以男性為主導的敘事結構。賈樟柯開始將趙巧巧這樣的女性人物作為主體進行建構，讓女性作為主導故事發展的關鍵因素，對女性身份認同感也進一步增強。如今，女性地位被提到了與男性同等的位置，但在實際生活中，整個社會仍然呈現出男權社會的態勢，對女性的關注，本身也就是對女性人文主義關懷的體現。

（二）江湖形態的轉變

《江湖兒女》中，從斌哥的江湖到巧巧的江湖，也隱喻著一代人英雄主義的坍塌。郭斌作為黑幫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他的命運始終逃不過時代的洪流，這讓觀眾意識到，大時代面前，每個個體都成為了最卑微的存在。巧巧在經歷了牢獄、尋找斌哥、被騙到新疆等一系列事情之后，成功地從斌哥的江湖過渡到了自己的江湖，這個江湖不是《喋血雙雄》里的江湖，也不是《英雄本色》中的江湖，巧巧的江湖是生活化的、日常化的江湖。

（三）情感關懷的真實體現

郭斌和巧巧之間的感情作為主線貫穿了整部《江湖兒女》，這條主線與江湖齊頭并進。當年巧巧為了斌哥入獄坐牢，出獄后，巧巧希望斌哥能記得兩人之間的感情，一路尋找之后，她曾經深愛的男人卻沒能給她半點溫暖。后來，斌哥殘疾，巧巧還是將斌哥接到自己身邊。巧巧在電影中所體現出來的女性情感，與斌哥背后所凸顯的江湖義氣形成鮮明的對比。情感方面，男人和女人有著不一樣的情感體系，在電影中，導演將巧巧和斌哥之間的情感表達展現得更為直接，這樣的表達是真實的、反藝術化的，這樣的情感糾葛是為觀眾所熟悉的。

中國的大多數藝術作品都更傾向于“大團圓式”的結局，自古以來“中和之美”的思想觀念深深地烙印在中國人深厚的文化的基因里，為其刻畫了“大團圓”的理想世界。而在電影《江湖兒女》的結尾處，巧巧在監控視頻里看著斌哥再一次離開，這樣打破“大團圓式”結局的做法體現了導演對江湖兒女中愛恨糾葛的真實呈現，通過為觀眾展現特定群體中的情感通識，來達到人文關懷的目的。

四、結語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受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悅或沉重。”賈樟柯能夠“俯下身”，將“藝術為人民”的電影理念以及人文關懷的核心價值貫徹進自己的作品中，他的電影真實地表達每一個個體的喜怒哀樂，承認每一個個體的生命價值。“對于電影來說，熱愛人是至關重要的”，同德西卡、巴贊一樣，賈樟柯也是相信電影可以改變世界的。改革開放四十年間的中國社會，整個國家處在關鍵的轉型期，經濟的快速發展與不斷凸顯的社會矛盾并行，而其中，多數人對于底層窮人、社會邊緣人群的漠視也真實地存在著。這些人群的情感需要表達，情緒需要宣泄，恰好，賈樟柯就在做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