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 靜
電影中的時間和空間并非現實空間的完美還原,電影時空最終是為電影主題服務的,時空之中才有主題誕生。因而與其說是通過鏡頭呈現時空,不如說鏡頭是一種對時空的造型。
越南導演陳英雄的《青木瓜之味》就是這樣一部比較典型的運用某種特定的攝影機運動方式進行特定時空造型的影片,幾乎沒有使用推拉鏡頭,跟移鏡頭的運用顯得尤為突出。該片通過跟鏡頭和移鏡頭的組合使用,配合其他視聽表現方式(如其中出眾的特寫鏡頭和音樂),展現了20世紀50年代的越南生活圖景。當時越南的歷史主旋律是與法國的戰爭,但導演塑造的是一個遠離戰爭而充滿生活禪意的特定時空。
本文嘗試通過分析片中具有代表性的跟移鏡頭,探索其如何進行時間與空間以及在該時空下人物關系的塑造和表達。
法國電影史學家和批判家馬塞爾·馬爾丹認為,在電影化表現中,攝影機運動的作用可以分為三類:一為描述性的作用,即運動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觀眾看清;二為戲劇性的作用,突出在劇情中某種具有決定作用的物質或心理元素;三為節奏性作用。
在攝影機的幾種運動方式中,推拉鏡頭常用來控制視點和表現空間的縱深感,搖鏡頭則在展示橫向空間時具有獨特優勢。雖然沒有固定的使用規則,但從時空造型上看,跟移鏡頭比其他三類鏡頭顯得更加小眾。
跟鏡頭是指畫面中有一個確定的拍攝主體,攝影機跟隨主體運動軌跡而運動。而移鏡頭的使用則是指利用移動工具或手持,將攝影機進行各種方向的移動。前者將拍攝主體放于第一位,后者則更加重視空間環境的展示。為了突出時空與人物關系的變化,二者常常組合使用。
跟移鏡頭的使用之所以更加小眾,原因也許可以歸結為以下幾點:一是跟移鏡頭的時間往往較長,適合節奏比較緩慢的片段;二是跟移鏡頭覆蓋的空間范圍較大,難以同時控制好畫面構圖;三是跟移鏡頭對時空的紀實感較強,與大多數電影的藝術性展現是不相符的。
主題是電影的靈魂所在,視聽語言都是為主題服務的,特定時空則是承載主題的容器。對哪一段時間、哪一部分空間進行塑造,用什么樣的手法進行塑造,如何展示時空中的主體關系,想要清晰地向觀影者傳達電影主題,這些問題是必須要思考的。
對特定時空進行塑造需要考慮時間、空間以及主體三個核心要素及其關系。時間是指攝影機控制之下的電影中的時間。在電影世界中,時間不再單向連續運動,而可以被加速、減慢、省略甚至倒轉。這種可控性使得時間的造型手法變得多樣。馬爾丹認為,電影是時間的藝術,它同時也能絕對地控制空間①。這進一步表明了時間與空間的不可分離性。電影空間并不是對現實空間的還原,而是在某一特定時間范圍下的空間,時空因而捆綁在一起被鏡頭呈現出來。
另一個重要元素是時空中的主體。主體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某一個具體事物,缺乏主體的時空往往也是缺乏意義的。主體與時空互動關系的展現,才能構成完整的時空造型。
要討論電影的時空造型方式,首先需要明確的是電影最終呈現了一個什么樣的特定時空。電影《青木瓜之味》講述了越南少女小梅先后在兩個家庭當傭人,最終憑借自己的勤勞溫和,如愿與少爺阿民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結合導演法籍越南裔的背景,最終呈現給觀者的是一個20世紀50年代的安適淡然、隨遇而安、充滿生活禪意的越南。
片中使用了多種時空造型的方式,包括特寫鏡頭的使用、音樂音效的鋪墊等,其中最為突出的還是跟移鏡頭的使用。
結合具體的電影片段,可以將《青木瓜之味》跟移鏡頭的時空造型方式總結為以下幾個方面。
帶領式的“時空游覽”。在小梅第一次來尋找主人家時,采用了跟鏡頭與移鏡頭的組合使用。首先采用跟鏡頭,以梅為主體,隨著梅的停頓和視線變換,又通過攝影機的上移聚焦于梅看到的標志牌上,最后轉換為從梅的背后進行跟拍,來到主人門前。通過跟移鏡頭的組合使用,梅充當了“導游”的角色,帶領觀者“游覽”了被昏暗路燈籠罩的靜謐街道。時空不以鏡頭的客觀記錄而被直接呈現,而用“跟、靜止、移、靜止、跟”的組合形式,形成了一種以主體為中心的帶領式的“時空游覽”。
暗示不同主體間的聯系。鏡頭的移動還可以暗示不同時空中主體間隱秘的聯系。梅在主人的婆婆房間看到一個供奉的柜臺。通過梅由跪坐到起身查看的視角,鏡頭從柜子右下方緩慢上移后短暫停頓,梅看到供奉的水果、燭臺、鮮花和照片,鏡頭繼續右移,定格在一個小女孩的照片上,之后又切換為梅純真的臉龐。女主人的女兒小桃過世時和梅一般大。這里通過移鏡頭的使用確定了照片中小桃的主體地位,雖然已經過世,與梅處于不同時空,但預示了女主人把梅當作自己女兒的劇情走向,暗示梅與小桃兩個主體間隱秘的身份聯系。
影片結尾處,跟移鏡頭的這種暗示顯得更加明顯。鏡頭采用近景,正面拍攝懷孕的梅坐在藤椅上念著書中的文字,因感受到胎動而低頭輕笑,鏡頭上移,定格在梅背后的佛像上,佛像的面容表情安適淡然,嘴角上揚,如梅一樣。移鏡頭的使用揭示了梅與佛像之間的某種聯系,這也是影片想要表達的主題,即越南女性與佛學相通的淡然平和的生活禪意。
共時性展示。歷時性的時空展示往往更符合觀者的接受習慣,但在《青木瓜之味》中,不同主體的時空展示則通過移動鏡頭的使用而具有“共時性”。梅與阿民少爺第一次見面是在女主人家中,鏡頭跟隨梅右移,給主人送完飯穿過長廊去后廚,而阿民和主人兒子阿忠隔著長廊外的院子和梅的移動是平行的,梅進入后廚的同時二人走出院門。持續的移動鏡頭展示了梅與阿民共時性的時空,也預示了二人未來的緊密聯系。
內部空間的“卷軸式”探索。內部空間往往是隱秘的,最常見的電影手法是由外部向內部進行“縱深式”的展示,而導演陳英雄卻用移動鏡頭來對內部空間進行“卷軸式”的展開。女主人給初次見面的梅開門后,鏡頭緩慢左移,從外部的街道,到家中外室、男主人的寢室,穿過長廊、后廚,最終來到最深的仆人房間。鏡頭的持續時間長達40 秒,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使用水平方向的鏡頭移動,將內部空間層層遞進,觀者如同看到一幅卷軸漸次打開,這是一種富有詩意的時空展現方式。
懸念的設置與解答。電影中懸念的設置與解答常常與時間密切相關,根據懸念的復雜和重要程度,設置與解答的時間有長有短。而《青木瓜之味》中通過跟移鏡頭描述的懸念是細碎短小的,看似無關緊要,卻都與主題相關。比如,一天清晨,梅與老仆人在院子中洗漱,發現一大早廚房竟然有人,通過跟移鏡頭組合使用,觀者跟隨仆人移動的過程中,懸念逐漸發酵,鏡頭停止移動,才發現是因為男主人帶上家中所有財產深夜離家,女主人徹夜未眠。短短十秒的跟移鏡頭,陳述了劇情發展的關鍵轉折。這種懸念式的時間表達片中還有很多,均通過“跟鏡頭+移鏡頭”的組合呈現。
對于一部電影來說,時空造型是一項復雜的綜合性工程,需要通過多種視聽語言的組合使用共同來完成。《青木瓜之味》中最突出的造型手法是跟移鏡頭的使用,導演對越南故土的獨特情感以及對越南女性的生活禪意正是在片中呈現的特定時空中孕育發酵,使得即使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異國觀眾也能感受到與主流歷史所呈現的戰亂時空所不同的越南。
時空在無數跟移鏡頭中緩慢流動,纏繞于梅手中的青木瓜之味也氤氳其中,久彌不散。
注釋:
①[法]馬塞爾·馬爾丹.電影語言[M].何振滏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