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若昭
本文的“邊地”是一個相對性的概念,相對于內地來說,位于祖國邊疆且長期處于“邊緣”狀態的地區可稱之為邊地。邊地文學作為一種文學形態也應運而生,即描寫邊地生活狀態或由邊地作家書寫的文學。近年來,邊地文學隨著關注度的提高漸漸走進人們的視野,邊地書寫也慢慢進入作家和讀者思考的范疇。這種邊緣化的書寫通常體現在兩大方面:一是地理學視域里的邊地書寫,從地理的角度出發,探討邊地因為遠離“中心”而受到的種種限制;二是文化學視域里的邊地書寫,主要涵蓋這一地區自身的文化發展,它與主流文化有什么不同,這種不同帶來什么影響等諸如此類的話題。當然,這兩個視域既有區別又有交叉,內涵上的多義性恰恰是其獨具魅力的地方。
阿來是當代少數民族文學不得不提的一位作家,一是因為蜚聲文壇的《塵埃落定》,二是由于阿來的作家身份,生活在祖國邊地藏區并且有著一半藏族血統,他筆下的那個世界給了廣大讀者一個抵達邊地的途徑,一個想象的空間。因此,研究阿來的小說會給我們一個接近邊地的入口,研究他筆下的邊地書寫也會加深我們對藏地真實狀況的了解。從1988年阿來小說受關注至今近30年來,阿來小說的接受研究主要體現在“詩般氣質”“歷史-現實”和“民族-文化”三個向度[1],從他過往的《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空山》等作品中的確能夠深切感受到這三個向度。
2016年阿來推出一系列中篇小說,分別是《蘑菇圈》《三只蟲草》《河上柏影》,合稱“山珍三部”。他在序言中這樣寫道:“今年突然起意,要寫幾篇從青藏高原上出產的,被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入手的小說。”[2]“寫作中,我警惕自己不要寫成奇異的鄉土志,不要因為所涉之物是珍貴的食材寫成舌尖上的什么,從而把自己變成一個味覺發達,且找得到一組別致詞匯來形容這些味覺的風雅吃貨。”[2]從序言里我們可以看出這個系列的小說相較于之前的作品已經有了一些轉型,從對歷史的關注,轉向于對當下的關注,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關注。而截止目前關于這個系列的研究還不是很多,因此筆者仍試從邊地書寫的角度切入,淺析“山珍三部”中的邊地世界以及當下生活對邊地的沖擊。
地理位置的偏遠帶來諸多影響。青藏高原位于祖國西部,“山珍”里的三個故事都發生在這片土地上,偏遠的地理位置給當地人的生活帶來了與內地人民不一樣的生活體驗和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青藏高原氣候總體特點是冬季干冷漫長,多風,夏季溫涼多雨,冰雹多。因此在這樣一種自然環境下生存,條件十分艱苦。在《蘑菇圈》里有這樣的描述:“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溫和,洗東西并不費事,但到了冬天,斯炯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通紅,人們見她不斷把雙手舉到嘴邊,用呵出的熱氣取暖。”[2]在《三只蟲草》里也有這類描寫:“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鼻子里只有冰凍的味道,風中塵土的味道。”[3]“說不上大,但很有勁道的風,把雪霰橫吹過來,打在人臉上,像一只只口器冰涼的飛蟲在撞擊,在叮咬。”[3]從這些鮮活的語言當中,我們完全可以勾勒出這樣一個畫面:在那樣一片天寒地凍的土地上,藏族人民頂著風霜雨雪進行著生產生活,災荒的時候,食物不夠吃;挖蟲草的季節,雙腿匍匐在凍土上很快就被打濕。這種種體驗與內地人民的生存經驗差別太大,這首先是一個較為顯著的青藏高原生活特征。
青藏高原遠離內地,現代文明進入這塊地域時間也比較晚,且道路艱辛。生活在高原的藏族人民在物質生活上明顯落后于“中心”的人民,如《蘑菇圈》里就寫到及至1954年,因為來了工作組,村里人民才知道什么是豬肉罐頭,才知道用豬肉罐頭烹煮長在草坡上的蘑菇格外美味,知道了小孩子們的零嘴覆盆子,藍莓、沙棘果也可以封裝成罐頭。女主人公阿媽斯炯去干部學校學習穿上了干部服都舍不得脫下來,工作組的女干部把包著彩色玻璃糖紙的糖果給了斯炯兒子時,小孩臉上滿是幸福。在其他兩部小說里,讀者也不難發現,常常出現在藏族貧苦人民飯桌上的就是面片湯,冷燒餅,濃茶,肉也有,但絕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居住在風雪天需要移動的帳篷里,睡在圍著火塘鋪開的被褥上。而在《三只蟲草》中,桑吉一個十歲的孩子,本該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學習,但為了補貼家用,這個好學生逃課去蟲草山挖蟲草,只為給姐姐買穿戴,給奶奶治病,并且自己會因為一套沒有得到百科全書而痛哭流涕,這也從側面反映出落后的經濟條件對當地人民生活的制約。
青藏高原雖然氣候惡劣,居住條件艱苦簡陋,但是自然風光卻引人入勝,吸引著游客前往。前面提到過,阿來的作品具有詩意的氣質,讀他的作品能明顯感受到民族歌謠式的質感,而這種特質恰恰脫胎于邊地美麗的自然風光,這種詩意在“山珍三部”里表現地尤為明顯。正如阿來自己曾在某訪談節目中談到,之前有關歷史與文化的創作越寫越沉重,他覺得自己該寫幾部輕盈透明的作品。于是就有了我們看到的這三個中篇,透過當中對于邊地自然景色的描寫,能幫助讀者建立關于邊地的想象,走進異于自己生長環境的地域。《蘑菇圈》里就有這樣的描述:“五月,或者六月,某一天,群山間突然就響起了布谷鳥的鳴叫。那聲音被溫暖濕潤的風播送著,明凈,悠遠,陡然將盤曲的山谷都變得幽深寬廣了。”[2]“那時禾草科和豆科的草們葉片正在柔嫩多汁的時節。”[2]“草地上星散著團團灌叢,高山柳,繡線菊,鮮卑花。”[2]通過語言的描述,一幅鳥語花香,草原上各種色彩交錯復雜的美好畫面就深深印在讀者腦海中,這種獨特的感受會形成一種詩歌般美好輕盈的體驗,加固了邊地和詩意的內在聯系。
青藏高原由于自身特殊的地理位置,擁有大量內地沒有的特別物產。阿來正是看到這樣一種現象:邊地如果不是作為旅游景區,那么被人記起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當地特產,遂有了創作意圖。《三只蟲草》里豎立在殘雪邊緣的蟲草芽;《河上柏影》里身姿挺拔的岷江柏:“風拂動這些碎片時,如果恰巧與陽光相撞,它們就無聲地閃閃發光。就像是它們之間在斷斷續續,不明所以地竊竊私語。”[4]《蘑菇圈》里長在森林黑土地里的松茸、羊肚菌、鵝蛋菌、珊瑚菌、馬耳朵等都是極好的菌子。這些特產就像是一個個打在青藏高原上的標簽,使人們在讀到時立馬就能與這塊邊疆的黑土地聯系起來,并且產生關于這些物產與青藏高原的共同想象,它們是同一的,不管是這塊地域還是這些物產,都有著特殊少見的印記,而這就是邊地的印記。
這里主要指藏傳佛教的信仰。藏傳佛教在藏區的影響力可以說是無可取代,作為一個生長在藏區的作家,阿來的生活經驗里不乏宗教信仰的烙印,從他的作品里,我們也可以看到滲透于字里行間的藏族人民對于佛教的虔誠。《三只蟲草》中,蟲草季開啟前,“喇嘛坐在上首,擊鼓誦經。男人們在祭臺上點燃了柏枝,芬芳的青煙直上藍天。”[3]在家里,藏族人民也都有例行的儀式。比如桑吉的父親勞作一天回到家里,“父親凈了手,把小佛龕中佛前的燈油添滿,把燈芯撥亮。”[3]在《河上柏影》里,三輪車夫問王澤周,藏民是否把死人喂鷹,王澤周說那不是喂鷹,是天葬。而天葬是蒙古族、藏族等少數民族的一種傳統喪葬方式,人死后把尸體拿到指定的地點讓鷹 (或者其他的鳥類、獸類等)吞食,天葬核心是靈魂不滅和輪回往復,藏族人民推崇天葬,認為拿“皮囊”來喂食禿鷲,是最尊貴的布施,是大乘佛教波羅蜜的最高境界的體現。這一切書寫無不滲透著濃厚的宗教文化色彩,對信仰的堅守,對神靈的敬畏,是生長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內心的真實反映,這種體驗非至當地不可體會。因此,這也是邊地在文化學視域下一個不可不提的重要部分。
1.自然與自我的同一
阿來曾在某訪談中說自己從小生活的村子只有二十多戶人家,戶外非常開闊,很多時間人不是與人呆在一起,而是和自然呆在一起。依據這段話,我們可以想見,在那樣一種遼闊但是孤寂的環境里靜默生長的人與自然,彼此之間已經有了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和關照,就像《河上柏影》跋語里把《中國植物志》里關于岷江柏樹的記錄以及動物界里關于人的記錄進行對比,于是才有了這句話:“也就是說,這個故事從說樹起頭,最終要講的還是人的故事。”[4]包括在這部小說中,王澤周的成長和工作經歷都在述說著人對于自然的深厚感情。王澤州通過學習考察家鄉那五棵柏樹的來源,工作之后一直為了保護這五棵柏樹做努力與領導交換意見,但是最終還是沒能改變領導的決定,王澤周眼看五棵柏樹被砍掉,內心產生深重的絕望和痛苦。《三只蟲草》中,桑吉在草坡上挖蟲草,“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細細地看,看那臥著的蟲體頭端生出一棵褐色的草芽。這是一個美麗的奇妙的小生命。”[3]其實桑吉何嘗又不是這樣一個小生命呢?他小小的身軀趴在凍土上尋找,如同小小的蟲草從覆蓋了殘雪的凍土里奮力尋找光明,在他們身上能看見一種堅韌的品質,正是這種共同的屬性,形成了人的自我與周邊自然的同一,形成了兩者之間的隱形聯系。
2.生命價值的崇拜
人類雖為萬物靈長,但在大自然面前還是顯得渺小,青藏高原的人民因為環境惡劣,需要穩固的心理動力才能更好地與環境相融,更好地生活下去。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人們傾向于從他們非常熟悉的自然來尋找支撐自己的神秘力量,在《蘑菇圈》里我們就能看到這樣的敘述。阿媽斯炯在成長經歷過程中遇到了很多艱難困苦,她也會迷茫和絕望,但她最后還是靠著自己一點一滴去面對并且改善了很多現狀,這種靜默的力量就來自于偶然間發現的蘑菇圈,蘑菇圈是蘑菇的祖宗,它們不會移動位置,生生不息,斯炯老是念念有詞說它們是“可憐見的”,這幾個字何嘗又不是在對自己說呢?但即使認為自己是“可憐見的”,斯炯依然時不時照顧蘑菇圈,自己也如同破土而出的蘑菇,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救活了一大家子人,到最后,斯炯也放心不下自己的蘑菇圈,因為那是自己學習的對象,是自己困頓時期的導師,也是自己孤單時的陪伴。強大的生命價值通過蘑菇體現出來,而斯炯的態度則完全說明了人們對于自然生發的生命所保持的崇拜之情。
青藏高原地處祖國邊疆,自然條件惡劣,很多人民還生活在艱苦和拮據的環境里,這里的經濟發展水平以及政治文化都相對落后,從某個層面講,算得上是底層。既是底層就會面臨非底層所不能接觸到的困難,這些困難有物質上的短缺,也有心靈上的迷茫,但與困難應運而生的是克服困難的勇氣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所以才有了《三只蟲草》里小學生桑吉對知識的渴求,《蘑菇圈》里阿媽斯炯為了照料蘑菇圈不惜成為村里的笑柄給水桶加蓋子,《河上柏影》里王澤周的母親在自己最困頓的時候收留了比自己還潦倒無助的外地男子,最后和他一起生兒育女。對于邊地的書寫,除了呈現出這些隨處可見的困難,也伴隨著溫暖堅實的力量。
首先,是呈現了另外一種生活。藏族作為一個生活在邊地的群體,有著他們獨特的民俗,阿來對于藏族的衣食住行、喪葬祭祀、節日盛典等的描述可謂豐富多彩。高高的雪山,一望無垠的草原,散落的帳篷,飄香的青稞酒,姑娘口里動人的歌謠,阿來用自己或詩意或細膩的筆端,傳達出了邊地人民的生活形態,彰顯了民族精神,刻畫了民族心理,為外界了解祖國邊地藏區提供了一種參考,加深了我們的理解。
其次,是反思盛行的消費主義對當地的影響。隨著消費主義的盛行,青藏高原出土的一些物產漸漸走進大家的視野成為熱捧的商品。在商業浪潮的席卷之下,人們的貪欲開始膨脹,膨脹的結果就是直接導致生態系統的破壞,在《蘑菇圈》中丹雅要做一個項目,這個項目名義上是保護蘑菇,其實是賺錢,是在傷害蘑菇;《三只蟲草》里的官員為了自己能得到提拔,大量收購蟲草,需求量激增,使得桑吉的那“三只蟲草”都分開旅行;《河上柏影》里面,為了當地旅游事業的發展,岷江柏樹的根部被覆蓋上混凝土,導致柏樹死亡。凡此種種的描寫,無一不表達出作者對于生態自然的擔憂,欲望使得人心變化,這種變化又反過來作用于別人和自然,這是一個無休止的循環,人與自然的關系已經發生了變化。
其三,是對人性溫暖的向往。阿來在序言里寫到:“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4]的確,如他所言,縱觀“山珍三部”,里面的確表達了對在商業浪潮的席卷之下自然資源被過度開發的擔憂,但也不乏溫暖的向往。這種向往體現在作者塑造的一系列人物身上,《蘑菇圈》中的阿媽斯炯是一個充滿母性并且善良的女人,看見工作組的女組長生病會默默流下眼淚;《三只蟲草》中小桑吉早早當家,挖蟲草幫家里減輕負擔;《河上柏影》里王澤周的父親雖然話很少,但對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充滿深情厚誼。到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作者在表達人與自然和解的希望,畢竟,人與自然已經密不可分了,而青藏高原又是藏族人民賴以生存的那塊土地。
阿來作為一名富有民族責任感和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透過“山珍三部”對邊地的書寫,呈現了邊地生活的真實狀態,體現了藏族人民的民族意志和精神內質,同時也讓讀者深思,在當下這個經濟飛速發展的社會,如何節制欲望以維持與自然的和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