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文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湖北 武漢,430072)
自提出“建設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的政治愿景,到社會工作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進而被納入到參與國家社會治理框架構筑和良性有序社會生態創設的政治議程之中,中國社會工作理論知識本土化和實務方法專業化程度均有所提高。進一步說,社會工作介入社會治理的領域不斷拓展,服務效能穩步提高,實務經驗趨向豐富。在政治社會生態和社會工作發展同時處于“穩中向好”之際,關于推動社會工作者“下鄉”并使之成為農村社會治理的重要支持性主體的民間呼聲日益高漲。由此“社工下鄉”這一議題在公共空間中為民眾所熱議,在學術圈子中為學者所討論。而這種源于“社會”的呼聲更與“社會工作機構和社會工作者要進入農村社區并為廣大農民提供社會化服務”相契合。
長期以來,社會工作理論研究者和服務實踐者的“首發陣地”是城市社會,其服務與治理的目標對象也大多是接受過較高文化教育的社區居民,其所能調用與整合的公共政策資源和社會支持網絡也是豐富而立體的。與之相比,農村社會工作在理論知識建構和實務經驗積累等方面的基礎性工作尚未同步展開和全面推進。那么,新時代政治話語下的“社工下鄉”的可行性條件是否業已具備了呢?如果說,“社工下鄉”的呼聲高漲意味著社會工作“戳中”了理論或現實中的“痛點”,那么,哪些現實要求和理論期待正在日益催促著社會工作者下鄉呢?在下鄉過程中,以“實踐性”和“建設性”為內在品格的社會工作者將會帶有何種目標呢?另外,作為一門新興職業和外借學科(borrowed discipline)的社會工作,我們又該對推進社會工作者順利下鄉并使其大有作為提供何種可資參考的思路呢?恰切地講,對這一系列相關問題的深入追問和深層探視,既是推進農村社會治理工作發展所應關照的應然之事,也是發揮社會工作理論和方法、組織和隊伍在共建服務—治理型社會的“弄潮兒式”角色的題中之義,故而基于該議題的研究是一項理論和現實雙重意義并存的系統性工程。
自1987年社會工作教育發展論證會召開以來,中國社會工作迄今已走過三十多年的歷程。在時間上,社會工作的理論概念和實務操作總體上歷經了“引進—消化—本土化—在地化”的發展過程;在空間上,社會工作研究者將其關注視野和研究旨趣從僅限于“城市社會”拓展到“農村地區”;而社會工作實踐者也更常態化、更積極地介入并參與到農村基層治理工作和目標群體需求滿足等之中。社會工作穩步發展的同時,中國政府治國施政觀念從“社會管理”到“社會治理”的轉向,為社會工作建構服務—治理復合框架,進而使其在服務提供中強化治理效果、在介入治理中豐富服務內容的統一提供了智識支持。目前,社會工作對農村各項議題的積極介入并據此提出相應的治理方案,表明社會工作者下鄉的現實條件業已走向成熟。故此,基于“制度—主體—方法”這一分析框架,筆者力圖對新時代社會工作者下鄉的現實基礎做一個新的知識梳理。
從宏觀制度安排來看,由于中國社會的繁復性和本土域情的多元性,“制度”時常成為黨政部門“預防潛在風險—分析問題成因—擬構應對策略”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其中,推動社會工作學科和職業制度的引介并使之本土化,就是中國政府面對充滿風險、復雜流變的內外社會情勢所提出的一種制度化設計。從2006年開始,中央政府提出了“建設一支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的政治目標;[1]2009年民政部倡導性地做出了“為民辦社會工作提供包括場地和資金在內的政策支持和經濟資助”的政治指示;[2]2012年為促進政社關系均衡化和社會工作主體性發展,兩部委聯合發布了《關于政府購買社會工作服務的指導意見》;[3]2018年中央政府出臺的《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更是為“培育更具服務性、公共性和實踐性品格的社會工作”、并使之“走進并服務農村”吹響了新時代號角。[4]客觀而言,上述各項利好政策集中體現了中國政府從形式化到實質化、從制度設計到資金注入來全面力推社會工作發展的政治決心,也透視出政府對社會工作職業的合法身份、服務能力和有益貢獻的政治承認。最為關鍵的是,在“制度甚為關鍵”(institution matters)[5]的中國話語體系和政治語境中,政府對包括農村社會工作機構、農村社區工作者等社會工作重要構件的高度關照,無疑為社會工作者下鄉并展開相應的服務—治理實踐供給了制度紅利。此外,通過爬梳社會工作在中國發展歷程后不難發現,無論是社會工作學科的創設和社會工作職業的培育,抑或是推動行政性社會工作向專業性社會工作轉型,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每一步都或深或淺地烙上了“政治”底蘊和“制度”印記。尤其是在社會工作介入治理領域中,“國家”的“可視性”(visibility)和“在場性”(presence)深刻影響著社會工作的實踐特性和發展路向。也正如此,新時代話語下政府對社會工作發展所做的制度設計和政策關照,為社會工作者以一種更為自主性、獨立性和建設性的存在狀態來真實有效化解農村發展困境和服務農村居民,留存了充分的政治經濟活力和生存發展空間。
從微觀人才隊伍建設來看,與既往以物化形式存在的“物流下鄉”與文化形式的“法律下鄉”等下鄉活動不同,“社工下鄉”是一個旨在通過調用兼具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人力資本的人及其所屬機構,展開整體性、專業化和立體性的服務—治理實踐的總體性過程。而社會工作人才梯隊建設體系的完善與否,成為社會工作者能否常態化、大規模地下鄉,以及多大程度上充當鄉村治理效能優化甚至鄉村社會再組織化水平提升的重要抓手的關鍵標尺。從當前現實情況來看,以安徽省為例,全省開設社會工作專業院校有9所,每年培養社會工作專業本專科畢業生及研究生近千人。從筆者調研數據來看,安徽省建立健全了分級培訓制度,廣泛開展了各類社會工作專業知識培訓,目前累計培訓達38 462人次。近三年來,接受1次培訓的社會工作者占13%,接受2次培訓的社會工作者占10%,接受3次培訓的社會工作者占19%,接受4—6次培訓的社會工作者占35%,接受7次以上培訓的社會工作者占23%。另外,在學歷層次上,社會工作人員的學歷較高,本科以及本科以上的人員有36人,所占比例為61%,大專也占到了32.2%。①從全國范圍來看,人才培養體系的完善與多層級部門的充分重視助推了社會工作專業人才總量和培育速度穩步攀升。其中,截至2018年底社工專業人才總數突破百萬,持助理社會工作師和社會工作師證書的人數總量更是接近40萬。[6]由是觀之,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已初具規模,學科體系已相對完整,專業培訓制度也初步建立。這標示著社工下鄉有著源源不斷的專業人才隊伍接續/繼替的社會基礎,因而較好地彌補了早期社會工作面臨的“人才短缺、學歷斷層、隊伍不全”等先天不足。
就專業服務方法應用而言,受到早期西方社會工作偏向城市地區并服務于市民的潛在影響,中國社會工作雖在其早期發展階段也不自覺地因循了西方社會工作發展初期的實踐邏輯,但在配合政府治理“城市病”和服務城市需求群體的過程中,極大地推動了本土城市社會工作服務范式的多樣化,實務應用技巧也日臻成熟。而城市社會工作服務方法多元化和實務經驗累積化,為社會工作者借此滿足農村目標群體需求和打開鄉村治理局面創造了必要的前期基礎。具體來說,作為一門以助人自助為核心宗旨的特殊專業和新興職業,社會工作始終與“社會轉型”[7]這一議題密切相關,社會工作者也主要面向并服務于處在劇烈轉型階段中的目標群體。雖然中國社會的總體性轉型過程尚未徹底結束,但相較于城市地區來說,農村社區遭遇現代性元素的滲透時間較晚,屬于典型的“后發轉型”這一類別。這也就意味著,在城市化進程尚未完成和鄉土文化仍舊影響人之際,城市社會工作方法雖會因經濟發展程度、居民文化水平、面臨問題類型等外在性差異而表現出具體實務應用上的一定區別,但也會因城鄉群體在文化特質、行動方式和思維認知等“構成性特征”上的相對同一性和貫通性,使其具有相當高的適用性和一致性。故此,面對變動不居和繁雜多樣的農村社會這一場域,圍繞社工下鄉是否可行以及有無作為這一問題,王思斌認為,當政府管理思維向社會治理模式轉變時,社會工作的角色與地位也會發生明顯變化,社會工作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將會加強。[8]因此,其專業服務方法在場域轉移的同時,也能選擇性地被有機引介到相應時空之中,并以貼合域情的方式發揮作用。
毫無疑問的是,制度生態良好、人才隊伍完善和專業方法移植,為社會工作者順利下鄉并展開科學服務做出了初步的可行性檢視,也成了社工能否成為新時代農村社會治理主體的基本前提。當前,無論學術界還是黨政界,關于“社工應該下鄉”這一“應然性”論點取得了相對一致的學理共識和話語認可;但對“社工能否下得去”這一“實然性”判斷卻意見不一,甚至對“社工能否成為新時代農村社會治理主體”這一觀點仍存有疑慮。應該說,這種矛盾心態是因“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張力”而產生的學理焦慮之直觀反映,也是對“條件約束下社工實踐/行動如何可能”的心理表達。然而同樣不容否認也無法忽視如下事實。一方面,實踐是檢驗既有理論、創新治理模式的來源。這意味著社工下鄉不僅是一個理論和方法應用的問題,更是一個致力于服務—治理的行動實踐。社工下鄉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內在要求和必然趨勢,社工也只有在下鄉實踐中才能鍛煉“文化識能”的本領和累積有效的“地方性經驗”,才能學會如何在多元共同治理格局中發揮主體價值,更能有效避免陷入“忽視對實踐性知識和本土實情的考察,而僅限于‘應該’或‘可能’的思考層面”的困境。[9]另一方面,社工下鄉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會遭致“資源不足、條件約束”等挑戰,但是“這種挑戰大部分都是階段性的”,[10]因而也是暫時性的,更何況社會工作介入社會治理的基礎條件在我國農村地區業已具備。[11]另外,立足于本土實踐知識而創生的“社工+義工”的雙主體合作模式、“社區+社會工作者+社會組織”三聯動治理格局以及“萬載模式、深圳模式、綠寨模式、四川模式”四大地方服務模式,均自覺地將社工視為農村社區治理的能動主體,也體認了條件/資源約束下“社會工作專業在中國農村仍大有作為”[12]這一事實。如此也間接佐證了“社工下鄉”這一命題的真實性和有效性。但必須承認,這個過程只能是以漸進的、有序的方式方可展開以至完成。
本文所說的“社工下鄉”這一新時代鄉村治理的主體實踐主要是指社會工作者通過扎根于農村基層社區,并借助自身專業化知識和其他多元主體力量,以此展開以滿足目標群體需求和增進鄉村治理能力為目標的服務—治理型實踐。依據此種界定,可以從實踐主體、實踐場域、實踐目標、實踐屬性四大方面對其進行更深入地解析。從實踐主體上看,社工應處于“主體地位”而非“主導地位”,也即社工在進入并介入鄉村(工作)時始終與其他主體保持著平等地位、主體品格,充當的是“問題傳達者”和“服務支持者”等角色,而非異化為對“上(政府)”從屬—矮化、對“下(案主)”主導—支配的行動邏輯。另外,社工實踐的主體地位也體現在社工不將自己視為“全能型社工”,而是看作一個參與主體,主動促成包括掌握組織資源的社區居委會、擁有強關系網絡的社區精英、秉承關愛互助傳統的社區居民以及社區外主體的關聯,以此建構“社工+”服務模式和形成治理合力。從實踐場域來看,社區應作為社工下鄉的“立足地”而非“項目地”,也即社工應把社區當作開展服務—治理實踐的事業地,用心扎根并融入此地,而并非將之視為“不得不停留的臨時之地”,因而也就毫無參與實踐的自豪感、積極性和自主性。從實踐目標來看,實現改善“微觀境遇+宏觀系統”的二重目標。社工下鄉的實踐既要關注微觀層面的“事件型案主”,更要體察宏觀層面的“系統性生態”,進而發揮“社會工作的想象力”來根治“問題”。從實踐屬性來看,作為一種主體行動,社工下鄉的實踐過程將是動態而持續的,服務方法是多元而綜融的,面臨問題也是復雜而綜合的;而這種實踐特征反過來也要求“實踐主體的立體性、實踐場域的在地性、實踐目標的二重性”,四者相互關聯、彼此促動、互為基礎。
隨著社會制度變革和結構演化步伐持續加快,中國社會工作在吸納西方社會有益發展經驗的同時,也受到創生本土化和內生化社會工作知識的理論壓力,特別是如何實現將城市社會工作理論成果與經驗有機移植到鄉村地區,并使之成為農村社會治理體系構建中的重要抓手。這是城鄉統籌發展語境下新時代社會工作勢必回答的時代課題。而“社工下鄉”觀點的提出在淺層回應這一議題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其重要性、可行性與大有可為的肯定。
回顧西方社會工作理論與實務模式的知識脈絡,圍繞“城市社會”展開的學理探究和經驗總結始終是社會工作的主要研究趨向和發展重心。對大多數西方國家來說,較高的城市化水平和人口密集度使農村居民的多重需要或多或少地被社會性和政治性的邊緣化,[13]有關農村研究的學術議題也有意無意地被忽略。不僅如此,農村社會工作處于隱性滯后發展階段,社會工作職業也理所當然地被“化約”為只替市民服務的城市職業。在引介西方社會工作理論及其實踐成果的同時,中國社會也不自覺地遵順了其有意分割城/鄉社會工作,并產生了偏向前者的認知傾向和路徑依賴。縱然中國社會工作業已開始進行自反性省思和在地化轉換,但由于缺少大眾承認、缺乏介入視角、實踐方法單一等問題始終存在,農村社會工作無法實現提高鄉村治理效能和減縮其與城市社會工作發展差距的統一。更為關鍵的是,當前中國農村社會工作呈現出的研究文獻闕如[14]、專業化進程嚴重滯后、學科門類獨立化程度低、人才隊伍梯隊尚未成型等發展面貌,更是與“三農中國”的基本域情和“農村為本”的發展戰略要求不符。近年來,西方社會掀起了重新體認農村社會工作之重要性和必要性的反思浪潮,并再度肯定了農村社會工作本身便是為解決人們在轉型過程中出現不適問題而創設的這一事實。客觀地講,這場反思運動對“城鎮化進程仍在繼續、農村人口依舊轉移”的中國社會來說具有鏡鑒意義,對試圖獲得政治承認、主體性地位的農村社會工作者而言尤為及時。在這個意義上,社工下鄉既是對中國社會工作偏向城市而忽略農村的深層檢視與實質回應,也是從實踐上找尋化解農村社會發展困境的突破口和著力點,以及理論上探索具有中國特色,并以“中國為方法”和“內部視角”為方法論基礎的新時代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和實務經驗的必由之路。
作為中國政治制度框架中的重要構件,傳統救濟思想及其制度建設始終被視為統治者“施行仁政”和“達致善治”的重要體現,而這種理念所包納的有益成分與社會工作以人為本的服務理念與助人自助的專業使命不謀而合,如此能為社工下鄉提供適切的文化土壤和制度生態。其中,以孔子和孟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說,始終宣揚“勤愛人、民為本、守相助、互扶持”[15]的互助思想和仁愛情懷;以墨子為先驅的墨家文化也表達了對“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的和諧文化,以及實現“天下兼相愛”[16]目標的高度尊崇;甚至以“無為而治”為核心理念的道家也分別對為政者和富人提出了“愛人利物”和“使財分之”[17]的殷切期待。毫無疑義,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扶危濟困、寬助慈幼”的慈善救濟思想延存至今并仍舊影響人,使社會工作者入駐鄉土性仍存的農村社會并開展助人服務具備了一定的親和性(affinity)。近代以來,以晏陽初的定縣實驗、梁漱溟的鄒平實驗為代表的鄉村建設運動,主要是一場利用鄉村社會組織使“弱者散者進行一種聯合自衛自救,進而應付大家生活的需要和辦理公益的事情”[18]的建設運動,其從廣義范疇來看已初具助人自助的社會實踐性質。而從一定意義上來說,社會工作也是一種“公益性事業”和“慈善性工作”。更為關鍵的是,作為以人為本和為人民服務的政黨,自建黨肇始,中國共產黨就特別重視對弱勢群體和貧困人口予以組織關懷和社會救助,其在革命、建設與改革進程中探索出的卓有成效的救助理念與幫扶原則,為形成內容完善、覆蓋面廣、互濟度高的現代社會保障體系搭建了基本框架。由此來看,“社工下鄉”既是對傳統救濟思想的當代實踐,又是對既有幫扶運動的自然承續。
從近代中國政治演化進程來看,為抑制城鄉發展不均衡擴大化和促進社會主義生產力發展,旨在改變基層社會主體間的原子化關聯狀態,從而構筑以國家記憶與話語、政治意識形態為基礎的現代民族—國家共同體成了一種政治訴求。一時間,諸如法律下鄉、資本下鄉、政黨下鄉等一系列下鄉舉措成了國家嘗試整合鄉村社會的重要抓手,并由此開啟了自上而下式的城市反哺鄉村的下鄉運動。在這些下鄉的“列表庫”中,政治層面、經濟層面和文化層面的下鄉活動較多,主體和組織層面的下鄉活動較少;單一化的實踐方法甚多,基于整體視角和綜融取向的服務方法闕如。正因如此,這些下鄉活動雖能為農村基層社會提供一定的外在性支持和嵌入性資源,并在促進鄉村社會結構轉變和治理理念升級之功效上扮演著“輔助型”角色;但從整體實踐效果來看,這些以現代性的名義的下鄉舉措往往既流于形式和浮于農村社會表層,而未能被鄉民自覺地加以內化于心并外向于行;更嚴重低估了鄉民面臨問題的復雜性及其自我改變的能動性,進而簡單地將“鄉民”這一“能動主體”當作亟待“治理”的“被動客體”,最終超脫于制度設計者的原初本意而使之陷入新的發展泥潭之中。與之不同,社會工作作為一門專業化和職業化的綜合系統,社會工作者是支持型社會組織體系的基本構成,其經由提倡積極而有序地參與公共生活,推動公民行動的參與原則從“個體性”邁向“集體性”和“合規范性”,[19]進而拓展鄉村社區自組織化的深度、廣度和形式。另外,社會工作者較為熟練地掌握了諸如個案方法、小組方法和社區方法等多元實務方法,并積累了大量可“有機移植”和有效推廣的服務經驗。因此可以說,作為下鄉并展開服務—治理實踐的主體,社會工作者能夠依托基層政府的資源供給而以一種“組織化”“協調性”的方法被編織到農村社區治理體系的整體框架中去,進而成為促動鄉村社區“自組織化”和“再組織化”②的得力助手。
客觀而言,以往大部分下鄉實踐活動均是圍繞農村發展過程中的某種具體困境,抑或滿足某種實在需求而展開的,其較多地呈現出單一性、目標性甚至實用性的特征。由于學科的指向性和職業的特殊性使然,社會工作者的下鄉實踐必將帶有契合自身發展理念和核心宗旨的多重使命。而這些使命與政府所欲達成地“建設善政乃至善治中國”的政治愿景是一致的,并可從微觀層面、中觀維度和宏觀視角三重面向加以敘述。
在初始階段,西方社會工作就額外強調對包括兒童、婦女、老人等在內的弱勢主體的重視,而“紓解那些生活于我們周邊并大多抱以絕望態度之人的痛苦,集中注意力去滿足那些易受傷害和處于貧困之中的人們的諸多需要,并在此基礎上賦之以權和增能培力,進而建立一個更加公正與合乎人性的秩序”,[20]更是成為了社會工作者的核心使命和本質任務。然而,對個人主義式的社會問題解決方案的過度信任,使社會工作“丟棄社會服務內容和拋棄貧困者,反而轉向承擔起撫慰那些焦慮的、孤獨的中產階級的工作,以及據此助其重歸有意義性生活的軌道”,[21]而其原因只不過是這些客戶能支付起精神治療費用。一定程度而言,雖然具有后發優勢的中國社會工作避免了西方社會工作的那種病態轉向和畸形理念,但由于政社尚未完全分離、第三部門發育遲緩、公民自組織能力弱等因素的共同作用,加之“政治吸納服務、行政吸納治理”的社會情勢尚未大為改觀,社會工作者也只能選擇性地關注某些群體,甚至在偏遠貧困地區會出現“因行政系統干預而產生對困境家庭、困境群體支持的整體性忽略”[22]的情況。這顯然與社會工作的原初使命和社會治理所要達致的善治目標是相抵牾的。[23]邁向新時代之際,社會工作者既要關注農村議題及其基層治理工作,更要關切處于鄉村社區之中的弱勢群體和困難對象。因為重歸關注底層弱勢群體之路,既是社會工作(者)找尋自身存在的人文底蘊和“社會性”真意的基本前提,也是以“政治屬性”[24]和“實踐本性”為內核的社會工作改善民生福祉和增進社會公平的價值旨歸,尤其是在當前全面打響脫貧扶危攻堅戰之際。
從《鄉土中國》到《新鄉土中國》,從“超穩定性”的熟人社會轉到“高流動性”的生人社會,敘述內容和分析概念的不同透視出當前鄉村基層社會發生的巨大流變。這種變化既消解了原有鄉土社會記憶和地方性文化所凝結而成的社區內引力和共識度,也使鄉村共同體的穩步解體和社區秩序的益發失衡趨勢日漸顯化。市場經濟觀念和理性主義思維促使鄉村基層社區生態和交往規則從感性化、非正式化、互助共享往理性化、正式化、精于算計的總體轉向。[25]值得注意的是,當前農村社會工作逐漸超越了社區發展模式而延伸到了農村社會的方方面面,[26]社會工作發展理念和服務范式更是經歷了從“社區導向”到“社區為本”的知識話語轉向。如此,社區為本的社會工作實務模式不再把社區視為一個內含機械意蘊的結構論上的客觀單位,而是將其看作兼有使動性、總體性、關系驅動等特征的主體單位。[27]這標示著社區成了社會工作者回應居民訴求和實施專業服務的“立足之地”,而并非只是其創生理論概念抑或完成某項任務的暫時性的實踐場所。從這一意義上來看,只有把維持社區共同體秩序穩定作為自身下鄉的基本使命之一,社工才能憑靠社區這一中堅平臺順利進入并融入基層,進而依托社區資源和凝聚社區力量有效地改善社區生態環境和服務多元主體需求。否則社工下鄉不僅是毫無活力的“無源之水”,并容易造成“單打獨斗”的“單向度”和“弱治理”格局。而且作為局外人和陌生人的社工更可能深陷到“因專業知識阻礙社會工作干預及其效能發揮的‘文化識盲’”③現象的泥淖中。
縱觀西方社會發展歷史,市場自由主義經濟之手毫無克制地銷蝕私人領域和擠壓公共空間,導致了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全球性金融危機的爆發,進而促動了諸如反戰運動、女權主義運動、和平行動等反向保護運動的興起,而社會工作既可視為社會保護運動的直接產物,也應將之看作是保護社會正義的支持型主體。甚至可以說,“保護社會”和秉持社會正義原則是社會工作的原初本性。而這一理念與Barker認為社會工作者需以“實現社會正義為目標、以解放被壓迫者為主旨”[28]的社會工作核心價值觀是契合的。然而,鑒于早期政治制度生態尚未改善和社會工作主體性仍未塑造,社會工作者鮮能盡如人愿地承擔其“保護社會”這一歷史使命,反而為獲致合法地位、經濟資源和政治扶持而進行自我矮化,甚至某種程度上充當政府管控“社會”的代言人和執行者。改革開放政策推行40年以降,國家權力開始穩步、有序、適度地退出農村社會場域,由此開啟了中國社會從“總體型”社會邁向“懸浮型”社會④的進程。相較于城市地區而言,農村社會受到政府權力干涉和行政計劃捆綁的影響度略小,這為社會工作者在下鄉過程中彌補政府退場而產生的組織缺位、重拾保護社會意識和伸張社會正義創造了發展空間和歷史契機。一言以蔽之,社會工作者的下鄉實踐必然是一個自覺地將以“保護社會”作為自身的內在信念,以農村底層弱勢群體為服務對象,以建設性的態度維持社區秩序的過程。唯有如此,社會工作者才能便易地“走出嵌入性發展的誤識,進而回歸‘社會導向’和‘社區為本’的傳統,社區信任關系才會真正重建”,[29]鄉村治理也才可借助新型專業主體的助力而獲得實質性發展,社會也才能重新被培育。
囿于農村社區生態域情的復雜性和社會工作發展階段的初級性,社工下鄉實踐不可能是一個一蹴而就的即時性過程,相反其應該是一個漸進性、動態性、持續性過程。此外,對于任何一種生態系統而言,外生性事物在被引入并應用到該系統之時都將面對著如何與現有的制度架構相協配,如何與底層文化生態相調適的“兼容性”和“擬合度”問題,而社會工作者的下鄉過程也必將遭遇這一難題。這意味著,只有尋見與農村社會文化特質、生態結構和交往邏輯相因應的“介入方式、服務關系、依托載體”,社會工作者的服務理念與實踐目標才能有效達致“知行合一”,農村目標對象的“需求”和“供給”也才會真正實現“供需一致”。
日益流變的鄉村社會發生了從“熟人社會”到“生人社會”的“未有之巨變”,這種變化使作為局外人和具有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ness)的社會工作者時常面臨“視角缺乏”和“文化識盲”的雙重困境。加之對農村社區生態缺乏過強的敏感性、感知度和覺察力,社會工作者在介入鄉村治理過程中也常處于“方法生硬化、經驗刻板化、知識無能化”的服務狀態,而這種狀態極大抑制了社會工作效能增進和鄉村社會治理效果鞏固。因此應該講,找尋與中國農村社會生態相貼合和地方性知識相適配的社會工作理論視角和實踐方法,構成了社會工作突破“文化識盲”困局和推進鄉村治理的首要工作和基本前提。近年來,關系理論已顯示其有巨大的潛力來支持社工經驗實踐,而這些實踐顯然已超越個體心理治療的范疇。[30]此外,關系為本的視角在西方社會工作中經歷了從缺場到復蘇、從邊緣到主流的回歸過程,“關系主義”更是成了當前社會工作認識問題和提供方案的新的思維樣式和方法論基礎。[31]以關系為本(relationship-based)的西方社會工作論著頗豐,其經驗積累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后發國家的社會工作理論和實務發展提供了案例支持和理論基石。至為關鍵的是,基于綜融實踐取向的關系視角深度切合中國“關系社會”的情境實踐(situated practice),故而其既能成作為社會工作者參與鄉村社會治理實踐的有效“介入工具”,也是社會工作者在提升“文化識能”素質過程中理應主動學習和自覺運用的“默會知識”。[32]具體而言,社會工作者在下鄉實踐中既要充分利用自身的專業知識和實務技巧來應對相關問題,也要在符合地方規范和話語系統的前提下學會如何去調用、維持、建構工作關系和半熟人關系甚至熟人關系;以使自身較為“學院式”和“程式化”的服務方法和操作流程能以“接地氣”和“情境化”的方式更精準高效地對接到需求群體,進而完成對個體困擾的“靶向診斷”以及對造成個體困擾背后的結構性制度的“精準把脈”等工作;最終通過并舉“幫扶個案”和“改變系統”兩種服務方法,來為需求對象提供適切性和實質性的專業化服務。若非如此,“社工下鄉”這一實踐行動很容易返歸到社會工作早先面臨的那種內部充滿張力的發展狀態中。即一方面,社工以一種主持人或調停者的身份來實施干預,以此促動“社會”駛向更具“集體性、我們感(we-ness)、各種觀念差異并存”特征的階段;另一方面,社工又會基于職業化和專業化的知識權威身份來強調作為已知者(the knower)和被告知者(the known)、服務者的自我(self)和案主的他者(other)之間的距離。[33]
中國社會域情的多樣性和地區發展的非均衡性,也讓本土社會工作呈現出一種“經驗豐富、特色不一、模式多元”的異樣特征。其中,“嵌入式”發展模式最備受學界關注,并一度被視為是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未來走向和應然道路。其原因立基于這一出發點:即考慮到中國政社關系的制度慣性和中西意識形態的話語殊異,源自西方發達國家的專業社會工作只有以一種“嵌入式發展”姿態來輔助行政性社會工作,[34]方可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和政治承認。然而,現已有部分學者⑤在開始反思這種“嵌入式”社會工作發展模式的可靠性和有效性的同時,也嘗試性地創設出更具效能和更切本質的“合作式”社會工作發展模式(cooperative social work development model)。貼切地講,“合作式”社會工作模式是對當前社會工作者及其機構、政府部門、需求群體三者關系處于扭曲甚至病態狀況的自反性省思和內在性超越。具體來說,就社會工作與政府部門的關系而言,當前社會工作者(機構)過多承擔了來自制度化政府部門的行政性事務,甚至有些事實上成了行政部門的附屬主體;有些社會工作者(包括機構)還通過話語表達的一致性和治理行動的統一性來置換其自身發展的制度空間和合法地位,反而忘卻了自身“保護社會”這一專業志向、社會使命和原初本性,更遑論用一種積極性、建設性和自主性的姿態服務于目標群體。就社會工作與需求群體的關系而言,長久以來,將服務使用者看作病人而把社會工作者視為治療專家,既是早期西方社會工作者的常態認知,也是先前中國社會工作者的“普遍看法”。然后,更為嚴峻的事實是,將需求大眾“視作一個具備參與對話和協商權利的平等參與者,作為一個能自我負責的自治主體(self-governing),藉而通過搭建基于平等法則的伙伴關系來展開人本中心的案主工作實踐(client-work practice),停止繼續沿用精神病理學方法上的治療型實踐策略(remedial practice strategy)”[35]等觀念尚未內置到社會工作者的內心深處。如此,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間形成的“支配與服從”“能動與受動”的“差等關系”仍舊不斷被操演和再生產。而這尤為值得新時代語境中社會工作者去自我省思和檢視。由此可說,只有轉向“合作式”社會工作模式的發展道路,并與基層政府和需求群體建立一種基于身份平等、分工殊異、優勢互補的合作伙伴關系,“社工下鄉”的理念才能為農村基層群體所認可和接納,社會工作者也才能在因循本性和尊崇使命中有所作為甚至大有可為。
隨著基層單位制組織解體和稅費改革的全面啟動,農村社會進入一種“有權”(村民自治)、 “無財”(全能型保障撤除)、“無人”(城鄉推拉力作用)的名實不符的尷尬境遇。在此情勢下,包括項目治村、項目扶貧等項目制運作模式及其理念被整體性地提出,并被應用到農村社會諸多公共產品供給領域之中。項目制是指“中央對地方或地方對基層進行財政轉移支付的一種運作和管理方式”。[36]縱然學界對項目制模式的實際成效和功能發揮存在著毀譽參半的爭論⑥,但大多數學者都承認“項目制能通過財政上的轉移支付,將民生性的公共事業盡可能大的輻射到更廣泛的社會領域之中”,[37]藉此有力張揚了人本中心觀和社會公正理念。另外還需承認的是,由于農村社會生態的惡化、基層域情的復雜和群體需求的多樣,在當前農村社會沒有其他可供選擇和可資借鑒模式的情況下,依托項目制模式助推“社工下鄉”是有著一定的合理性和價值性的。事實上,當前農村基層政府購買社會工作服務即是項目制運作的一種特殊形式,但服務時間短期化和需求群體多數化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使以“短、少、快”為特征的社工購買服務模式既很難達致“根治”問題之成效,也不能滿足服務使用者之多重需求。相反,以“長期、高效、穩定”見長的項目制模式能較為有效地化解這一難題。但需警惕的是,為了不讓假借助推“社工下鄉”之名而行“目標替代”之實的情況發生,必須把社會工作“項目制模式”運作過程“鎖定”在法治化和市場化的制度框架之中,并藉由對“項目化、契約化和社會化機制”[38]的創建確保社會工作者下鄉服務過程的常態化和服務結果的有效性。只有依托基于法治化和市場化的項目制模式,“社工下鄉”才有可持續化和健康化的生態空間;只有適度地推行“去行政化”的項目制模式,社會工作者才能真正實現服務周期的常態化、服務效能的提升化和服務開展的自主化。
“社工下鄉”是中國傳統文化和慈善救助實踐的自然導向和內在要求。它回應了政府推進農村社會治理的政治訴求,也彰顯了社會工作者“助人自助”的原初本性;它既是社會工作自身發展的學科或理論需要,也是其主體建構過程中的使命擔當或責任使然。更重要的是,“社工下鄉”契合了新時代中國政府致力于農村地區脫貧工作,進而帶領國民邁向全面小康社會的政治愿景,也為社會工作者創設一種不同于西方社會的具有中國特色和本土智慧的發展經驗、理論架構和服務模式提供了契機,更是社會工作者及機構不再作為政府的“附庸”,而成為具有職業品格、助人精神、建設意識等特征的支持性主體的恰切入口。正因如此,如何以更為建設性的態度、務實性的作風和立體性的支持來推動社會工作者順利下鄉并助其大有可為,應該成為專家學者和黨政干部著重思考的新內容和新方向。
注釋
①本數據來源于筆者參與的“安徽省十三五專業社會工作思路研究”課題,在此表示感謝,文責自負。
②提前到來的個體化和原子化社會,擊破了既有的農村社區組織結構并使之“松散化”,進而使基層政府治理的行動空間更為逼仄。然而,已有研究證實,作為現代社會管理和服務提供的重要主體,社會工作者在科學化知識和專業化方法的助力下能有效提升社會的“再組織化”程度,甚至能通過整合社區資源與優勢和綜融社區關系等方式化解基層社區的“非組織化”難題(參見徐永祥發表于《教學與研究》2008年第1期的文章《社會的再組織化:現階段社會管理與社會服務的重要課題》)。
③張和清認為,這種“文化識盲”現象出現的成因在于,作為一個陌生人和局外者的社會工作內在地限定自身知識內容的使用邊界,進而缺乏對當地民情和地方生態的敏感度和認知度(參見張和清等發表于《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6期的文章《優勢視角下的農村社會工作》)。
④在制度轉型和結構變革的背景下,基層社會在計劃經濟時代中對稅費的自收自用,開始變為依賴上級政府的財政轉移支付。在此情況下,基層政府因缺乏控制農村居民的手段和載體,而使其權力范圍漸趨收縮、權力效能日益式微,進而使基層政權與農民關系發生了從緊密的汲取型到松散的懸浮型轉向。
⑤以微觀社區權力關系演變為切入點,朱健剛、陳安娜指出社會工作的嵌入式模式在具體服務實踐中會造成服務行政化、專業社工建制化的政治異化問題(參見朱健剛、陳安娜發表于《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1期的文章《嵌入中的專業社會工作與街區權力關系》);以街道社區治理為個案研究,陳立周認為社區信任關系的斷裂使社會工作的嵌入式治理方式無法獲取社區共同體的認同感和支持度,因而也就失去了代表基層群體的合法性地位和社會空間(參見陳立周發表于《思想戰線》2017年第1期的文章《“找回社會”:中國社會工作轉型的關鍵議題》)。
⑥黃宗智、周飛舟、馬良燦、龔為綱、馮猛等指出,項目制是“名實不符”的政績觀的反映,是財政目標的異化;而李祖佩、曹龍虎、陳為雷、陳明明等人認為,項目制一定程度上防止了一刀切和粗放式服務的做法,是政府整合社會和促進民生公共服務事業的發展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