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智敏
網絡無處不在,新詞新語層出不窮,有的如曇花一現,有的則因其強大的生命力留存在現代漢語大數據庫中。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在2017年12月18日,發布了“2017年度十大網絡用語”,“尬聊”一詞上榜。
“尬聊”指尷尬的聊天,明明不會聊天,卻強行進行,進而使氣氛陷入冰點。這個詞從“尬舞”衍生而來。隨后,以“尬”為詞根,衍生出一批相關的新詞新語,如尬唱、尬坐、尬歌等。“尬”既可以作謂語,又可以作主語、賓語。我們先看幾個例句:
(1)《中餐廳2》正式開業 趙薇蘇有朋尬歌(新華網 2018年7月20日)
(2)然而,記者近期采訪發現,不少對父母滿腔眷戀的游子返鄉后,家人之間卻陷入了“尬聊”,無話可說。(新華網 2018年2月19日)
有時還可以在中間插入“起”字,形成“尬起X來”的形式。如:
(3)因為在車上尬起舞來,雙手多次離開方向盤。妹紙……最后被認定按照考試不合格處理。(人民網 2017年8月8日)
“尬X”后面還可以帶補語。如:
(4)之后兩人同時尬笑兩聲后又恢復了原有的尷尬。(人民網 2017年5月22日)
甚至,和“尬”組合的語素性質也在發生變化,最初以動詞性兼名詞性的語素為常,如“舞”“歌”,后只具有名詞性特征的語素也可以和“尬”組合,形成新詞。如:
(5)福建建立“公廁長”制,城市“尬點”變亮點(新華網 2018年7月3日)
(6)農村改廁改出了“尬廁”(《經濟參考報》 2018年6月26日)

(7)《養生略要》曰:“《神農經》曰:五味養精神,強魂魄……其味咸者,補腎,研尬,除肝病。”(《太平御覽·卷九百八十四》)
(8)《本草經》曰:“白石脂,味甘,無毒,主研尬氣。”(《太平御覽·卷九百八十七》)
以上二例的“尬”當解為“(氣)不順暢”,這個和網絡語言的“尬”義不同。不難看出,二者有某種意義的關聯,由“氣不順”衍生出事情不順,屬詞義擴大現象。此一時代的文獻中,“尷尬”一詞倒是少見。
(9)再休將風月檐兒擔,就里尷尬。(馬致遠《夜行船·簾外西風飄》)
(11)刀名劍利大尷尬,唬碎閑人膽!(王仲誠《越調·半鵪鶉》)
元朝,隨著俗文學的流行,“尷尬”的使用頻率大大增加,其異體形式也十分常見。這時的“尷尬”詞義和網絡語言“尬”字意義已有關聯,均有處境困難、事情棘手以及氣氛不融洽的意思(見例9)。但此時的“尷尬”除了此義,還衍生出了“危險,不安全”的意思(見例11)。雖然文獻中“尷尬”一詞常連用,但亦不難看出,它們關系并非牢不可破,“不尷不尬”的用法偶在文獻中出現(見例10),它是在“尷尬”一詞中插入兩個否定副詞“不”,表達尷尬至極之義。這種形式也為“尬”字成為詞根語素構成新詞奠定了基礎。
(12)想來此書房乃一向舊居,并無尬異之事。(《后宋慈云走國全傳·第十七回》)
(13)平日間和這兩位康姑太太也有些不尬不尷的首尾。(《九尾龜·第一百二十二回》)
(14)伍作霖聽了俯首無言,他曉得這件事兒犯得尬尷,已經落了下風。(《無恥奴·第三十二回》)
(15)挹香尷尷尬尬的說道:“如此就是西書房去。”(《青樓夢·第四十四回》)
明清文獻中,“尷尬”一詞的使用頻率更高,意義有所擴大,形式也更多樣。“不尷不尬”大量見于文獻中。清末文獻中還可看到“尬尷”(見例14)“不尬不尷”(見例13)這種調換詞序的方式,甚至還有重疊形式“尷尷尬尬”(見例15),而聯綿詞則很少見這種類似的用法。甚至文獻中還出現了“尬異”(見例12)這樣的詞語,這在之前的文獻中是沒有的。這就說明“尬”字從封閉語素向自由語素邁出了重要一步。
查閱文獻可知,“尬”字本是可以單用的詞語,但是使用范圍較小,并不十分通行。元朝后“尬”字使用頻率升高,但卻以“尷尬”合用為常,這可能和漢語詞匯雙音化的趨勢有關。語言運用過程中,“尬”字又以“尬尷”“不尷不尬”“不尬不尷”“尷尷尬尬”等形式出現,這就說明“尬”字有繼續向前發展的能力。“尬”字從一個較生僻的古語詞,到如今在網絡上的大發展,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原因。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首先,“尷尬”聯綿詞的性質本就未必正確。按《說文解字》,“尬”字是一個形聲字,有“彎曲”的意義。這說明“尬”字有實在意義,有成為詞根語素的可能性。雖然“尬”字在歷史上常是“尷尬”合用,但中古漢語文獻顯示,“尬”字曾經有過單用的情況,而且意義和現在網絡用語“尬”亦有某種關聯性。其次,縱觀近些年的網絡熱詞,大多是有字形構造優勢,且在文獻中有相關用法的案例,只不過隨著語言發展,“尬”的一些用法被覆蓋或趨于弱勢了。只要條件合適,該詞便會再次回歸漢語舞臺再放光彩。再次,語言的經濟性要求在能完成表達效果的情況下,盡可能采用簡明直接的語言形式。很顯然,“來尬聊吧”比“來尷尬地聊天吧”表意更生活直接,意義更豐富,更經濟方便。
從社會層面上說,網絡使用的主體是青年人,這一群體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越來越重視個體體驗與感受,甚至還有求新求奇的趨向。因此,當他們面對外界自己不喜歡的情況時,會除去偽裝,直接表達自己的尷尬體驗,而在表達方式的選擇上,也會選用與眾不同的方式。當然,隨著“尷尬”的情景體驗越來越多,“尬文化”便逐漸興起發展,青年人這一特殊方言群體又掌握著網絡這個有利工具,因此“尬舞”“尬聊”“尬演”等尬文化才會愈演愈烈。我們追根溯源發現,其實“尬舞”一詞早在粵語中出現,作為經濟發達的地區,無論從經濟還是語言的影響力上看,都是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像“打的”等詞最早也是從粵語向共同語擴散,最終在全國通行[3]。
如今,“尬”的發展勢頭仍不見消減,無論是社會時事還是娛樂新聞,都能看到它的身影。但是,每一個進入現代漢語的新詞新語,都是經過了各種考驗之后保留下來的精華。“尬”字族能否最終經受考驗流傳下去,還有待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