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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之間往往會惺惺相惜,相見甚歡,今年《好萊塢報道》頒獎季導演圓桌會議請來了2018年最有代表性的6位導演,一起談論導演如何克服對演員的恐懼,討論“危險時代”背景下藝術的政治性,以及電影學院學習的經歷帶給他們的寶貴財富。
記者:著名導演塞繆爾·高德溫曾說過,電影不是用來說教的。在座的各位,同意嗎?
斯派克·李:為什么看我?(笑)我們生活在一個危險的時代,藝術家用各種形式折射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或他們希望發生的事情,藝術的偉大之處在于每個人都可以遵循自己的愿景。對我來說,特朗普入主白宮,這絕不是美國最輝煌的時刻。作為一個藝術家,不讓自己的作品帶有政治色彩,這本身就是一個關乎政治的決定。
瑪麗埃勒·海勒:有純粹為娛樂而生的電影,人們需要滿足自己不同的情緒,但我認為作為藝術家,我們有責任去反映社會和文化現象。
布拉德利·庫珀:電影是非常個人化的藝術形式,一旦我們把作品展示出來,它就不再屬于我們,它是否會被政治化也不取決于我們,而是取決于觀眾是否從政治角度看待它。
阿方索·卡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傳達信息,無論是意識形態,還是政治活動,即使我們原本無意這么做。做個人化的電影,無疑會有更多內容表達空間,哪怕一些內容會讓人感覺不舒服。
記者:《黑豹》是一部帶有政治色彩的電影嗎?
瑞安·庫格勒:是。盡管主角是個虛構國家的領袖,但我們把故事放在了真實的大陸上,我們希望把它放在真實的世界里,所以它一定是一部有政治色彩的電影。
記者:為大電影公司拍片,會受到怎樣的限制?
瑞安·庫格勒:最大的區別恰好是缺少了限制。我最初做的片子都很小,在座每位導演的第一部作品我都看過,都是低成本電影。預算有限的時候,工作會遇到很多限制,但反而會幫助加快進度。比如只能在一個場景待兩個小時,只能在一個地點設置機位……這樣反而讓過程變得簡單,執行起來也更容易。拍《黑豹》讓我感覺最困難,是需要和太多的人打交道,我必須接受和100多個人共處一室共同工作。我經常覺得執導電影就像當眾裸體。和10人一起拍片,就像在10個人面前赤身露體;但當人數增加到200人,感覺可就完全不同了。
斯派克·李:是不是就像當街裸奔?
瑞安·庫格勒:沒錯。
記者:布拉德利,《一個明星的誕生》是你從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手里接過來的,你們聊過這件事嗎?
布拉德利·庫珀:事實上,是我把這個片子推薦給他的。我們一起拍《美國狙擊手》時,克林特和我說過導演這件事,但當時我覺得自己太年輕,不夠資格。后來《一個明星的誕生》到了克林特手里,但他婉拒了執導這部電影。某天我做了一個夢——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在夢中我看到了這部電影的開頭。第二天我就去了華納公司,告訴他們我想拍《一個明星的誕生》,我的想法是怎樣怎樣的……他們居然同意了。剩下的事就是更深入地挖掘故事,并盡可能地讓它貼近自己的經歷。
記者:你拍片的速度是不是有點慢?
布拉德利·庫珀:因為我太害怕了,總覺得自己沒準備好,只能放慢節奏。
瑪麗埃勒·海勒:你怎么判斷自己準備好了呢?
布拉德利·庫珀:我突然意識到,再等下去時間就太長了,所以我告訴自己,寧愿屢試屢錯,也好過一步都邁不出去。
記者:第一次當導演遇到了什么預料不到的事情嗎?
布拉德利·庫珀:我沒想到,執導電影會是這么開心的一件事。我感覺自己當時好像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
瑪麗埃勒·海勒:你是說整個過程?
布拉德利·庫珀:除了準備階段,我害怕那個階段。準備階段就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始終見不到光明。我只能讓自己堅持走下去,期待著有一天見到光明。熬過了這個階段,后面的事情就愉快多了。
歐格斯·蘭斯莫斯:拍電影的每個過程都讓我覺得很享受,同時也倍受折磨。這是壓力非常大的行當。
阿方索·卡隆:沒錯,我會全程緊繃,因為拍攝的每個環節都可能出錯。一部電影拍完以后,如果你問我開心嗎,我會回答我不開心,但是輕松了。打個比方,你問一只被獵犬追了12小時終于躲進樹洞的狐貍是不是開心?不,它并不開心,只會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瑪麗埃勒·海勒:最糟糕的情況是,我會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覺得不對勁,但又不知道問題在哪里,只能干著急。
歐格斯·蘭斯莫斯:就會一直糾結,這個鏡頭到底要不要再拍一遍?
記者:你們有電影世界之外的英雄嗎?
布拉德利·庫珀:很多。比如伊麗莎白·肯普(Elizabeth Kemp),她是我在戲劇學校讀藝術碩士時的導師。
阿方索·卡隆:我不崇拜英雄,不過令我欽佩的人有不少。比如烏拉圭總統穆西卡。
斯派克·李:大部分是藝術家,比如詹姆斯·布朗,Prince,法蘭克·辛納杜拉,邁克爾·杰克遜,當然,還有納爾遜·曼德拉。
瑞安·庫格勒:我媽媽,還有剛果共和國總統帕特里斯·盧蒙巴。剛果民主共和國在1960年獨立時,他是第一位被選舉出來的領袖。
記者:做演員的經歷對你們有幫助嗎?
瑪麗埃勒·海勒:我可能是所有導演里唯一一個沒有上過電影學校的人,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甚至不懂分鏡頭——這個難題困擾了我很久。后來我逐漸明白自己的優勢在于,我了解演員們的心理,我也不懼怕跟演員交流。很多導演會懼怕演員,這是這行的秘密。
斯派克·李:確實,拿我來說,我從紐約大學電影學院畢業,技術層面我知道怎么做。但是直到我拍第三部電影《為所應為》時,才能自如地和演員打交道。我害怕演員,因為我不夠了解他們。
瑪麗埃勒·海勒:我跟與我同輩的導演們交流后發現,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技術層面,他們能清楚地算出鏡頭卡在哪一幀;但他們不知道怎么才能讓演員按自己的想法表演。
歐格斯·蘭斯莫斯:我很幸運,雖然我從沒打算導演戲劇,在希臘做舞臺劇的經歷,讓我了解了如何跟演員打交道,那是一次受益匪淺的經歷。做導演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盡量不給他們太多指導,讓他們自由發揮。
瑞安·庫格勒:電影學校對我最大的幫助是收獲了很多同行。包括路德維希·戈蘭森,我所有電影的配樂都是他創作的;還有一位一直和我搭檔的編劇。圈子是電影學校帶來的最寶貴的東西。
斯派克·李:對我們這代人來說,上電影學院是因為能接觸到貨真價實的設備。歐內斯特·迪克森和李安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都是82級的。我們只是沖著那些拍攝設備去的,根本沒人關心老師上課在講什么,當然這是數字時代之前的事情。現在人人都會用iPhone手機拍電影。紐約大學的硬件比不上南加州大學,我們只有馬丁·斯科塞斯、科恩兄弟和奧利弗·斯通。
記者:如果可以跟任何一位導演約飯,你們會請誰?
布拉德利·庫珀:邁克·尼科爾斯。我真的很想見他一面。我看過他的采訪,他說自己的導演生涯和演員生涯一樣,不停地準備、準備,再準備。然后,在進場的第一天,把以前的準備工作都拋在腦后了。他給了我勇氣去面對我自己的第一次。
瑞安·庫格勒:我想見奧斯卡·麥考斯。
歐格斯·蘭斯莫斯:約翰·卡薩維茨。
阿方索·卡隆:我沒別的意思,但是當導演的人通常都很無聊。(笑)除了比利·懷爾德,他比一般導演有趣得多。
斯派克·李:我見過他。
阿方索·卡隆:你見過比利·懷爾德?
斯派克·李:對。不止他,我還和費德里科·費里尼吃過三四次晚餐。費里尼人很好,每年我到羅馬工作,都會打電話給他,然后他就會說“不如一起吃飯吧”。
瑪麗埃勒·海勒:我的天,是不是無論什么人,你都敢一個電話打過去?
斯派克·李:希望在我的職業生涯達到某個階段之后,真的能這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