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廣麗
[摘要]李清照是整個宋代文學(xué)里一個軸心式的人物,既潛心詞的創(chuàng)作,又有理論奇崛出世,還有詩文互相倚重。其實,她的金石書畫功底更是一絕。她的夫婿趙明誠,是宋代金石學(xué)家、文物收藏家。他對于金石、字畫、古書等文物的酷愛,深深影響了李清照。李清照鐘情于金石書畫所帶來的情趣,無可比擬。文章通過解讀《金石錄后序》,論述李清照和夫婿趙明誠與金石文物的不解情緣。以期在梳理詞人李清照在不斷闡釋金石書畫的過程中,體現(xiàn)她對傳統(tǒng)書畫文化的切膚理解后的精準(zhǔn),也顯現(xiàn)她的文化傳達(dá)能力。
[關(guān)鍵詞]李清照;《金石錄后序》;書畫情緣;豐贍深邃
[作者簡介]鮑廣麗(1972-),女,文匯出版社副編審(上海200041)。
一
李清照是整個宋代文學(xué)里一個軸心式的人物,既潛心詞的創(chuàng)作,又有理論奇崛出世,還有詩文互相倚重。士人對李清照古文、詩歌、小詞并擅勝場的局面,向有所認(rèn)同。“詩之典瞻,無愧于古之作者。詞尤婉麗,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見比。”她的詞作,嗣響晏歐,踵步蘇辛;詩作自少年便才力華瞻,逼近前輩,在中國學(xué)者不計其數(shù)的研究下,纖毫畢現(xiàn)。
其實,她的金石書畫功底更是一絕。《才婦錄》說她“能書能畫”,如張丑說:“易安居士能書、能畫,又能詞,而又長于文藻。迄今學(xué)士每讀《金石錄序》,頓令精神開爽。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大奇,大奇。”
書畫情緣向來也是中國文人夢寐以求的情事。女子善畫,更是被視為不可多得。有宋一代,女子書畫家的陣容也略為可觀。她們發(fā)方覆額,便能詠詩寫帖,寫書作畫,楚楚可人,閨閣中的詩書墨跡,一般多秘不外傳。她們卻擅長書、畫,且皆被列入名家。于今看來,殊為不易。如南宋女詞人朱淑真,酷情筆硯,朝夕讀書不倦,尤喜臨池,書畫造詣也頗高,她能寫一手“銀鉤精楷”的小字,又會畫梅花與墨竹。時人于此多有附會,如有傳明代著名畫家杜瓊為朱淑真的《梅竹圖》題道:“觀其筆意,詞語皆清婉,……誠閨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又有傳明代大畫家沈周在《石田集·題朱淑真畫竹》中說:“繡閣新編寫斷腸,更分殘墨寫瀟湘。”雖未見載,但卻也可見出對其能書會畫的欣賞。由此可見,其能力非尋常深閨女子可比。另有李氏、朱克柔、朱皇后、王氏越國夫人、胡夫人、楊妹子、劉希、劉婉儀等人,會書善畫,穎秀之氣撲人眉宇,在宋代書畫世界里揚(yáng)眉一時。
而李清照作為其中之一,更是出類拔萃。清人所編的《玉臺書史》《玉臺畫史》中,均載有李清照之名。據(jù)明代陳繼儒的《太平清話》卷一記載:“莫廷韓云:‘曾買易安墨竹一幅。”,明朝時,還有人藏有她畫的《琵琶行圖》和《墨竹圖》。元末明初的宋濂,曾見到李清照把白居易的《琵琶行》“圖而書之”,且筆墨傳情,“其意蓋有所寓”。宋濂題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易安寫此別有意,字字似訴中心悲。”又,李清照不但詩好、畫好,并且對于書法,也很精擅。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巳集引《畫系》記載:“周文矩畫《蘇若蘭話別會合圖卷》,后有李易安小楷《織錦回文》詩,并則天《旋璣圖記》。書畫皆精,藏于陳湖陸氏。”同書申集,更記載有她所書的《一剪梅》“紅藕香殘”詞帖一通,并錄詞后別人的跋文說:“易安詞稿一紙,乃清秘閣故物也,筆勢清真可愛。此詞《漱玉集》中亦載,所謂離別曲者耶?”可惜的是,跋文作者的名字已佚,“僅有點定兩字耳”。又如宋代元淮,對她書畫的評價,也頗為可觀,《讀李易安文》說:“綠肥紅瘦有新詞,畫扇文窗遣興時。象管鼠須書草帖,就中幾字勝羲之。”文窗畫扇的功夫,雖未必全是遣興,就中幾字勝羲之也或許是褒獎,但也可猜出,無論何如,李清照的字畫挺朗,清勁飄灑,應(yīng)實是“不類女子”的,這是將李清照的書畫提高到一個很高的認(rèn)識。
細(xì)思李清照鐘情于金石書畫的藝術(shù),頗有幾點因由:一是有家學(xué)淵源之功。她的父親李格非,博古通今,多才多藝,愛寫詩文,尤其于研究經(jīng)學(xué)方面卓有成效。元祐年間,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榮等四人,被人們譽(yù)為“后四學(xué)士”。在此影響下,李清照齠齡即嫻翰墨,喜好吟詠,又精工書畫,自是在在之理;二是北宋整個文化教育事業(yè)也相應(yīng)達(dá)到了初步繁榮。許多大文學(xué)家如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軾等次第涌現(xiàn)。其中大文豪蘇軾,創(chuàng)作詩詞散文,兼擅書法繪畫,最是一代文壇風(fēng)流。文化的大環(huán)境,為李清照的書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絕佳土壤;三是她的夫婿趙明誠,是宋代金石學(xué)家、文物收藏家。他一生除去為官,便“有飯蔬衣觫,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傾心執(zhí)著于金石書畫的搜集與研究。他對于金石、字畫、古書等文物的酷愛,深深影響了李清照。較之前二者,后者更讓李清照感受到金石書畫所帶來的情趣,無可比擬。
二
趙明誠在搜集金石書畫之余,撰有巨著《金石錄》三十卷,李清照在《后序》里說:
(《金石錄》)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鐘、鼎、覷、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這本著作是鉅細(xì)靡遺的金石書畫典藏,它發(fā)揚(yáng)了以金石證史的治學(xué)傳統(tǒng),在金石研究上具有繼往開來的意義,保存了北宋后亡佚的許多史料的本來面貌,可說是北宋金石文獻(xiàn)的最好史料。其中對史學(xué)、考據(jù)學(xué)、文獻(xiàn)整理和金石書法的研究,至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難能可貴的是,作為妻子的李清照,與趙明誠一起研究金石銘文,鉆研經(jīng)典古籍。《金石錄》一書的問世,她參與了全部過程,從文物的考據(jù)、校訂、編纂,到著作的整理與版行于世,浸透了她畢生的心血。并且在趙明誠死后,李清照用款款深情之筆,寫下了《金石錄后序》,洵為絕唱之筆。
《金石錄后序》一文,份量頗重,文章有敘有議,深含至情。懷人的文章,有時不免會因悲痛而失于放縱,這篇卻不同,筆端毫無閨幃澀態(tài),詞人以清醒心態(tài)和獨(dú)特的視角,對于金石書畫的親厚之情,發(fā)揚(yáng)之意,令須眉也深為感佩,使李清照的人格也呈現(xiàn)出別樣的新意,令人回味再三。
有這么一個充滿自然力、響著金石聲的婚姻,從側(cè)面,也折射出趙李當(dāng)年多姿多彩的生活追求和文化情緣。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也由此錯落多姿,粗重緩急,節(jié)奏靈動,與此息息相關(guān)。
不妨,順著《金石錄后序》中的追憶,來回味一下李清照和夫婿趙明誠與金石文物的不解情緣。
這是一幅敷色凝重的畫卷。緩緩展開,其中既可見趙李二人書畫生活的端麗風(fēng)神,也可探知書畫世界的意蕩神迷,還有一種金石藝術(shù)的節(jié)奏韻味,可以探求出趙李二人內(nèi)在連貫的情緒。
先是金石之緣的聚合。搜集這些文物相當(dāng)不容易。為了搜集酷愛的金石、字畫、古書等文物,趙明誠夫婦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
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有時,為了購買一件難得的書畫奇器,甚至典當(dāng)衣物前去購買。這樣“日就月將,漸益堆積”,收集的文物書籍,聚沙成塔,到后來竟占滿十幾間屋子。雖然生活寒素貧儉,但能于閑暇時分展玩這些書籍,確有葛天氏之民的樂趣。
再寫歸來堂里賞玩之樂:
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雖處憂患貧窮,而志不屈。
金石情緣能夠如此抑揚(yáng)頓挫,確實也使二人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既有葛天氏之民的樂趣,也有甘心老是鄉(xiāng)矣的心享。青州無風(fēng)湍湍,地脈潤潤,歸來堂藏書樓即建在此。書庫未必壯麗、精美,卻因金石書畫的厚重,實在可風(fēng)雅出另一番豪華。閑暇之余,趙李二人便以品評書畫,揣摩研究古物度日,堪為書林佳話。趙明誠所著《金石錄》,即是以這些文物作為資料寫成的。
以書畫怡情,看似美事,實際卻暗結(jié)辛酸,其中自有一份夫妻艱苦度日。“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等句,無如特出,將趙李二人的生活窘狀描畫而出。但也正是因了有這些書、畫、彝、鼎相伴,二人找到了精神的慰安,青州也就此成為淡定易安之所。
卻又因金寇來犯,讓李清照戀戀悵悵。因而《金石錄后序》開始寫散。這些“盈箱溢篋”之物,卻是怎樣散去的呢?
一是,趙明誠母親死于江寧,此時,北方局勢也愈趨緊張,趙李二人開始整理遴選手頭的收藏,準(zhǔn)備“奔太夫人喪南來”,可是因“既長物不能盡載”,于是將“書之重大印本者”“畫之多幅者”“古器之無款識者”“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屢遞減去;如此,還尚有十五車書,經(jīng)過輾轉(zhuǎn),在青州故第,用屋十余間,存放書冊什物。期待來年春天,再用船來載。
二是,因青州發(fā)生兵變,“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
三是,會稽鐘氏“一夕,穴壁負(fù)五簏去”。“所謂巋然獨(dú)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由聚到散宛然讓人悵惘不已,李清照沉浸在家國之悲中,已沒有心情重溫往日伉儷同心的生活。
而趙明誠囑李清照棄物的細(xì)節(jié)描摹,更是令人動容:
六月十三日,始負(fù)擔(dān),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yīng)鞨:“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dú)所謂宗器者,可自負(fù)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
再后來,李清照更是歷盡兵荒馬亂,以天涯孤婦的凄愴心情,去追摹舊時書畫情事,畢竟少了雍容情懷,而多添凄惋境遇。
李清照此作,可謂是為《金石錄》立一碑,亦不啻為當(dāng)時學(xué)壇之良史。李清照用那么深重的筆墨,去描摹金石書畫之歸去來,可見,在她的情感美學(xué)里,金石情緣自有一份倚重。書畫固然給李清照帶來許多歡娛,卻也帶來多事之秋,但歸根結(jié)底,她的態(tài)度是于深悲懷想之中,淡然處之。正如她在《后序》中自言: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尤堪對比的是,李清照桑榆晚年,曾下嫁張汝舟,期待能為此找到一個契機(jī),不料張汝舟是一個“駔儈之下才”,反欲奪取李清照的書畫、古器物等,以至李清照只得主動提出離婚。卻有不少衛(wèi)道士對李清照晚年再嫁一事,雌黃非議,認(rèn)定其“晚歲頗失節(jié)”,又有指責(zé):“然無檢操,晚節(jié)流落江湖間以卒”“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更有人無端感嘆說:“嗚呼,去蔡琰幾何哉!”發(fā)出此等戾音,卻又有何怪呢?古代女子再嫁,對于衛(wèi)道士來說,不啻為難言之隱,不能容忍,即使才如李清照者也是如此。在此艱難境況下,再讀她的《金石錄后序》,才明了那種大難之后,對金石微物瑣屑的自珍,實是難得。
回顧趙李二人對金石書畫的情份,趙明誠像在寫楷書,雄穩(wěn)飽滿,力扛九鼎,恭敬清雅,舒卷自如,為大楷精品;而李清照則像行草,試圖追求一種流動的平衡。她不斷闡釋金石書畫的過程中,體現(xiàn)了她對傳統(tǒng)書畫文化的切膚理解后的精準(zhǔn),也顯現(xiàn)了她的文化傳達(dá)能力。
金石書畫,是古代文人之為文人的要素,身為士子,趙明誠于此用力,并多有心得,誠可理解。探究李清照作為一名女性,耽嗜金石器物的原因:一是,因為金石之器與詩詞文賦有內(nèi)在精神上的相通,同時,在觸摸文字與觸摸器物時,一個需感知文字肌理,一個需體驗器物的質(zhì)感,均要求有精微的審美能力,因而讓善理詞文的李清照能樂此不疲。二是,書畫、金石器物上的圖像,明白說來,其實是一種特殊的“文本”,其中蘊(yùn)藏著豐富的審美能力,它們參與構(gòu)成了李清照詩詞文創(chuàng)作的基本關(guān)系,也使她成為宋代乃至古代一流詞人的契發(fā)點。
三
我國歷來講究“書畫同源”,其實詩詞與金石書畫,也是不可厘分。彩筆生芳,墨香含素,作為蘊(yùn)含詩情畫意的清照詩詞,自然也從金石書畫中汲取了不少營養(yǎng)。
李清照以一位詞人的姿態(tài),去捕捉中國書畫史上那些美好的流風(fēng)余韻,以及對重現(xiàn)金石書畫的風(fēng)貌和生活,所做的視覺記錄和美學(xué)再造,讓人澹然難忘。
如,《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時節(jié)又重陽,寶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