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為
(浙江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英國近代史較為完整地展現了私人財產結構及其法權的漸進式發展過程,而保守主義和啟蒙主義則是這一過程的理論外觀。長期以來,在深受古典政治經濟學和自由主義影響的傳統研究視閾下,近現代英國政治哲學的所有權概念或是在市民社會的需求體系中被視為客觀真理,或是在自由意志的詮釋中被視為權利體系的基石。但是,作為近現代生產機制的一個環節,所有權概念也必須通過物質性還原來進行透視。在被黑格爾稱為“市民社會”的近代社會關系中,通過自啟蒙至今的英國政治哲學史和政治經濟學史,所有權概念可以被清晰地還原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所說的三個主題——“資本!土地!勞動!”(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2頁。。當所有權概念在英國的客觀條件從資本原始積累邁向了宰制全球市場的大工業,原先植根于小布爾喬亞物質生產范式的保守主義也就不再滿足于理性和節制,而是在逐步適應資本市場的過程中發展為以撒切爾主義為開端的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形態。
近現代私法和所有權在英國的生成,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法學家、經濟學家和哲學家的理論建構的過程,而是一個隨著經濟形態和生產方式不斷發展而逐步量變的過程。中世紀末期的英國社會,作為一個相較歐洲大陸根據開放性和流動性的社會系統(2)基于哈貝馬斯所總結的社會系統的特征,近代英國社會的發展較為清晰地體現了對外部自然、社會系統和內在自然三個層面的創造性占有。占有外部自然是生產(Production)過程對自然界進行改造并創造價值的能力,而占有社會系統和內在自然則是社會化(Sozialisation)過程將系統成員塑造成具有言語和行為能力的主體。參照哈貝馬斯:《合法化危機》,劉北成、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2頁。,從三個方面為近現代所有權概念的生成提供了條件。一是通過重商主義、圈地運動和之后的產業革命,從外部自然或非人類環境中獲取了更多的物質資源;二是通過憲章運動和光榮革命,初步建立起能夠保障市民社會個體權利的法治環境,并強化資本市場對政治的制約;三是通過英國啟蒙運動和保守主義思潮的發展,促進市民社會個體的內在自然和現代人格的生成。當然,這三個方面的發展都是一個歷史性的量變的過程,不是隨著某次革命的成功或某項法令的實施而一蹴而就的事件。這個過程在18世紀末接近完成,即近現代所有權在英國法權體系中成為無法撼動的基本權利,同時成為英國保守主義價值體系和主流意識形態中政治合法性的基本前提,但是這一過程的開端則在中世紀晚期,被英國城市手工業的發展和市民階層的興起觸發。
中世紀晚期的英國,高度世俗化的封建土地所有權是社會制度的基石,國王始終是名義上英國所有土地的所有者,嚴格意義上的土地所有權只能歸屬于國王。通過封建依附體系,國王將土地的支配權賞賜給權臣、貴族和教堂,并形成了實際支配、使用和租佃土地的保有權。同時被賜予土地保有權的貴族和教會則作為有產者掌握了新的租佃關系。土地使用權遵照依附關系的級別,以租佃的形式分散于被土地保有者所庇護的階級,地主直至農奴。最終形成了“國王所有權、貴族保有權、租戶使用權”的土地使用和收益的主線,而維系著這一主線的客觀條件則是由封建國家機器和法律制度所維護的“義務”體系。封建土地所有權既不是完全歸屬個人支配的絕對權利,也不是由法中介的權利與義務的平衡體系,而是等級性依附關系的物質基礎。實際的、名義的土地所有權都意味著政治義務和經濟義務(如socage)。每一個地主所保有的土地就是一個封建權利、義務的基本單位,而整個英國則是這種基本單位的放大,國王則是永恒的地主。這種由封建等級體系所勾勒出來的所有權結構在英國延續至近代,并且在資本主義早期起到了一定積極的作用。貴族基于土地保有權和地方司法權而對商人的庇護,使得資本積累在一定范圍內能夠被地方權威承認和保護。
在典型的封建所有制關系中,私人所有權不僅在法理上無法成立,私人所積累的財富也時刻受著封建特權的制約,國王以下的所有財富占有者都承擔無法推脫的封建義務。因此,威廉·皮特所說的那句名言——“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顯然是在自由主義語境下經常被人們忽視歷史背景而誤用。詹姆斯·斯圖亞特爵士所說的“封建政府所控制的龐大隸屬體系”并不是依靠暴力直接索取勞動者所創造的價值,而是遵循著某種潛在的“等價交換”邏輯,即“底層人民出于生存的需要依附權貴”,而權貴所享有的權利則是人民“依附于他們的報酬”(3)Sir James Steuart ,An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Oeconomy, Vol.2, ed. A.Skinner, Edinburgh: Oliver&boyd,1966.p.208.。但是,當近代工商業所創造的巨大財富不再依賴于國王和貴族所主導的土地所有權,則“必將把權力拱手送到普通大眾的手里”(4)Sir James Steuart ,An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Oeconomy, Vol.2, ed. A.Skinner, Edinburgh: Oliver&boyd,1966.p.203.。因此,只有到了17世紀初,隨著私人財產、商業和工業的快速發展,英國的封建所有權觀念和外在力量才明顯被削弱了,臣民開始日益自覺地捍衛其私人財產,并且憎惡強制的封建借款、稅收、在私人家中駐扎部隊。“在理論層面,直到洛克的《政府論》下篇于1690年問世之后,具有說服力的私有財產哲學辯護才被提出。”(5)[英]哈里·迪金森:《英國的自由與權利學說及其爭論:從平等派到憲章派(1640-1840年代)》,黃艷紅譯,《學術研究》2011年第8期。這一革命性的轉變并不是在光榮革命的瞬間一蹴而就的,而是分工、城市化、技術革新、圈地運動、宗教改革等一系列政治經濟因素綜合主導下逐漸形成、積累和質變的一個漫長的過程。促成這一過程的各種力量在政治經濟學的意義上被命名為資本原始積累的各種因素,17世紀的英國則將這些因素綜合為“殖民制度、國債制度、現代稅收制度和保護關稅制度”。這些制度的起點伴隨著英國近代歷史中充滿暴力和硝煙的每一個血腥歷史片段,雖然英國并沒有經歷法國大革命那樣長時間反復的暴力革命,但是卻以從上至下的制度性暴力“大力促進從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化過程”(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1頁。,亦即力圖最快地將土地和勞動力轉變為資本所有權所操控的玩偶。
所有權在英國的近代化首先通過宗教改革和圈地運動瓦解了教會所有權和小農土地所有權。馬克思認為:“教會所有權是古老的土地所有權關系的宗教堡壘,隨著這一堡壘的顛覆,這些關系也就不能維持了。”(7)[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30頁。亨利八世看似出于“任性”的宗教改革,實際上建立了以貴族作為主體的近代化的私人所有權。亨利八世改革使得大量教會和國王的土地通過出售轉化為私人資本。同樣,圈地運動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大量土地從小農和破產地主的手中轉移至大量貨幣持有者的手中,即新興的商人和近代化的貴族手中。所有權從宗教性的、政治性的公共領域集中于有產者的私人領域,往往意味著不平等的激增。英格蘭和蘇格蘭在1707年的合并在政治層面的意義雖然重大,但實際上“主要是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盡管顯著的好處要到1725年才得以展現”(8)Istvan Hont, Michael Ignatieff, Wealth and Virtue: the Shaping of Political Economy in the Scottish Enlightenme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p.71.。洪特在此所說的“好處”在《資本論》得到詳細論述,即英格蘭的資本和暴力機關以資本原始積累早期最為粗野的剝奪方式,對農村公社的生產資料、土地進行剝奪,而原住民則被強行轉變為“無產者、雇傭軍乃至乞丐”(9)蘇格蘭高地的克爾特人由克蘭組成,每一克蘭是該克蘭所居住的土地的所有者。克蘭的代表,首領或大人,是土地名義上的所有者。依靠自己的權威把名義上的所有權轉化為私有所有權,由于遭到克蘭成員的反抗,他們就決定公開用暴力把克蘭成員驅逐出去……英國國王可以自以為有同樣的權利把自己的臣民趕下大海。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37頁。。所有權在英國被資本化的早期,工場手工業還處于較不發達的階段,廣闊的殖民體系也尚未建立起來,被羊群驅趕出土地的農民和破產者既無法重新獲得所有權,也無法被有限的生產力所容納而轉化為工人,因而構成了15世紀和16世紀極為普遍的流浪現象。馬克思認為這種流浪現象的原因在于“市場的擴大、資本的積累、各階級的社會地位的改變、被剝奪了收入來源的大批人口的出現”(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25頁。。教會所有權的世俗化并沒有緩解不平等和新的奴役,因為這些財產不是被分給了“貪得無厭的國王寵臣”,就是“非常便宜地賣給了投機的租地農場主和市民”。在新的時代來臨之際,被排除于土地所有權的農民甚至失去了“一部分教會什一稅的所有權”,以致于伊麗莎白女王不禁感嘆:“窮人到處受苦難”(11)[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28頁。,并且不得征收濟貧稅。
最終,城市化和分工的細化,使得所有權的食利性質在自由市場中被揚棄,取而代之的是宰制社會整體并觸及知識領域的資本邏輯。在社會層面,新的有產者階級將經驗主義營造為功利主義的社會風尚。例如在啟蒙時期作為“商人的城市”的格拉斯哥,就出現了聯系“唯利是圖的商人階級”和“大學教授”之間的社會關系,即推動資本積累的“實用的科學”(12)[英]亞歷山大·布羅迪:《劍橋指南:蘇格蘭啟蒙運動》,賈寧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頁。。休謨所說的“自然賦予人類以無數的欲望和需要”(13)[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25頁。,不僅是積累私人財產的商人和市民所追問的主題,更成為了英國啟蒙政治哲學所思考的最為重大的時代主題。在啟蒙時期英國的大學和實驗室中,學者們誠然深知同時期在歐洲大陸所萌發的對于自由、民主等抽象概念的熱切追求,但是不脫離經驗和可知世界的理性運用顯然更有吸引力。大憲章以降的英國歷史,以及近代英國私人所有權在較為穩定的政治社會環境中的量變、質變,使得英國的啟蒙政治哲學在一開始就避免了歐洲大陸漫長深重的戰爭、饑荒和普遍貧困的歷史經驗。甚至早在文藝復興時期,培根就已經先于英國啟蒙學者大膽宣布:“我們大大地蒙恩于馬基雅維利及其他人,他們寫的是人們做了什么而不是人們應當做什么”(14)[英]索利:《英國哲學史》,段德智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3頁。,這是對現代性之下的英國政治哲學的一個頗為精煉的自我總結。
宏觀而言,蘇格蘭啟蒙學者為私人所有權及其正義性所提供的理論前提與古典是“斷裂”的,這種“斷裂”并不在于新的學科范式和研究方法,而是在于隨著資本原則所主導的歷史建制逐步降臨,現代性的政治倫理觀念“出場”并解除了彼岸世界和理念世界對哲學的約束。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在動蕩的近代早期所給出的現代性方案,在啟蒙時期的蘇格蘭已經不再是難以接受和理解的洞見,而是成為了從商人、手工匠人直至大學教授皆視為具有現實性的、真理性的觀點。
這首先體現于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所詮釋的自然權利概念。在斯密的政治哲學中,自我持存成為了權利和自由的首要原則。(15)[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蔣自強等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01頁。在古典政治哲學中被定義為德性的“利他”行為,例如憐憫和同情,雖然蘇格蘭啟蒙學者并未否認其積極性,但卻在概念上從屬于“自私”或“自愛”,如休謨所說的“在人性所蘊涵的諸多要素中,自私遠勝于慷慨等美德”(16)[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27頁。。這種對利他的、貴族式的古典德性的個人主義的重新詮釋,在休謨、斯密、斯圖亞特和哈奇森的理論中占據著重要位置,甚至構成了其政治哲學的倫理前提。當有產者、知識界和政界對于“自然權利”回歸私人的特殊領域達成共識,并且力圖將這種以“自我”為核心的“自然權利”作為左右社會秩序的唯一合法的理性基礎,只能說明英國的經驗主義傳統已經不再局限于宗教領域和道德問題,而是形成了一種新的、符合資本運行規則的社會風尚和傳統。在這種以私人利益和自由市場為客觀前提的啟蒙傳統中,“善”的創造被理解為個體理性的發揮和需求的滿足,以及賦予特殊利益以普遍性的等價交換原則。正如斯密將“社會富裕繁榮”歸因為“每個人改善自己境遇的自然努力”(17)[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等譯,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第42頁。。
在政治層面,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堅持人類理性的有限性和私人利益的絕對性。這使得人為制定和執行的國家權力顯示出理論上的不完善性和偶然性,政治權力在經濟領域向私人利益的讓步不僅是合理的,也是符合自然的。當私人財產和需求獲得了理性和自然層面的絕對性,政治權力則被還原為由具體的欲望主體——人來操控的實踐。由于特殊利益和欲望的不可避免,作為特殊利益集合的市民社會壓制著公共權力的理想發揮。任何政體總是會因為自身的特性和運作模式而陷入形式各異的“因公謀私”的困境當中,不論是奢侈、腐敗還是有悖市場規律的政策。在斯密看來,“君主國”和“民主國”都不可避免將成為社會上“最浪費的階級”(18)[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等譯,商務印書館1974年版,第377頁。。光榮革命之后的英國,對政治權力的限制并不是出于某種“革命”的謀劃,而是出于對市場和私人利益的讓步。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則主要著眼于論證法律對個體理性和風俗的“忠誠”。在休謨看來,政制的基本著眼點就在于立法者及其法律必須“順應人心所向,因勢利導”(19)[英]休謨:《休謨經濟論文選》,陳瑋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9頁。,反之,法律則會因為有悖于人的自然和社會的自然而變成無法實行的“惡法”。
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所追問的正義不再是脫離現實的形而上學的問題,而是在現實當中已經被部分實現的經驗。同時,政治哲學也不再是單純關于倫理和道德的哲學,而是融入了經濟活動和政治關系的實踐哲學。在這其中,所有權概念的倫理前提和自由本質得到了頗為細致的論證。
首先,勞動具有了倫理意義,并被指認為所有權的正當性的基礎。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深受洛克的財產權理論的影響。如果說勞動概念在洛克的理論中被確立為“勞動者的無可爭議的所有物”(20)[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19頁。,是賦予私人所有權以絕對排他性的前提,那么這一概念在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中則獲得了更為激進的自由主義的詮釋。休謨認為,“憑個人勤勞和幸運而獲得的所有物的享用”,不僅是關乎個人生存和需求滿足的所有權,更是“人們與他人、社會發生實質性關系的一個主要條件”(21)[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28頁。。另外,所有權和勞動之間的內在聯系甚至超越了勞動對象的實際增益,上升至主客體之間的精神性關聯,即勞動能夠實現一種“成立于對象的外在關系對心靈和行為所加的某種影響”(22)[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67頁。。相比洛克所論證的有限度的私人所有權,或小有產者所構成的契約社會,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則遠遠超出了洛克墓志銘中所說的“以自己的小財產過著滿足生活的人”的訴求。私人所有權被進一步賦予了實現公益的經濟重任,更被視為實現自由、平等和正義的確切途徑。在此意義上,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較之洛克和霍布斯在現代性的遠征中走得更遠,如果說洛克的小所有權及其正義性的社會構想所對應的是聯邦黨人和盧梭的政治理想,而蘇格蘭啟蒙學者所對應的則是以東印度公司和工業革命所揭示的資本權力成為普遍霸權的近代歷史圖景。
其次,等價交換和自由市場成為了平等、自由的現實形式。蘇格蘭啟蒙學者所接觸到的歷史經驗具有前所未有的特質,即自由市場和私人所有權在交換體系中得以自在自為地運行和積累,而“財富則第一次在制度意義上被公平分配,亦即每個人有同等的競爭機會”(23)Sir James Steuart, An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Oeconomy, Vol.4, ed. A.Skinner, London: Pickering&Chatto, 1998.p.131.。整個蘇格蘭和西歐的社會,除了尚在法國茍延殘喘的王權專制和封建所有權之外,基本已經接近了斯密所論述的交換體系和需求體系。追隨重農學派的斯密不僅根據魁奈的理論將現代社會視為一個“涉及支出、勞動、收益和消費的綜合體系”,更試圖論證“社會井然有序的秘訣就是讓每個人都全心為他,自己卻認定是在一心為己”(24)R.L.Meek, The Economics of Physiocracy: Essays and Translations, London: Allen& Unwin,1962.p.374.。這個觀點成為啟蒙時期蘇格蘭學者乃至有產者的基本共識,即在經驗和理論維度將追求私利的行為提升至公共利益和自由的層面。在新的所有權秩序和“無所有權”共存的現實中,有產者和無產者的對立不再通過“主奴”范式得到理解,自私和欲望也從造成社會悲劇的道德批判中得到解脫。正如休謨所認為的:“由于人們所占有的財產比起需求要顯得稀少,因此才刺激起自私。”才迫使人類將自己的財物和他人的財物加以區分。(25)[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35頁。自然權利和理性將允許“自我持存”成為私人所有權和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切合理目的,作為所有權主體和欲望主體的“自我”是理性無法取消的前提。最終,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的所有權概念的正義性被歸結為私人之善和公共利益的互生性。私人所有權的正義性在蘇格蘭啟蒙學者的理論中,不再是對人性、道德的洞察,更不是對救贖的論證,而是切實為所有那些曾在封建等級中由于赤貧而飽受專制之苦的人提供自我解放的條件。一方面,資本化的自由市場使得勞動能夠轉化為個體自我解放的因素,個體將成為自我的救贖者。這個觀點在斯圖亞特和休謨的理論中得到著重論述,并且后來被薩伊“發揚光大”,即“在自由社會中,農業的發展會促進人口的增長,其幅度大小取決于窮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用自己的勞動來購買生存必需品”(26)Sir James Steuart ,An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Oeconomy, Vol.2, ed. A.Skinner, Edinburgh: Oliver&boyd,1966.p.40.。另一方面,提供公共服務和穩定的社會狀況,既是有產者對國家和政治權力的基本要求,也是權力的正當性的基本前提,這在略顯保守和改良主義的蘇格蘭啟蒙政治哲學中表露無遺。正如休謨所說:“只要私人經商和私有財產得到社會權力機構的保障,社會本身就會隨著私人商業的繁榮發達而相應強盛起來。”(27)[英]休謨:《休謨經濟論文選》,陳瑋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5頁。所有權在此意義上不僅“解決的是人與人之間不可避免的紛爭”,更是“保證每個人都有相同自由機會”的競爭性的正義。(28)張文喜:《所有制與所有權正義:馬克思與亞當·斯密問題》,《哲學研究》2014年第4期。
啟蒙時期的英國社會被普遍認同為保守主義的近代源頭,而圍繞著私人所有權和公共權力的政治哲學理論成為了保守主義繼承下來的核心內容。事實上,私人所有權及其正義性在啟蒙時期就已經得到了不僅是緊密結合歷史經驗的論證,更得到了直接針對有產者(或堅信能夠在自由市場中成為有產者的無產者)的倫理訴求、心理傾向的論證。在啟蒙時期的英國,自由市場就已經賦予了有產者以實質的自由、平等,即在物質財富的支配和享用中的自由,以及在市場競爭乃至民主選舉中的平等地位;同時賦予了無產者和貧民以抽象的自由、平等,但是有產者的生存經驗所體現的實質性,以及政治制度層面所標示出來的明確的“解放狀態”,卻使得這種抽象性被確認為潛在的、必然的實質性。這種自由、平等的倫理觀念的實現程度雖然在不同階級的生存境遇中表現出鮮明的差異,但是通過對于自由市場和勞動價值觀念的經驗主義的肯定,事實上的不平等和奴役被轉述為不可置疑的權利觀念——被提升至倫理層面。這一點不僅反映在最早書寫保守主義政治哲學文本的學者的觀念中,更體現于約翰森·斯威夫特和狄更斯筆下的普通市民和無產者的幻想。
保守主義政治哲學在洛克的所有權理論中獲得了雛形。在當代的政治思想史中,保守主義通常被追溯到18世紀的英國政治理論,尤其是埃德蒙·伯克等被后世明確貼上“保守主義”標簽的政治哲學家。但是,作為一種涉及政治、經濟制度和倫理觀念的思維傳統,保守主義在洛克的理論中已經具備了最初的形態,尤其在其強調私有財產及其正義性的政治經濟理論中得到了初步的系統論述。正如薩拜因認為洛克的政治哲學是“一種試圖把過去和現在結合起來的努力,也是一種試圖為各個派別中的理性認識找到達成共識之基礎的努力”(29)[美]喬治·薩拜因:《政治學說史》,鄧正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頁。。洛克所達成的共識誠然是學術派別、知識領域的共識,但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共識在當時英國的新興有產者的社會理想和利益訴求中也得到了普遍確認。洛克從質、量兩個角度為私有財產進行了論證,并且最終指向了作為“生產正義”的貨幣經濟、自由市場。
在“質”的層面,洛克通過個體對勞動和身體的所有權推論了土地、自然物的所有權,即勞動增益使得不歸屬任何人的物品得以成為私人占有的物品。通過勞動將“上帝給予人類為人類共有的東西”轉變成私人的財產“不必經過全體世人的明確協議”(30)[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17頁。。這方面的理論并沒有引起過多的誤解和誤用,并且在洛克之后的英國政治哲學得到了充分的發展。然而,在“量”的層面,洛克對私人所有權的論述——尤其是“限制”則更容易引起誤解。事實上,“洛克對私人財產的限制”在近代至今全球學者的理論創作中得到了幾近“泛濫”的“誤用”。洛克所論述的對私人所有權的限制有著嚴格的歷史限定,即在人類脫離自然狀態的最初條件下,當物質交換仍然停留于極低的水平,私人財產必須有“正當與否”的標準。正當的私人所有權的量,“不在于他占有多少,而在于是否有什么東西在他手里一無用處地毀壞”(31)[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31頁。。但是,該“限制”的理論雖然被洛克在《政府論》中細致地論述,但是這些論述的最終目的并不是為了暢想某種小有產者的烏托邦,而是為論證貨幣之為普遍所有物作必要的準備。在洛克所懸設的自然狀態和人類社會發展的線索中,隨著人類物質交換水平的提高,以及更為重要的——以貨幣為中介的廣泛貿易的產生,原先對于私有財產的量的限制就被實質上取消了。洛克認為貨幣對于貿易,就像“食物對于生命一樣不可缺少”(32)[英]洛克:《論降低利息和提高貨幣價值的后果》,徐式谷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4頁。。貨幣是財產的普遍中介,貨幣的占有是在社會層面得到承認的抽象所有權。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這一關于貨幣和所有權關系的理解,洛克發展出有別于17世紀的人格理論,即將人格建構為一個事關行為個體的權利的法權概念。(33)[加]詹姆斯·塔利:《論財產權:約翰·洛克和他的對手》,王濤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43頁。只有那些能夠行使理性、追求善,并遵從法律約束的個體才能被視為人格的主體,而財產權則是促進主體真正實現其人格的必要條件。這一理論成果被黑格爾繼承,盡管貨幣作為中介物“不能產生任何東西的物品”(34)[英]洛克:《論降低利息和提高貨幣價值的后果》,徐式谷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33頁。,但是卻是個體特殊自由的“定在”(35)[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207頁。,因為這種所有權能夠擺脫物的時空局限。洛克所論述的前貨幣經濟時期的所有權概念,不僅意味著“一個人能耕耘、播種、改良、栽培多少土地和能用多少土地的產品”(36)[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20頁。,更暗含著對封建貴族不勞而獲的財產權及其浪費奢侈的批判——因其不勞而獲且財產遠超自然需求。然而,光榮革命之后的英國,顯然已經處于貨幣經濟頗為繁榮,貨幣、利息、利潤和信托等經濟現象也成為社會日常,洛克對所有權概念的關注旋即轉移至實在的經驗中。“公正而合法的利息和地租”成為了所有權概念的正義性內涵,這是基于以貨幣占有為外在形式的所有權在資本化的經濟活動中必然的發展結果。以貨幣占有為外在形式的私人所有權,凝結著有產者及其剝削的無產者所積累的無差別的勞動,其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分離,以及在穩定的法權化條件下獲得增值和轉移的自由條件,不消說是對食利者和封建地權的打擊,因為“貨幣的利率”無法遵守法律和國王的規定,只服從“市場的價格”(37)[英]洛克:《論降低利息和提高貨幣價值的后果》,徐式谷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36頁。。
保守主義政治哲學的所有權概念及其秩序理想在埃德蒙·伯克的政治哲學中被進一步強化,并且被植入自由主義的理論方法和觀點中。伯克幾乎是最早通過“激進”論辯將保守主義傳統在政治、經濟和倫理層面進行刻畫的學者。在伯克所處的時代,涉及英國社會的日常社會要素都已經被納入了資本化的軌道,而日趨成熟穩定的君主立憲制則使得新興有產者和舊貴族在政治領域達成良性的互動,并且在舊貴族將財產權與身份頭銜剝離之后,這兩個階級達成和解并構成了協商民主式的統治階級。伯克的保守主義因此無需再大篇幅地為私人所有權和自由市場進行歷史的、倫理的辯護。因為啟蒙以來“財產是自由精神的載體,也是自由的保障”(38)[英]伯克:《法國革命論》,何兆武、彭剛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256頁。已經成為了英國市民社會自明的真理。然而,英國政治體制和思想傳統異乎歐洲大陸的“光榮孤立”并不意味著英國只是作為發生在歐洲大陸的激進的思想建構和政治危機的“觀眾”。當法國大革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引爆了第三等級積壓多年的政治的、經濟的、思想的沖動,暴力和理想、自由和秩序、民主和專制等等互相矛盾著的變革實踐不斷沖擊著法國之外的地區。法國大革命在短時間內造成的對“傳統”的破壞力遠超光榮革命,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一種直接與保守主義傳統針鋒相對的新傳統,即革命的傳統。民主政制塑造出了將矛頭直指過剩的私人所有權和政治權力相媾和的保守制度,羅伯斯庇爾不僅將“政府”指認為“社會災難”的源頭,更指出“權力和財富產生驕傲和一切缺點:勞動、溫和、貧窮是美德的捍衛者,弱者的愿望只是以正義和維護良好法律為目的,弱者所尊敬的只是正直所產生的熱情”(39)[法]羅伯斯比爾:《革命法制和審判》,趙涵輿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41-142頁。。這在伯克看來是完全不可控的非理性的暴民的沖動,冠以“革命”之名的暴力、報復和懲罰將直接威脅所有人對財產和生命的所有權。法國大革命被伯克描述為“迄今所曾發生過的最為驚人、驚異的事件……以最荒謬、荒唐的手段并以最為荒唐的方式發生了”(40)[英]伯克:《法國革命論》,何兆武、彭剛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125頁。。在伯克的政治哲學中,政治制度所調和的權利主體是抽象平等的,國家權力的基本義務就是為自由市場和有產者創造穩定的環境。激進民主所“創造”的平等在伯克看來不僅有悖于以勞動作為正義前提的所有權,更與自然的理性相悖。在伯克看來,權力的有效性并不能由平等、自由等理念來背書,而是必須“能夠被強烈的需求、政治體自我保存的利益所強制推動”(41)David Armitage, Edmund Burke and Reason of Stat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61(4) , 2000(October).。同時,保守主義的理性國家的正義性還體現為至高權力的“節制”,這在伯克的政治哲學中頗為露骨地表現為對騎士主義的國家議會的追捧。伯克將英國議會描述為一個騎士主義的團體,是英國法律的守護者,作為騎士團的繼承者,議會擁有懲罰過失和罪犯的神圣義務。“直覺告訴一個人,他應該報復被受的傷害;理性卻告訴他,不應該成為自己所陷入之事務的法官。報復應該從私人之手傳遞至公共之手。這種傳遞基于一種神圣的信任。”伯克對于由貧民及其憤怒所主宰的制度的恐懼,以及對雅各賓派道德理想主義的法制的反感,使得他認為“騎士團不僅被視為一種政治機構,更被視為關于懲罰的法律權威之歷史轉變的關鍵力量”(42)Frans De Bruyn, Edmund Burke the Political Quixote: Romance, Chivalry, and the Political Imagination, Eighteenth- Century Fiction, Vol. 16(4),2004(July).。
自由市場和私人所有權前提下的正義和秩序,既是伯克政治哲學的關鍵詞,也是至今為止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核心內容。私人所有權有其不可撼動的正義性基礎,即在自然權利允許之下個體理性對自我持存和自我欲求的實現。不平等雖然可能導致一定的社會性的惡,但是卻并不是權力、法律和革命所能彌補的。人為地為某個階級或某個代際創造平等性的“正義”,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可能適得其反。個體理性被局限于個體的需求當中,一旦超出限度必然造成權力的誤用,力圖實現平等的福利國家在伯克看來將不可避免地使“死人制約活人,或活人制約未來的人”(43)Steven Michael Teles, Commitment, Conservatism and the Welfare State, Journal of Health Politics, Policy and Law, Vol. 27(5),2002(October).。伯克所構想的理想社會最終表現為風俗與制度的結合,即有產者在自由市場中所創造和掌控的正義與秩序在國家政治中的忠實反映。“國家與公共力量、軍隊的紀律”和“服從、與一種有效的而分配良好的征稅制度、與道德和宗教、與財產的穩定、與和平的秩序、與政治和社會的風尚相結合在一起”(44)[英]伯克:《法國革命論》,何兆武、彭剛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11頁。。
英國的保守主義政治哲學最終如同其所根基的私人所有權及其市民社會,在傳統和自然的起點發展出了完全有別于古典德性的新傳統和新自然。近代英國政治哲學中的所有權概念,雖具體定義、占有方式、正當性和合法性等諸多具體內容未必統一,但是可以明確的是,這種植根于現代性的所有權雖然仍然有著自然權利的外觀,但是卻已經不再是對自然權利概念的分有。(45)高全喜:《休謨的財產權理論》,《北大法律評論》2003年第5卷第2輯。從霍布斯、洛克直至蘇格蘭啟蒙時期的政治哲學,所有權的現實性都必須以一個政治社會為前提——以這個政治社會所確立的規則和秩序為前提。所有權概念的正當性只能是一種規則理論,現實地、穩定地實現所有權及其正義性只有通過政治社會的制度和措施才能得到保障。這種政治社會是人為創造的“自然”,或是光榮革命以來有產者所引導塑造的新的自然。保守主義近代英國政治哲學起初還停留于對自然法和傳統的高度依賴,例如培根所說的:“在自然中有某種正義的源泉,從那里,一切民法溪流般地產生出來。”(46)[英]索利:《英國哲學史》,段德智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頁。但是,當私人所有權在新興的國家政權承認下得以法權化,對所有權所可能遭遇的“非法”行為的恐懼就逐漸壓倒了對自然法的正向依賴。以至于到了自由主義的敘事中,有產者所追求的正義和秩序已經被抽象為社會整體的利益和歷史的終極意義。似乎有產者的特殊利益和剝削機制成為了文明存續的必然條件,任何意圖挑戰私人所有權及其國家機器的行為和意識形態(如共產主義),都是毀滅文明、危及每個人自我持存的“非法”行為,最終所導致的是私人所有權的不穩定——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成果都將“不復存在……人們的生活將變得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47)[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5頁。。事實表明,源自英國的保守主義最終也無法避免徹底訴諸恐懼和暴力的雙向統治機制。為了維護華爾街的金融巨鱷的“神圣的所有權”,國家機器和法權維護者可以對民眾“進行最無恥的凌辱,對人身施加最粗暴的暴力”,為的是社會整體的“自我持存”;而對于被自由競爭的資本市場所拋棄的失業者、第三世界被流水線壓榨至形容枯槁的工人、被代理人戰爭屠殺和驅趕的民眾,只要這些罪惡“是為建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所需要的,政治經濟學家就會以斯多亞派的平靜心情來觀察”(48)[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36頁。。壟斷資產者的保守主義所追求的正義和秩序,其主題是理性與殘忍、暴力與虛弱、貧乏與過剩的統一。英國早期保守主義政治哲學中,作為基石的理性與傳統、節制與德性的統一,顯然不再是21世紀保守主義政治哲學中具有力量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