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軼 江蘇乾融集團有限公司
現代公司的發展經歷了股東會中心主義、董事會中心主義到經理人中心主義的嬗變,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兩權分離固然提高了公司的效率性和專業化,但股東與公司的疏離也催生了內部人控制和信息嚴重不對稱的問題,隨著股東維權意識和司法救濟的逐步加強,股東查閱權充當了對分離主義進行修正的重要工具,平衡著公司商業秘密保護和股東知情權之間的矛盾沖突。
股東查閱權的行使首先遇到的就是主體適格性問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33條和第97條的規定,股東查閱權的行使主體只能是公司股東,并未擴展到公司股票抵押權人、判決確定的公司債權人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以下稱“司法解釋四”)也再次強調了股東作為該權利主體的唯一性。對此問題,司法解釋四搭建了以具有股東資格為原則,以持股期間合法權益受損害的原股東為單一例外的主體適格性標準。但在紛繁復雜的商事實踐中,現實中的股東并不恰好總是具備股東資格所需的全部構成要件而毫無爭議,因此有必要對司法解釋四建立的主體適格性標準進行進一步的探討和細化。
一般股東,是指凡是基于對公司的投資或者基于其他的合法原因而持有公司資本的一定份額并享有股東權利的主體。[1]由于一般股東符合公司法對于股東資格的全部要求且不存在瑕疵,因而其主體適格性當無異議。
根據我國現行法律規范,股東資格的取得需要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實質要件,即已經向公司出資或者認繳出資,或者已經受讓或以其他形式繼受公司股權,且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行性規定;第二,形式要件,即已經以一定的形式被記載為公司股東。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稱“司法解釋三”),瑕疵股東指未履行出資義務,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或者抽逃出資的股東,其中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又包括出資財產存在瑕疵,出資財產雖已交付公司使用但未辦理權屬變更手續等情況。
對于瑕疵股東,實際出資僅是股東對公司的義務而非其取得股東身份的條件,從邏輯上是先有股東身份后有出資義務,而非相反,[2]因此股東出資瑕疵首先表現為股東已經取得股東資格,其瑕疵性表現在作為股東是否全面履行出資義務上而不是其主體資格是否有瑕疵。故而違反出資義務與是否具有股東資格是兩個不同的法律關系,對于前者而言,股東承擔的是對公司的資本補足責任和對其他股東的違約責任,這并不必然導致股東資格的喪失。就股權的權能而言,股東出資瑕疵影響的僅是其財產性權益,因為根據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公司存續和運營的物質基礎在于股東提供的出資財產,出資瑕疵影響了公司的盈利能力,也對其他股東不公平,損害了其信賴利益和期待利益,因此司法解釋三允許對其利潤分配請求權、新股優先認購權、剩余財產分配請求權等財產性權利作出相應的限制是有其合理性和法理基礎的,但股東查閱權的權利對象是公司的會計賬簿,是對公司具體信息的知情權,二者并不具有必然聯系。
從股東查閱權的屬性而言,其依附于股東權,而股東權又與股東人身密不可分,因而股東查閱權應當具有人身權的屬性,對于瑕疵股東可以限制其財產權益,但不能因財產瑕疵而限制其人身權。
司法解釋三從權利義務對等角度出發,對于實際履行了出資義務的隱名股東,支持其享有相應的投資收益,且名義股東不得以股東名冊記載、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等形式主義對抗。但基于有限公司的人合性和封閉性,隱名股東如需顯名,在形式上符合股東資格的構成要件,必須得到公司其他股東半數以上同意,因而司法解釋三嚴格遵循了股東資格的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必須同時滿足的要求。
司法解釋三雖然在原則上認可股權代持協議的有效性,但股權代持協議的簽約雙方分別為顯名股東和隱名股東,是雙方之間的內部關系,根據合同的相對性原則,其效力只及于簽約雙方,并不當然對公司及公司其他股東具有法律約束力。這與股東查閱權所涉及的股東與公司的之間的關系是兩個界限分明的法律關系。
隱名股東與顯名股東之間必然存在股權代持協議或某種約定,由顯名股東根據隱名股東的指示行使股東權利,二者在面對公司和其他股東時是合為一體的,隱名股東的查閱權完全可以基于其對顯名股東的指示實現。
基于商事外觀主義原則,出于對公示公信的信賴利益保護和商事交易的效率化要求,對于隱名股東為了規避某種禁止而產生的法律后果不應當予以過度保護。故而適格行權主體應當限于同時具有公司法上所規定的形式要件和實質要件的顯名股東。[3]
因此,隱名股東如欲直接向公司主張查閱權,必須先經過法律程序顯名化,滿足形式主義要件,取代顯名股東的股東資格,才能以股東身份行使其權利。
隱名股東雖然不具有股東資格的形式要件,但基于股東資格取得的基礎行為是出資,從公司與股東的內部關系調整角度觀察,隱名股東與公司存在著密切聯系,是實質上的權利義務人,因此在符合下述條件的情況下,應當對主體適格性進行適當擴充,其核心在于某種程度上彌補隱名股東形式主義要件的不足:
第一,股權代持不能是為了規避法律、行政法規對投資主體的強制性規范,否則隱名股東永遠無法獲得顯名化的合法性基礎;
第二,隱名股東雖然對第三人隱名,但公司及其他股東知曉并默認隱名股東的實際投資人地位,并且在隱名股東實質性行使股東權利如參加股東會時并未提出異議。
原股東,又稱退股股東,系指在公司法上由于股權讓渡或者被強制執行等緣故退出公司后的原公司股東。[4]原股東是否享有查閱權應以退股時間為分界點進行討論。
原股東對于退股后公司的會計賬簿等信息不享有查閱權當無疑義,概因原股東的股東資格已經隨著股權轉讓而消滅,原股東對退股后的公司不再享有投資收益權,也不再參與公司重大決策和選擇管理者,因而既無必要也無正當理由要求查閱公司信息。
按照“原告-股東資格認定-有否查閱權”的邏輯進路,原股東退股后已經喪失了作為社員權的股東資格,對于退股前公司的會計賬簿等信息表面上不應再享有查閱權。但是法律賦予股東查閱權的基本出發點在于股東利益與公司運營的高度關聯性,原股東盡管已經退股,但對于其持股期間的公司信息仍具有利害關系,在符合一定條件的情況下,應當對主體適格性適度擴展。從本質上來說,此時原股東查閱權的請求權基礎并非基于當下的股東資格,而是基于持股期間的股東資格。由于原股東本人以外的原因致使其持股期間未能行使查閱權,并進而導致合法權益受到損害的,法律基于平等保護的原則,應當給予原股東以適當的事后救濟,如果對此一味否定,會導致對虛假陳述、欺詐行為的變相鼓勵。司法解釋三將此作為例外,發揮了司法的引導功能,同時規定原股東對初步證據的舉證責任,避免了權利濫用。
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取決于股東查閱權是單獨股東權抑或少數股東權,在前者,行權股東僅需作為公司股東即可,無持股比例或數量的要求,在后者,則需持有一定數量或比例的公司股權。我國公司法沒有對主體適格性規定持股比例的要求,依據法無禁止皆為權利的原則,股東查閱權應為單獨股東權。
學理上主張少數股東權的理由在于避免股東權的濫用,避免小股東對公司正常經營管理不必要的干預。股東雖因出資的多寡而在投資收益和投票決策上有所不同,但股東之間是平等的,股東查閱權作為手段性的基礎權利,不應因持股多少而有差異。持股數量的要求只能限制可以行權的人數,并不能當然解決股東權利濫用的問題,不能因為股權占比多就天然具有正當目的。股東查閱權的價值基礎是對中小股東的傾斜性保護,股權數量只能把更為弱勢的股東排除在權利保護的范圍之外,與股東查閱權的價值目標背道而馳。
對這一問題的解答,取決于公司法的相關規定是強行性規范還是任意性規范,股東查閱權是固有權利還是非固有權利。
從立法用語看,公司法對股東查閱權的相關規定并未于章程以授權或從章程之約定。從語義解釋的角度,股東這一概念也有其確切的內涵和外延,難以進行擴張性或限縮性解釋。從權利義務一致性考察,股東查閱權相對應的是公司提供信息的義務和責任。實務中,中小股東由于資金等方面的劣勢,先天處于弱勢地位,如再允許通過公司章程、股東協議討價還價,不僅進一步鞏固了大股東的強勢地位和控制權,也易于產生機會主義和道德風險的沖動,使相關法規成為具文,喪失立法目的和立法價值。因而作為國家公權力賦予股東的最低限度的權利,不應對其主體資格以約定的方式排除或限制適用。
股東查閱權來自于立法規定而非公司章程、股東協議或股東會決議,因而屬于固有權利,非法定理由不能剝奪或限制。作為一項手段性的權利,往往是實現其他股東權利如回購請求權的基礎,因此不能適用意思自治的一般規則,而應根據其特殊性排除擅自處分。
綜上,股東查閱權的主體適格性應在遵循股東資格標準的同時,根據具體情況進行有限度、有限制的擴充,以求實質意義上的立法價值實現,并且基于其權利屬性和目的價值,不得擅自對主體適格性進行限制和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