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暄資日氣
——讀郭熙《早春圖》

（沈陽師范大學美術(shù)與設計學院 110034）

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熙畫春山；鳴鳩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東坡集卷十六郭熙畫《秋山平遠》）

南宋鑒藏大家鄧椿在自己的著作《畫繼》里記載了一則關(guān)于家中所藏書畫來歷的故事。鄧家世代為官，鄧椿的祖父在樞密院任職時，皇帝賞賜了龍津橋側(cè)的一塊地方修建宅邸，這宅子一直到鄧椿的父親做官時還沒有最后完成。因為要裝裱一些院畫家所作的花竹翎毛以及家慶圖之類裝飾宅中墻壁，延請了裱畫工匠在家。一天鄧椿父親去視察，看到裱畫工匠正用一些舊的絹本山水畫當抹布擦拭幾案，信手拿來觀看，居然是大畫家郭熙的作品。鄧父忙問工匠畫兒是從哪兒得來，工匠不知，于是又向?qū)m中使者打聽，回復說：“這些都是宮中清退的舊畫，出自內(nèi)藏庫退材所。當年神宗皇帝喜愛郭熙的畫，宮殿四壁屏風盡用郭熙，當今皇帝即位后全給換成了古畫，郭畫就進了退材庫，哪只你看到的這些，還有好多呢?！编嚧桓赣H于是求使者向皇帝稟告，說想要那些被清退的郭熙畫作，第二天就有旨意下來，將郭畫用車拉來盡數(shù)賜給了鄧家。

這里說到的郭熙，是活躍于北宋神宗年間的山水畫大家。他出身于民間，自少年時即開始修習道家之法，吐故納新，悠游于山林?；蛟S這啟發(fā)了他對林泉特別的感受，以至于在沒有家學淵源的情況下，但憑天賦，遠師五代畫家李成，便在山水畫上取得了一定的造詣。宋仁宗年間，郭熙已經(jīng)名動公卿，其后神宗將他召進翰林圖畫院，授以藝學職位，再又升至最高職位“待詔直長”。神宗命郭熙將宮中所藏漢唐以來所有名畫編定品目，使得他得以遍覽內(nèi)府所藏，畫藝獨步一時。正如開頭故事中所說，神宗尤其器重郭熙，宮中墻壁屏風，專用郭熙的畫來裝飾，所謂“繞殿峰巒合匝青，畫中多見郭熙名”。當時的文人士大夫也十分鐘愛郭熙的畫，留下了很多詠畫詩。郭熙一生作品本來是十分多的，可惜后來，宮中清退郭畫，損毀不少，郭熙的兒子郭思為官以后，又重金收購郭熙的畫藏在家中，在后世的流傳中大部分都不知所蹤了。

如今能看到的郭熙真跡很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早春圖》

畫面主體是一座高聳的奇峰，居于正中的位置，統(tǒng)領(lǐng)著全局。從山腳一直到峰巒頂端，山勢盤旋扭轉(zhuǎn)，變化萬千，似乎有一種生長的力量從山腳發(fā)出一直向上延伸，有一種春到人間，萬物復蘇的意味。清代小孩子學作詩的啟蒙讀物《聲律啟蒙》中有“春暄資日氣”一句，也是這張畫給人的一種印象，有一種“氣”在畫面上似有若無的流動，營造著畫面的境界。

說到造境，還要提起中國山水畫的作用。中國文人最愛山水畫，是以此來滿足自己坐在家中就能神游丘壑林泉的愿望，也可以安放自己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因此畫中山水必得十分清幽高邁，但自然中山川動輒數(shù)百里，極佳處卻很少。這就需要畫家在游歷山水之后，重新加工創(chuàng)造，再在畫面上造出理想之境?！耙簧蕉鏀?shù)十百山之意態(tài)”，郭熙這句話所說就是造境的之法。這幅畫中表現(xiàn)的理想之境，確是人間景物沒有可以對應的地方。

絕佳的作品耐看處除了整體的營造，還有細節(jié)的講述。仔細的品讀這張畫，從中自能看出無窮無盡的妙處來。

在自下蜿蜒而上的主體大山兩側(cè)，分別有兩處溪谷，隨右側(cè)溪谷沿飛瀑向上，有一處莊嚴的宮殿樓閣，重重疊疊似乎并非人間所有。左側(cè)溪谷向上有一處平坦的山間凹地，中有小溪流淌著，源頭一直消失在無窮的遠處。山間籠罩著縹緲的云氣，自山腰向上，使畫面亦真亦幻。

再仔細看去，又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先不論山間各種式樣與姿態(tài)的樹木，大大小小的溪流，山間的棧道，只看人的活動，足夠講出引人入勝的故事來。在巨嶂般的的山石下，人就變得非常小了，需要靜下心來，在闊大的畫面中尋找人的痕跡。

以從右至左，自下而上的順序來依次解讀，我們可以看到畫面右下角正有一條小船緩緩駛?cè)脒@片天地，小船上有一前一后兩位漁人，后面漁人在檢視漁網(wǎng)，前面一位正在撐槳，注意力卻被山谷間一面飛瀑所吸引，正癡癡的望著。漁舟的前面是一塊巨石攔住去路，兩位漁人并沒有上岸或者掉頭的意思，看來巨石后面必定有洞穴可以穿過。

畫面的左下則是一片汪洋，靠岸停泊著一艘?guī)钚〈?。一戶人家剛剛上岸，后面一人挑著擔子，前面是一個懷抱著小孩的婦女，回頭與挑擔人說話。婦女身前還有一個大一點的小孩，扛著一根桿子，正停住腳步等待大人。再往前是一條狗，不管不顧的撒歡向前跑著，前方巨石后面露出一角籬笆和茅屋的屋頂，看來正是這戶人家要去的地方。

茅屋的上方，懸崖上倒掛的老樹后面，又是一面瀑布，瀑布的上方，兩座山石的中間有一個棧道，上有三個挑夫正行進到此，這棧道的左端被一塊巨大的山石擋住，沿著山石向左，可以看到棧道的起始處是在畫面的最左端，此時有兩個挑夫正弓著背努力向上走著。

棧道的右端則穿過巨石屏障，向山的更高處延伸，這里只能看到兩個挑夫遠去的背影，山勢極其陡峭，行進不易，前方的路更是消失在一個深谷之中。

這畫面的人都是日常的活動圖景，世俗的生活，一幅畫上點綴的人跡這樣就足夠了，但這幅《早春圖》不僅僅滿足于一處好山好水的樣貌，郭熙還給了它更深一層的含義。

就在畫面右側(cè)飛瀑上方，群樹掩映下的山坳里，居然有一片十分壯觀的宮殿樓閣建筑群，飛檐斗拱，層層疊疊，規(guī)模龐大，向山前一直到右側(cè)山石頂端的涼亭，向后不知蔓延了多遠。直到接近山頂?shù)牡胤竭€有樓閣出現(xiàn)。

這樓閣宮殿宛如仙境，莊嚴富麗。接近山頂?shù)纳桔昀?，樓閣被霧氣遮蔽得隱隱約約，越發(fā)神秘莫測。

畫家似乎是在講一個故事，也似乎是在說某種體悟。從世俗的漁父和挑夫、小船與茅籬竹舍到巍峨的宮殿群落與可能生活在里面的貴人或者神仙，整幅畫面營造了一個人間天上的景象，觀者盡可以由此無限發(fā)揮自己的想象。

游覽完整幅畫面，可以透徹的理解郭熙對山水畫“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主張，從宏觀的巨大春山到微觀的一個個樹木、建筑與人物，觀者可以隨意俯仰天地，仿佛以造物主的視角在審視一個小小宇宙，而不僅僅是以人的視角看某一處景物。然而，如果觀者愿意化身為畫中人，也盡可以從溪谷一路輾轉(zhuǎn)向上，隨處發(fā)掘各處景致的可愛之處，并因此徜徉流連。

這足可見畫家營造畫面的匠心與高超的綜合能力，不僅如此，從郭熙流傳下來的文字可見，畫家最終的目的是要畫出一座活的山——這山要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采，因此這座活山的神采要四季不同：“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蒼翠如滴，秋山明凈如妝，冬山慘淡如睡”。

我們把視線從細微處的人跡與草木中移出，再重新感受整幅畫。畫家將無窮的細節(jié)統(tǒng)一在了一個整體的氛圍中，流動的春日之氣自山腳一直到山頂，整個山峰像是想要活動，要蘇醒，欣欣然充滿生發(fā)的喜悅，而整個情緒又是含蓄蘊藉的，將發(fā)而未發(fā)的，耐人尋味的。

一幅《早春圖》幾乎完美的呈現(xiàn)了郭熙對于山水畫的體悟，他也將這些體悟加以總結(jié)，寫成了文字，由其子郭思整理成書，名曰《林泉高致集》。郭熙十分重視學養(yǎng)，日常經(jīng)常誦讀古人清篇秀句以滋養(yǎng)靈秀蘊藉之氣，又廣游世間山水以擴充見識，所著文字讀起來清新通脫，理論上又總結(jié)得十分恰當，是今人研究北宋以前山水畫的寶貴資料。

如今，我們還可以將《林泉高致集》中的文字總結(jié)與郭熙傳世作品的畫上精神一一對應，這是感性與理性上的雙重愉悅，也是只有中國山水畫才能帶給人的非同尋常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