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師范大學 835000)
安妮寶貝,原名勵婕,1998年開始在網(wǎng)上寫作和發(fā)表作品。其作品頹靡消沉又充滿睿語哲思,評價褒貶不一,毀譽同在。2006年,小說《蓮花》以簡練清潔、空靈清新的風格問世,作者一改早期思想的頹廢虛無,開始重新闡釋人生觀、價值觀的內涵和意義所在。從某種程度上說,《蓮花》代表著安妮寶貝的創(chuàng)作轉型。借助這部作品,可以窺看到作者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這個世界直觀體驗的改變, 以及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對人生的新理解和新感悟。
安妮寶貝小說主題變化痕跡明顯。早期創(chuàng)作大都以宿命、輪回、死亡為主題元素,從人性的扼殺、人性的扭曲來實現(xiàn)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從《蓮花》開始,作者對人的生命歷程和生存狀態(tài)做了新的闡釋,主題趨向積極陽光,從以往的蒼涼絕望、頹廢消極轉變?yōu)閷ψ晕颐糟统翜S的救贖。
安妮寶貝早期作品將人放置在現(xiàn)代化工業(yè)社會環(huán)境下,探討人性的殘酷和冷漠,解剖現(xiàn)代都市人精神殘缺問題。文本中主人公都缺乏安全感,“始終擺脫不了心里的空缺,往往選擇用漂泊流浪來對抗生活的虛無,用虛幻的愛情來填補信仰的缺失。”他們固執(zhí)己見、偏執(zhí)任性的對待生活,遭到生活對他們的反噬與報復,命運由此無一例外地走向毀滅,故事都以漂泊或死亡落下帷幕。
《殺》中“她”怕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黑暗中而貪戀著“他”的撫摸和陪伴,即便他用煙頭灼傷自己的皮膚、用酒精灼痛自己潰爛的傷口也依然堅持。當她逐漸枯萎乞求他別離開而遭拒的時候,她拿著扳手親自殺了他。《八月未央》展示了主人公對命運輪回的無力感。主人公未央為找尋內心的安全感與溫暖,不惜弒母以逃離瘋狂偏執(zhí)的母親;染指喬的男友并用謊言和離間的方式阻止喬離自己而去,最終只留下一個女嬰與她相依為命。故事中人物相同特質表現(xiàn)明顯,母親和喬的眼睛都是“幽藍”色,而女兒出生時的眼睛也是”清澈無比的藍”。這些相同的特征暗示了宿命的同質性和命運輪回的既定性。主人公終其一生都在與其抗爭,卻深陷輪回中無法自拔,女兒的出生預示新一輪的宿命已經(jīng)開啟。
《蓮花》代表著安妮寶貝在主題上的轉變。作者將目光逐漸延展到“一個巨大的更接近虛無的疆域”,試圖用“降卑與順服”的文字描繪出一個遠離喧囂、超脫殊勝的世界。作品通過對主人公行動的正面描寫,突出個體生命在受難過程中涌現(xiàn)出的特殊溫情和原始力量,謳歌出主人公在克服困境中閃現(xiàn)出來的人性光輝——堅韌和從容,從而確立救贖的精神方式——行走與尋找。
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是通過行走跋涉來實現(xiàn)各自命運困局的突破。女主人公慶昭原先在都市過著通宵達旦的生活,親歷父親死亡后,得知自己也身患重癥,獨自一人滯留在拉薩,等待死亡;男主人公善生是主流社會所認可的成功人士,從都市生活逃離出來后,妻離子散,孑然一身。蘇內河隨外婆生長在偏遠的小海村,十三歲來到城市隨舅舅生活。她四處流浪,一直顛沛流離,始終溺于痛苦的思索。但是所有的主人公并沒有被人生困頓壓倒,慶昭和善生經(jīng)過長途跋涉重新獲得生命價值,慶昭在跨越死亡后選擇過平淡溫馨的余下生活,善生也在旅途中發(fā)現(xiàn)自己內心的向往,選擇隱居故里。這種處世態(tài)度使人原始的生命力、生存狀態(tài)的堅韌以及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都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它們構成了困頓人生現(xiàn)實性的正面救贖力量。蘇內河只身一人來到墨脫教學,在送孩子回家的途中遭遇塌方,不幸被沖到雅魯藏布江后尸骨無存。從現(xiàn)代都市顛沛流離的流浪到縣城墨脫樸素寧靜的安定,她終于尋得安心所在。內河的死亡因天災而非“人禍”所致,結局不再冰冷,反而增添了溫暖,所闡明的意旨是愛、希望和救贖。
《蓮花》里的三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不是妥協(xié),而是理解之后的接受。表現(xiàn)出主人公們對待命運時的心平氣和,以及面對注定殘缺的人生所采取的處世態(tài)度。也讓讀者看到了生命的溫暖和意義的追求。
安妮寶貝小說的主人公對待物質往往輕描淡寫,但對某一精神的堅持卻鍥而不舍。前期作品中的人物偏執(zhí)頹喪地追尋自我,漠視主流價值觀的存在,偏離主體群眾生活軌道,拒絕人際間的溫情交往。而《蓮花》中的人物則變得淡定和從容,開始主動反思自我需求的執(zhí)拗,權衡自己與外界的聯(lián)系,并嘗試融入到世俗中。
轉型前安妮寶貝文本中的人物與社會相對隔絕,以邊緣者的身份審視喧鬧的城市和浮華的社會。他們執(zhí)著于自己的內心世界,擁有自成一體的價值觀并我行我素,畫地為牢,沉溺在自我小天地中,一意孤行。
《彼岸花》中的喬排斥人群,不愿付出,除自己主動關注的現(xiàn)象外對周遭一切熟視無睹,她只關注自身意愿,甚至放縱自己的惡習——長時間睡覺,去酒吧買醉、沉溺于吸煙、服食鎮(zhèn)靜劑……和很多世俗關系格格不入。直到她遇見卓揚,喬認定他與自己是同類。然而,當卓揚想要娶她組建家庭,送給她面見自己父母要穿的衣服時,喬為此感到不安:“我要為這個男人改變自己嗎?”且這種不安在進入卓揚父母家后急劇膨脹,直至轉化為失望:“和這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不適感越來越強。因為這個男人,我就得和三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吃飯并對他們小心翼翼地微笑。他的母親一直在肆無忌憚地打量我。我不喜歡這種尖銳的神情,里面充滿世俗的標準。”其實卓揚是距離她很遙遠且生存在世俗生活中的人,所以,她毫不留戀地摒棄了愛情,毅然決定依舊留在原地,維持原先追求自由的生存方式。
轉型后的小說主人公卻愿意面對世俗,不再執(zhí)著于自己的內心抗拒生活,而是學會在成長中重新審視自己與外界的關系,敢于直面內心,正視過去或個人的人生苦難,找尋適合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接納世俗,也接納自己,從而克服內心障礙,獲得新生。
長篇小說《蓮花》是三個人的故事,慶昭、紀善生、蘇內河。善生少年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在配偶缺失以及清寒貧苦的生活下,母親倔強且要強。為了成全母親的殷切期望,善生逼迫自己一路拼搏向上,成為母親和世俗所認可的成功人士。但他的意志未能戰(zhàn)勝靈魂深處的某種渴求,天性中的自由和溫情在成長過程中被母親粗暴鎮(zhèn)壓,被迫成長的壓抑讓他對母親的要求充滿質疑和抗拒,對母親一邊百般順服,一邊充滿叛逆之心。而少年時就伴隨他一起成長的蘇內河,父母一直缺席,舅舅的疼愛顯得客氣和陌生,她表面孤僻、桀驁不馴,實質渴望得到很多的疼愛和感情,所以總是刻意激怒別人,又與別人保持著距離,重復地要他人做出證明,以此來認證自己對感情的向往。她和美術老師私奔,懷孕后被拋棄,被退學,獨自墮胎,被辱罵毆打,成為輿論抨擊對象……經(jīng)歷一次次的沉重的打擊,卻仍然不肯放棄,她一路向前,不停前進只為填補內心對感情求而不足的空虛感。善生在尋往墨脫的途中體會到人生的真諦,最終選擇返璞歸真的生活。內河在漂泊多年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用自己的方式 對待這個世間”不是用來尋求愛的方式,內心有了溫情。慶昭是善生在探望內河的旅途中共行的旅伴,曾依靠寫字為生,見證過現(xiàn)代化都市聲色犬馬的荒蕪后,生死的宣判讓她看清生活本質,在去往墨脫途中面對環(huán)境對意志和身體的考驗她一直堅毅勇敢,最終心甘情愿地歸于平凡。在小說的最后一章,慶昭以平凡家庭主婦的形象出現(xiàn),充滿了煙火氣。
《蓮花》中的個體開始展現(xiàn)出溫情,他們對待生活和生命的立場不再故步自封,在面對路途的艱辛和人生的殘缺時,彰顯出生命的堅韌、力量、勇氣,以及本能所煥發(fā)出的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跨越過寫作的青春期,安妮寶貝在敘事結構有了突破,寫作技巧逐漸成熟。
安妮寶貝在寫作初期,創(chuàng)作了頗具代表性和個性化的短篇小說,這些小說多采用單線結構。故事往往圍繞一條主線,按照人物活動和事件發(fā)展順序展開,清晰明了,生動完整。但與此同時,情節(jié)也過于簡單。
《告別薇安》是安妮寶貝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幾乎都是以愛情為主要題材,人物關系簡單,大幅篇章只有二三個人物,這些主人公往往有著相似的面目、性格和背景,很少有名字,常以“他”“她”代替。這些單線故事有以人物活動為線索的,比如《下墜》,故事圍繞著安為喬復仇展開,包括安做復仇準備、接近殺害喬的兇手以及復仇時的具體過程,其間也穿插安與喬相識、生活的片段,安最終復仇失敗,自己被富商推下天臺。也有以象征性事物為線索的,比如《最后約期》講述林和安彼此相愛,卻因習慣狀態(tài)不同而分分合合,安最終選擇成全林的幸福,獨自奔走異鄉(xiāng)因難產(chǎn)而死。故事中,“蝴蝶”“墓地”反復出現(xiàn),“蝴蝶”光鮮亮麗,生命脆弱,不停地翩飛,隱射安的性格特征和生存狀態(tài),“墓地”隱喻死亡,預示安的命運走向。還有以人物思想感情的變化為線索,比如《疼》,擁有體面生活卻時刻被空虛包圍著的男子依靠性來緩解身心的疼痛,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掌控不了胸口有紋身的啤酒推銷女孩時,用刀殺了她。故事中出現(xiàn)了3次蝴蝶的簡單描述,層層遞進出男主人公對女孩從無心靠近到擁而不得再到病態(tài)謀殺的心理變化。這些短篇小說都涉及人物之間的畸戀,性愛情節(jié),人物偏執(zhí)的性格和慘烈的命運走向構成因果關系將各個部分串聯(lián)起來,沿著一條縱線不斷延展,映射出主人公們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毀滅的。
隨后,安妮寶貝開始嘗試長篇小說,逐步實現(xiàn)構筑長篇敘事模式的夢想。相比于單線結構,雙線結構更加符合長篇小說的文體要求,它不僅可以充分發(fā)揮其自身所具有的敘述優(yōu)勢,還能夠在敘事線索和情節(jié)容量之間尋求協(xié)調,以容納盡可能多的情節(jié)內容。
《蓮花》存在著兩條故事線索,一條是是善生與慶昭去墨脫的經(jīng)歷,另一條善生與內河成長交往的回憶。故事以西藏墨脫與工業(yè)化社會為背景,圍繞善生與慶昭在去往墨脫途中所遭受的困難展開,將兩人以往的成長經(jīng)歷、去往墨脫的原因以及善生回憶里內河的事跡徐徐道來,其間夾雜著一些情緒、感覺、回憶的獨白,打亂了情節(jié)正常的發(fā)展順序,大量的插敘、倒敘、補敘豐富了事件的組成,使得文章波瀾起伏,完整緊湊。兩條線索以善生為連接點串成整部作品,將過去與現(xiàn)在串聯(lián)起來,通過他的回憶,內河的反叛和自己的順從這個并駕齊驅的場面以交替輪流的方式呈現(xiàn)在慶昭腦海里,使她由此和善生重新審視生命和生活的意義,并有所得。小說最后部分還出現(xiàn)了預言式的夢境:慶昭夢到善生在公寓浴缸里割碗自殺。這種安排使讀者產(chǎn)生時空錯亂的迷惑和幻滅感。這些情節(jié)場面交相穿插,拓展了故事的深度和廣度,豐富了小說的內容層次。
安妮寶貝自最初從網(wǎng)絡上嶄露頭角至今,她創(chuàng)作的主題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從都市邊緣人的掙扎、心靈歸處的探尋,到對人生從容、淡然的講述;人物形象也不再拘泥于自我天地以及在無望中沉淪,而是轉身直面人生,用積極平和的心態(tài)來對待生活;小說的敘事結構也有所成熟,從單線到雙線的變化增添了作品的深度和廣度,同時也豐富了小說的內容。《蓮花》作為作品轉型的代表,見證了作者在寫作路上的成長和變化。作品的思想高度決定了它的價值,安妮寶貝用自己的作品肯定了自己獨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