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殤

辰水

詩觀：因有了更多的迂回空間，詩的精神內(nèi)核在散文詩這個文體里，顯得更加豐腴，更加縱橫捭闔。

我了解河流：

古老的黝黑的河流。

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深邃。

——蘭斯頓·休斯

1

關(guān)于一條河流的秘密，我所知道的僅僅是其中的一段。它是河水日夜奔流的一部分。在記憶里，它與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同步淌過河灘。

所有的榮耀與屈辱，都猶如岸邊零落的貝殼，被帶走的永遠都是嬗變的一面。

我在這條河流的下游，看到了寬闊的景象，也經(jīng)歷著它的緩慢衰老。

那些所有消失的部分，都是大自然的另一種匯集、另一種饋贈。

2

如果一條河流足夠細小，在一個縣域的地圖上，這條河流是孤獨的。它是無人認養(yǎng)的棄兒，安靜地在一張紙上流過……淌出藍色的墨。

我生存在它的下游。它時而是嗚咽的怨婦，時而又像是安靜的嬰兒。到了發(fā)怒的時候，它還是暴跳如雷的農(nóng)夫。在更多的光陰里，我一次次膽怯地，接近它——

濯洗一件上帝交付的羽衣，把更多的污垢拋棄在河里。“這些塵世上的斑點”，要帶走它們，需要流水三日。

3

關(guān)于這條河流最終的去處，它的一支去了縣城，另一支消失在田野里。

我曾經(jīng)為了一棵莊稼，攫取過其中的一瓢，卻因此背負下“盜水者”的污名。

然而，在每一個溝溝岔岔里面，都藏有一條來自上游的魚。這些魚溯流而下的命運，往往比逆流而上更為悲慘。年少時，我時常會撿到一條落難之魚。它再也無法逃走，直到只剩下空空的骨架。

4

沒有誰能輕易地舀干這條河流。可是在50年前，涓涓的溪流，卻在一夜之后消失了。大隊里的干部派去一百多個勞力，挖地三尺，也未能掘出一滴水。而最后一個到河里提水的王老七，被推定為盜走一條河水的罪犯。

十多個民兵把他五花大綁地推到村公所里，接受公審。有人朝他扔石頭，有人朝他丟臭雞蛋。

“還我們水，還我們水……”討伐聲，聲震四里。

5

流水走后，剩下了整整一條河床的黃沙。

冬天大風吹徹，出門的時候，嘴里往往被灌滿了沙粒。而一個異鄉(xiāng)來的淘金人，獨自對抗著茫茫黃沙，企圖從這些沙中淘到金子。

他，日復一日地將這些沙子，從河的南岸翻到河的北岸，再從更細小的篩孔里，尋覓這些佛祖的棄物，再熔煉成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

他的身上到底藏有多少金子？

有人曾試著問過，那個和他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護林人。

“淘到個卵啊！——白白害了我三大壇好酒。”

6

那一年，整整六個月沒有下雨。

一個在外地隱匿了多年的巫師，又重返鄉(xiāng)間。在村口，祭祀的禮臺上。他命令人獻來了牛頭、豬身、羊骨……再跳起蹩腳的舞蹈。

口中念念有詞：

“龍王來了，龍王來了……”

可龍王在哪里？天上沒有一片云，龍王駕何而來？可他還是執(zhí)著地跪在地上，面向天空，祈禱不停。

三日后，氣絕。暴雨驟至。

7

而復活后的河流，咆哮著帶走兩岸的一切。甚至會收走一個懸在半空的靈魂，再送它遠游他鄉(xiāng)。

我曾經(jīng)短暫的受難也在這條河里。作為一個孤寂的少年，獨自來到深水區(qū)尋找另一個沉在水底的魂魄。那魂魄也許是另一個水鬼，緊緊抓住我，企圖讓我與他共生存。

水底的十分鐘，在虛構(gòu)的三維空間。我的生長仿佛停滯了。死神的額頭幾次親近到我，幾次又滑門而過……

在一條河流里到底居住著多少只水鬼？

隔著茫茫水面，我與它們素不相識。如果要找到它們至少需要死上10次，才能扼住一只水鬼的上顎，把它拖到岸邊。可這樣的一只水鬼，我只能想象它的樣子。

那些被水鬼糾纏，又僥幸逃脫的人，往往過分夸大了一只水鬼的力量，讓莫名的恐懼像瘟疫一樣在鄉(xiāng)間流傳。

8

溺水而亡的人，他擁有率先變成水鬼的權(quán)利。而那個將他拽入死亡漩渦的水鬼，卻得到了投胎為人的幸福。

有一次，我放假回家。

途經(jīng)河岸邊的小樹林時，遇到少時的伙伴小宋，本想和他聊一聊苦悶的青春，還有那些讓我們一頭霧水的性。

可是他見了我就跑，怎么追都追不上他。

回村后，得知他已經(jīng)死去三天了，嘴里灌滿了河底的沙子。回想起來，我不禁后背鉆風。難道那天我遇見的不是他，而是一個悄悄爬上岸的水鬼？

9

而河流也常常把它的命運強行塞給無辜的我們，強行套在我們的頭上。它的盛怒，它的斷流，它的死而復生……

讓我感傷中年即將降臨，遠方的落日也搖搖欲墜。而偌大的休止符像飛蛾一樣撲向我。

困住我，鎖住我……

我每天徒步與這條河流并行，速度與流水也并無二致。

在地平線上，我們是兩個不同的物種，分別攜帶著各自的憂傷和憤懣，一路傾瀉而下，又遭遇到不同的沼澤和石頭。

而在停止之處，流水形成深邃的漩渦，等待我們。

10

于是，我常常一個人沿著河岸逆行，去尋找這條河流的源頭。在長新橋水庫，我看到了隱藏的激流，拍打著岸堤。一層層地遠去，又一層層地涌來。

它們猶如籠中的困獸，而被放逐的流水，它們流過眾多村莊之后，漸至枯竭。

我在它的下游，在一個村莊的深處，藏匿。每天舀走它的一瓢水，取走它的十萬億分之一。

而我在這個村莊里居住的時光，也是這條時光軸的十萬億分之一。我肉體的重量，也是這片土地的十萬億分之一。

而那些把我拋棄了的時光，它終于又追上了另一個人，注入他。讓它滿血歸來，如同給這條河流，倒入十萬億噸的雨水，讓它奔流到大海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