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陶淵明的平民化寫作基礎

牟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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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陶淵明的平民化寫作基礎

牟華林

（銅仁學院 國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是舉世公認的偉大平民作家。陶淵明在平民化寫作上超邁古今，取得極高的成就，體現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寶貴的寫作良知，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歷史書寫的缺憾。其成就的取得源于他堅厚的平民化寫作基礎，主要表現為五個方面：平民化的人際關系；平民化的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廣博的知識；多源的思想；隱逸詩人身份。

陶淵明； 隱士； 平民作家； 寫作平民化； 寫作基礎

所謂平民化寫作，是指文學寫作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民眾，關注現實生活本來面目，以與大眾平等的視角、紀實的手法去展現社會生活，揭示現實生活本質的一種寫作方式。平民化寫作結果通常表現出普通化、大眾化、世俗化、通俗化的特色。

中國的寫作傳統向來以頌揚英雄人物的豐功偉業、政治上大人物的歷史貢獻為主流，而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龐大平民群體的生活處境、人生命運及社會貢獻往往缺乏必要關注，這顯然不符合社會發展實際，且構成歷史書寫的缺憾。盡管英雄人物、政治上的大人物對社會發展做出過不可磨滅、難以替代的歷史貢獻，但歷史本身卻由無數命運坎坷的小人物、平民百姓共同創造。因而，以平民化寫作去展示蕓蕓眾生的生活與命運，揭示現實生活本質，正是一個偉大作家應有的神圣職責。

作為一位古今公認的偉大平民作家，陶淵明通過平民化寫作體現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寶貴的寫作良知，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著歷史書寫的缺憾，其平民化寫作品格得到了后世的廣泛認同。一千多年來，人們從不同角度、樂此不疲地研究陶淵明其人及其寫作，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并由此發展出內涵博大精深、研究長盛不衰的專門之學——“陶學”，便是充分肯定陶淵明平民化寫作品格的最好證明。

陶淵明的平民化寫作之所以取得偉大的成就，自與其堅實的寫作基礎密切相關。本文嘗試對陶淵明的平民化寫作基礎加以探索，旨在求教于方家，以期未來能為“陶學”研究添磚加瓦。

關于寫作基礎，葉圣陶曾就寫作有過精到的論說，他說：“人類是社會的動物，從天性上，從生活的實際上，有必要把自己的觀察、經驗、理想、情緒等等宣示給人們知道，而且希望愈廣愈好。有的并不是為著實際的需要，而是對于人間的生活、關系、情感，或者一己的遭歷、情思、想象等等，發生一種興趣，同時仿佛感受一種壓迫，非把這些表現成為一個完好的定形不可。”[1]1這一段話里，有幾點值得注意：首先，寫作是一種社會行為，是一個人宣示自己的觀察、經驗、理想、情緒等的天性；其次，寫作要著眼于生活的實際，為實際的需要而進行；第三，有時候，寫作并不是為著實際的需要，而是表現一個人對人間的生活、關系、情感的興趣，或者表現對一己的遭歷、情思、想象等等所感受到的壓迫。這幾點說明了寫作應普遍具備的基礎，即人際關系、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具備了這些基礎，就可以從事寫作，甚至可能成為一個作家。

陶淵明的寫作自然基于他的人際關系、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但僅靠這些還難以讓陶淵明成為一個偉大的平民作家。陶淵明的寫作品格之所以在身后愈來愈受重視，其寫作成就之所以被歷代人們津津樂道，有關其研究之所以歷久彌新等等，換言之，即他之所以愈來愈被后人看成一個偉大的平民作家，還因為他有著廣博的知識、多源的思想和隱逸詩人的身份。茲就上舉幾方面，嘗試述之如下。

一、平民化的人際關系

陶淵明有著多樣的人際交往，這決定他有著較為復雜的人際關系。首先，陶淵明同其時之官員有交往，這是他的宦場人際關系。陶淵明本出官宦之家，且在三十歲之后有著五次出仕又五次辭官的經歷。陶淵明出仕的原因固有多種，無論是因年少騁志、或因生計所迫而主動出仕，還是迫于其時之政治形勢而被動出仕，但其出仕讓他與眾多官員有交往則是不用懷疑的。此其人際關系之第一種。其次，陶淵明與佛教徒的關系密切。他所處的時代，正是佛學盛行的時代，位于其家鄉潯陽的廬山成為南方的佛教中心，在佛教史上有著深遠影響的南方佛教領袖慧遠恰好在此修行、布道。慧遠不僅創辦了在佛教史上有著崇高地位的蓮社，開創了蓮宗一派，培育出了一大批為推動佛教發展與普及傳播而做出巨大貢獻的佛家弟子。其時之政要、士階層及知識分子多與慧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些本身就成為了慧遠的俗家弟子。在他們的合力推動下，談佛論道成為一時之風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2]也就不再是文人筆下的虛景，而是當時佛教興盛的實錄。就陶淵明本人來說，他是否與慧遠多有交往，這個問題向有爭論，迄今無定說，此處置之不論。但陶淵明與有著深厚佛學造詣的士階層或慧遠的俗家弟子有交往則是事實。從相關材料來看，與陶淵明有交往的劉裕、桓玄、桓伊、劉敬宣、周續之、劉遺民、張野等人，都與慧遠或佛教脫不了關系（比如周續之、劉遺民、張野就都是蓮社十八賢中人）。此其人際關系之第二種。再就是陶淵明與平民的往來。“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六首其一①）的陶淵明，其骨子里本來就有著對官場的厭倦和對田園生活的熱愛，故其一生數十年間，除了短暫的官場停留外，其余時間就是棲息于田園之間，與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平民相往來。此其人際關系之第三種，也是最重要的一種。

這樣復雜多樣的人際關系，自然能為陶淵明的寫作提供豐富的素材。我們考察后發現，在陶淵明的詩文中展現出來的多是其與平民間的人際關系，他的詩文或寫農事，或記自己與鄰曲的交往，或反映農民生活狀態，或表達對農村生活的熱愛，或表現對農民淳樸善良的頌贊，就是他與平民相往來的真實記錄。由此可知，陶淵明的人際關系雖復雜，但在其詩文中體現最多的還是其平民化的人際關系。

二、平民化的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

陶淵明雖有多樣的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但最重要的還是其平民化的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首先，陶淵明經歷過宦場生活，有著為官的體驗。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社會大動蕩的時期，朝政更迭，篡弒頻興，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不管是因為生存的驅使，還是因為本來有著知識分子希圖建功立業的沖動，曾躋身晉末宦場的陶淵明，真可謂是“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3]505，驚心動魄的殺戮讓他不得不恐懼和厭倦黑暗的政壇。身為晉臣，在晉安帝、恭帝先后被劉裕弒殺后，陶淵明作為一朝孤臣的內心之痛，且對此種痛苦難以明言的無奈，也應是局中人方才體悟得到。非但如此，由于他“仕于桓玄的政治經歷畢竟是一個嚴重的‘歷史污點’，無論是晉朝的皇室集團還是劉宋皇室集團隨時都可能以此為把柄整治他”[4]，為了解決他身上的“歷史問題”，為了在兩個權力集團的博弈、拼殺中覓得一絲生存機會，其“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5]182的生命體驗，外人又豈可識得。正因如此，逃離這充滿腥風血雨的險惡政治旋渦便成了陶淵明最大的愿望。而最終逃離后，那種“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兮辭》）所體現的慶幸與徹悟，那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六首其一）所體現的絕處逢生的感慨和喜悅，也絕非尋常人所能感受到。

其次，陶淵明經歷過饑寒交迫的生活和對貧病交加的體驗。陶淵明雖有官宦之家的背景，但到了他這一代，卻早已家道中落，貧窮而難以自持。“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有會而作》）。自幼家貧，能夠吃上菽、麥一樣的粗食就很滿足了，哪里還敢奢望美味的食物，則其貧困可知。“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五柳先生傳》）。都說《五柳先生傳》為陶淵明之自傳②，則其自敘貧困生活竟至如此。“性嗜酒”，卻常常得不到酒喝，偶爾到親舊處蹭酒喝，更別說有好酒喝了。其所居處，“不蔽風日”，其破爛可想見。“短褐穿結”，其穿著粗劣、衣不蔽體之寒酸可知。“簞瓢屢空”，則其室無余糧、上頓不接下頓之窘迫亦可感。在陶淵明的詩文中，我們時常都能看到他對缺衣少食、貧病交加生活經歷的描寫：“負痾頹檐下，終日無一欣”（《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吾抱疾多年，不復爲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答龐參軍》序）。“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乞食》）。“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谷風轉凄薄，春醪解饑劬。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和劉柴桑》）。“屢空不獲年，長飢至于老”（《飲酒》二十首其十一）。“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飲酒》二十首其十六）。“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飲酒》二十首其十九）。生病自然無快樂可言，長期的生病以致連文章都很少作了；在饑餓的驅使下出門乞食，敲開門卻不知如何開口；夏天長期挨餓，冬夜無被驅寒；寒涼時節，有濁酒祛除饑餓勞累也算是一種寬慰了；莊稼無收，無糧可吃，長期挨餓的情況一直到老都不曾改變。這些自胸臆間自然流出的、近乎實錄的描寫，個中所蘊含的復雜滋味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非始終掙扎于窮困生活、飽受饑寒之苦者，何以能有此真切而深刻的體驗，何以能寫出這樣直擊人心的文字呢？

再次，陶淵明絕大多數時間過著農耕生活，對田園生活有深刻體驗。較之擔驚受怕的政治生活，“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六首其一）的陶淵明在躬耕田園的生活中找到了無窮的樂趣，在農作之余，他偶爾喝喝小酒，看看書，彈彈琴，游覽一下山川，觀賞一下風物，欣賞一下小兒的無賴與天真，與鄰曲拉拉家常等等，這田園生活的閑適、疏散、逸樂，自然是汲汲于仕進者、首鼠于晉宋兩端者所體會不到的。“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爲灌園，夕偃蓬廬”（《答龐參軍》），棲居陋室，灌灌園子，彈彈琴，唱唱歌，翻翻書，這躬耕田園的幽居生活所帶來的快樂，惟陶淵明體會最深。在田園生活中，陶淵明常與身邊的農民進行平等交往，而平民百姓瑣碎的日常生活與知足知止的生活態度，尋常人家的喜怒哀樂、大凡小事等等，無不讓陶淵明有著種種全新的體驗。這樣的體驗，離了田園，別無尋處。

在上述的三種生活和個體體驗中，除去在宦場的經歷與體驗外，其余二種皆屬平民化的生活實際和個體體驗。這樣的生活經歷和個體體驗訴諸于筆端，自然而然就使陶淵明的文學寫作體現出平民化的特點。

三、廣博的知識

任何寫作，如果沒有廣博的知識作為儲備，那就只能是一次失敗的行為。就如同無本之木不能茁壯成長、無源之水終將枯竭一樣，沒有廣博知識作為基礎的寫作，終究會導致筆尖枯澀，即使搜腸刮肚也難對所思所想、所感所知置一詞。在陶淵明的詩文中，我們能感覺到他具備豐富的知識，這些知識來自何處呢？古人有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有耀自他，我得其助。”[6]5541，此雖言眼境有助于作者讀書、行路，實則道出了知識來源的兩個重要途徑，即“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

陶淵明的廣博知識主要來源于“讀萬卷書”。他“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五柳先生傳》），“好讀書”是其讀書的前提，而“不求甚解”則是其可以廣泛涉獵的重要條件。他多次在詩文中提到自己讀書的事實，如“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答龐參軍》），“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贈羊長史》），“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俗情”（《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中》），“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詠貧士》七首其二），“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二十首其十六），其所讀書，除六經外，于“千載之書”“古人之書”皆無不涉獵。讀書，成為了陶淵明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其獲取知識的重要門徑。

其次，陶淵明的知識還來源于“行萬里路”。無論是短暫為宦時期的往來奔走，還是辭歸田園之后的游覽山川，觀風賞物，豐富的游歷生活拓展了陶淵明的眼界，為他增長了書本之外的寶貴知識。在游歷之時，他看到“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聽到“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歸園田居》六首其一），感受到的是一種祥和安樂。在“試攜子姪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隴間”時，看到“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的衰敗景象，聽到打柴人說昔人“死沒無復余”時，一種“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并《歸園田居》六首其四）的感慨油然而生。值“天氣澄和，風物閑美”之際，則“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看長流中“魴鯉躍鱗于將夕”，山谷間“水鷗乘和以翻飛”，觸景生情，喜悲交錯。優美的景象讓他“欣對不足，率爾賦詩”，而美好時光總是短暫而不可預期的，豈能不讓他“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并《游斜川》序）！由此可知，這眼前之樂景、哀景，婉轉流淌的喜悅、悲情，正從游歷中來，故而真切動人，別有韻味。

再次，陶淵明的知識還來源于他的躬耕田園。陸游有詩言：“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7]2630這表明，做學問要不遺余力，學習要從年少時就下功夫，孜孜不倦，活到老、學到老。從書本上獲得學問固然重要，但總是別人經驗、情感的體現，始終代替不了自己對生活的思考與感悟。因此，要親自去體驗生活，感受生活，才能形成自己對生活的獨特認知。陶淵明自“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六首其一）伊始，便投入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農耕生活之中，從而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在他的詩文里，我們可以看到：農耕時節，他在鄰居的邀約下，一起去耕植；禾苗茂盛生長，讓他無比喜悅；收獲之后，用自己釀制的酒呼朋引伴、招待近鄰；有時，雖辛勤勞作，卻因自然災害而收獲寥寥，則一種為未來生計發愁的焦灼情緒溢于言表。這種從生活實踐獲取的知識和感受，顯得真實、自然、親切，從書本上哪里能夠得到呢？

由此可知，陶淵明的知識雖然有多種來源，但絕大部分是來自尋常的游歷和田園生活，故其知識體系反映出一種平民化的特征。這些知識融化在他的寫作中，則是對他及其他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一種再現。

四、多源的思想

思想，是人類對其所處的外在世界、社會歷史及個體生命等加以思考和判斷的結果。對于作家而言，思想指導其創作，影響其對外在世界、社會歷史及個體生命的認知。不同時代的作家，由于其所接受的思想影響有差異，故在文學寫作中的指導思想也就有差別。但很少有作家只受到某一種思想的影響，換言之，任何一個作家的思想都是多源的。但在他所接受的多源思想里，他到底對何種思想感興趣，到底選哪一種或哪幾種思想來指導其創作，則又另當別論。

陶淵明亦是如此。陶淵明所處的時代，社會動蕩，亂象叢生，政壇互相欺壓，人民流離失所，時光匆匆易逝，人命朝不保夕。這是一個不幸的時代，卻又是各種思想紛紛登臺的時代。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面對種種亂象，總是要尋找一種思想對這亂哄哄的時代做出解釋，給自己短暫而危淺的人生尋找一個精神寄托。于是便有服藥食丹、修仙養氣者，此為道教所影響；有無為于世、放誕任情、避處山林者，此為道家之影響；有委運任化、寄跡自然以求物我一體、心與道冥者，此為受玄學之影響；有看空萬有、看淡生死、寄望來世者，此為受佛家之影響；有忍辱負重、救亂存亡以期建功立業、留名后世者，此為受儒家之影響；亦有安貧樂道、固窮守節者，此亦為受儒家之影響；有呼喚荊軻、以武犯禁者，此為受俠之影響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這個各種思潮交互迭興的時代，很難說陶淵明只會受到某一種思想的影響，根據一些學者對陶淵明詩文的研究，發現儒、釋、玄等思想都能在其詩文作品中找到影子。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幾種思想都在陶淵明那兒占有同等重要的位置。

羅宗強先生把陶淵明看成是玄學思想的踐行者，他認為：“從委運任化走向與自然泯一，這就是玄學思潮在陶淵明身上留下的印記。”[8]348但陶淵明心中始終糾纏著一個世俗情節，難以徹底堅持委運任化的人生態度，達到物我泯一的人生境界，“但是他安于貧窮，他用儒家的固窮的思想，用般若的萬有皆空的思想，擺脫了世俗的種種糾結，走向物我泯一的人生境界”，“他為玄學人生觀劃了一個句號”[8]355。在羅先生的意思里，玄學是主導陶淵明進行創作的指導思想，其借用儒家、佛家思想，乃是幫助將玄學思想貫徹到底。

范子燁先生通過對陶淵明《示周掾祖謝》詩的深刻解讀，認為：“就思想、信仰而言，他對廬山佛教又是堅決拒斥并加以批判的。尤其在晉宋時代，廬山佛教漸趨鼎盛，諸多士人紛紛歸命釋迦，傾心鷲嶺，陶公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捍衛者，懷有一腔深憂。而作為儒家思想的遵奉者和踐行者，他的一生重在求道”，“這是儒家之道，是華夏之道！陶公是真儒，亦是鴻儒！……在世風澆薄頹敗，學者趨炎附勢的時代，陶公是堅決捍衛儒家道統的。”[9]38-47范先生認為陶淵明受儒家思想影響，他通過踐行儒家思想來捍衛儒家道統，故是真儒，是鴻儒。范先生這個意見當然是很對的。其實，陶淵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在他的詩文中體現得還是比較充分。他一直以平民的身份和平民的視角關注著平民的生活，關注平民的命運，關注世道變遷，并且從精神上為深處亂世的平民構建起一個沒有欺壓、平等祥和、民風淳樸、情感真摯的桃花源世界，這恰是儒者胸懷天下、心系百姓的神圣擔當。陶淵明耕植于田園，也是在向儒家所公認的圣賢學習，“哲人伊何？時惟后稷。贍之伊何？實曰播植。舜既躬耕，禹亦稼穡。遠若周典，八政始食”，“氣節易過，和澤難久。冀缺攜儷，沮溺結耦。相彼賢達，猶勤壟畝。矧伊眾庶，曳裾拱手”（《勸農》），后稷、舜、禹皆儒家所奉之遠古圣賢，冀缺、長沮、桀溺，陶淵明稱為“賢達”，他們躬耕稼穡，恰好為陶淵明退耕田園樹立了好榜樣。在窮困潦倒、饑寒交迫之時，陶淵明記住的是“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窮節”（《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固窮守道正是中國儒者進行自我修養的重要內容。陶淵明在他的詩文中也毫不諱言他積極仕進的想法，“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榮木》），“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雜詩》十二首其四），“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雜詩》十二首其五），他認為大丈夫理應胸懷四海、志在天下，這是先師的遺訓；雖老而不愿知老，到老而不敢墮其志。此真可謂老而彌堅，不墮青云之志。“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十二首其二），而當步入老年，自己曾經的志向終未實現之時，不由滿懷哀傷，心生凄涼，內心翻騰到天明都無法安寧，這恰好從反面說明了他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大丈夫胸懷天下、建功立業、留名后世的思想，正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涵。此外，陶淵明在為官彭澤時，曾為其子派送一名勞動力，他在信中說：“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10]611他要求其子善待這名勞動力，正與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1]209的思想一脈相承，體現出儒者“仁者愛人”的人格風范。由上述可知，陶淵明一生確實是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

當然，在陶淵明的詩文中，確實又有著一些玄學和佛學的影子，說明他還是受了一些玄學和佛學的影響。例如，在面對大自然的各種風物時，他不是以觀賞者的心態去觀察，而是以物我一體的心態去感知，期求物境與心境的融合；他把自己當作大自然的有機組成部分，在自然風物中悲喜隨性，物悲則己悲，己喜即物喜，在己與物的感覺互動中，傳達出對大自然的深深眷戀，這體現出的就是玄學思想成分。又如，人生無處不在苦難中，生活的窮困潦倒是一種苦；莊稼歉收、忍饑挨餓是一種苦；人的一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12]24，“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感士不遇賦》），“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二十首其三），“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還舊居》），時光飛逝，生命短促，讓人不能不感傷，而何去何從也讓人困惑，則生實為一種苦；而“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擬挽歌辭》三首其一），“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形贈影》），“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酬劉柴桑》），諸如此類的人生無常所引起的死亡焦慮更是一種苦。面對這種種苦，如何才能擺脫？如何能使內心有些許安寧？解脫之道的尋覓更是苦中之苦。放浪形骸、縱欲任情，陶淵明不屑；建功立業、留名后世，陶淵明不為；托體山阿、委身自然，但心苦猶在。如此，則身苦、心苦并當除去，方得安寧。種種苦皆因人生而起，人生究竟為何？找得到此答案，則諸苦可滅。“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五首之四），“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飲酒》二十首其八），“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擬挽歌辭》三首其一），“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賢圣，誰能獨免”（《與子儼等疏》），“彭祖壽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神釋》），“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連雨獨飲》），“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這些就是答案。陶淵明認為，人生不過如夢幻泡影，本來空無，何必執著；無論老少，不管賢愚，誰都不能逃脫生死，就連自古賢圣、壽如彭祖者都在所不免，故與其糾結苦悶，不如勘破；形骸雖化而心仍在、靈府猶存，因此也不必恐懼死亡，不必為死亡感到悲哀。正因“人生豈不勞”（《己酉歲九月九日》）、“人生實難”（《自祭文》）是生命的實質，所以需看空人生，看淡生死，這樣的觀念不就是佛學思想么？另外，陶淵明本是“性嗜酒”之人，但他卻寫了一首《止酒》詩并且做出了戒酒的決定。《止酒》云：“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營衛止不理。徒知止不樂，未信止利己。始覺止爲喜，今朝真止矣。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戒酒后，心情很不好，感覺沒有樂趣。晚上睡不好，早晨起不來，甚至還出現了生理失調的情況。但為什么要戒酒呢？作者說戒酒對自己有好處，發覺戒酒也給自己帶來了快樂，所以就真的戒了，并且下決心要一直戒下去。對喝酒之人來說，戒酒本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陶淵明居然做到了。個中緣由恐怕不僅僅是戒酒對身體有好處這么簡單，這只能是原因之一。陶淵明很多時候因為過于貧窮而無酒可喝，四處討酒喝也非長久計，不如索性戒了，這大約是又一個原因。再一個，陶淵明與其時佛門中人頗有些往來，難免不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佛門的戒律思想中，最基礎也最根本的是五戒，即戒“殺盜淫妄酒”。五戒之中，酒占其一。那么，陶淵明受五戒思想的影響而戒酒，想來也合情合理，并非無稽之談。在這三個原因中，前兩個屬于外因，后一個屬于內因，然外因往往須通過內因才能起作用，因而內因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一句話，陶淵明之所以戒酒，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受到了佛門五戒思想的影響。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陶淵明雖受到了釋、玄思想的影響，但指導其寫作的主要還是儒家思想。事實上，在東晉時期，自漢末發展而來的玄學思想主要影響著士大夫階層和知識分子；而儒家思想經歷了一千多年來自上而下的傳播，早已在民間根深蒂固；佛教思想經過其時之君主、士大夫、讀書人和僧侶的努力，也在民間有著較大的影響。陶淵明選擇以儒家思想為主來指導其寫作，以佛教思想來幫助世人看透人生，幫助人們正確對待生死之苦，正好說明儒家思想、佛教思想是其從事平民化寫作的思想基礎。

五、隱逸詩人身份

作家是寫作的最終完成者。作家的身份決定著他的寫作路徑，即應該為誰而寫，寫一些什么（即選什么題材，寫什么具體內容），如何去寫（采用哪種體裁來承載所寫內容，使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述所寫內容），寫作中應如何投入情感，作家本身在寫作中處于什么地位，寫作的結果是一個什么樣的風格等等。由此可見，作者的身份是從事寫作的重要基礎。

鐘嶸稱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13]154，就以極精當的語言準確地界定了陶淵明的寫作身份，總結了陶淵明的寫作成就。陶淵明跨越古今，自成一宗，流風所及，致后世學陶、擬陶之作頻出，評陶、論陶之風綿延不衰，便是其寫作地位崇高的明證，此不贅言。陶淵明的平民化寫作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乃是因為他有著“隱逸詩人”的寫作身份。

陶淵明首先是一個詩人，“詩人”的身份決定他有著對其所見所聞、所感所知的敏感和將其訴諸于筆端的沖動，在思考成熟之際，選定所要表達的內容，繼以詩的形式，便發而為詩了。陶淵明雖然也寫詩以外的其他文體，但其寫作之大宗則是詩。我們據王瑤先生所編《陶淵明集》[14]統計，今傳陶淵明所作詩文共136篇，其中詩作125篇，占了其創作總數的92%，故知其一生創作的精力主要集中于詩，詩歌幾乎是他描述見聞經歷、表達所思所感不可或缺的唯一重要手段。作為“詩人”的陶淵明，意味著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作為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自然有著建功立業和流芳后世的渴望；加上他的曾祖陶侃曾為東晉朝開國勛臣，其祖父陶茂亦擔任過武昌太守，其外祖父孟嘉任過征西大將軍，這三人的宦場成就必然會激發陶淵明產生光耀門楣的愿望。“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十二首其五）所展示的少年時的遠大志向，“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雜詩》十二首其四）所流露的老當益壯、壯志不墮的情懷，皆是對其這種渴望或愿望的抒寫。這樣的抒寫雖非主流，但依然能說明問題。此外，“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15]195本來也是傳統知識分子應有的情懷，無論是置身廟堂還是僻處江湖，憂國憂民、心系蒼生已經成了他們的重要品格之一。在陶淵明的抒寫中，這一傳統知識分子的品格決定著他會將一部分目光對準蒼生，對準天下平民，但這還不能說他就具備了平民化寫作的身份基礎。真正表明陶淵明具備了平民化寫作身份基礎的是他的隱士身份。

關于隱士，也有幾個類型。白居易的《中隱》詩曰：“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16]1765詩中對三類隱士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大隱的不可取在于身處朝市，過于喧囂，且居于高位，常多憂患；小隱的不可取在于隱居鄉村，過于寂寞，且地位卑賤，常苦饑寒。唯獨做中隱頗有好處：不忙公事，月俸不少，登山游園，赴宴交歡，掩關高臥，車馬不喧，真個是悠閑自在，快樂無邊，身心俱安。白居易的中隱觀可能是受了儒家中庸思想影響的結果，是否事實如此也不好評判，而陶淵明只能做個小隱則還可以探討幾句。首先，陶淵明并非出身世家大族，即便其曾祖曾有功晉室，官至極品，封疆郡公，也沒有改變這個事實。到了其祖父，只是做了一個太守而已，可能連封爵都未曾承襲。再到其父親，據陶淵明《命子》詩“于穆仁考，淡焉虛止，寄跡風云，寘茲慍喜”云云，估計連地方官都未做過，其家道墮落至此可知。陶淵明既無襲勛爵之可能，又無建立不朽功業之機會，豈能入朝為官，廁身朝士之列？如此，又何談能隱于市朝呢。其次，陶淵明雖曾多次出仕，但其所任者多是參軍一類跑腿的角色；后來也任過彭澤令，算是正兒八經的地方官吏了，也有了“致身吉且安”的中隱機會，然而皇祚遷變，為避免在舊晉皇室集團和新宋皇室集團的拼殺中白白送了性命，加上他本來就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六首其一）的性格，故最終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找了一個可能連他自己都不信的借口辭官退隱，于是便徹底失去了做中隱的機會。那么，陶淵明能夠做的只有小隱了。

其實，做個小隱的生活原本也還是不錯的。顏之推曾對晉室朝士南渡后的隱居生活有所記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為之。未嘗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優閑之過也。”[17]324這些曾經的朝士，南渡后寄跡異鄉，依靠朝廷俸祿過著優哉游哉的小隱生活，既不操心政務，又不考慮家計，更談不上去耕田力作以自養了。即便閑得無聊，有對農耕生活感興趣者，都不必親力親為，自有仆人代勞。故實未“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苗”，更不知何時下種，何時收割，對農耕生活一無所知，真可謂“四體不勤，五谷不分”[11]184-185。陶淵明做了小隱后的日子，曾經也有過一段舒服的時光。恰如魯迅先生所言：“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3]228陶淵明有“奴子”之事，見于其《歸去來兮辭》和蕭統的《陶淵明傳》中，前者記有其歸家時“僮仆歡迎，稚子候門”的情形，后者記有其官彭澤時曾為其子派遣一名“力”（勞動力）以助其子“薪水之勞”的事情，皆是其為官時有“奴子”的明證。因為有“奴子”，所以陶淵明還有酒喝，有飯吃，有游山玩水的閑情，有與友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二首其一）的雅致，還有吟詩作文的功夫。

但是，陶淵明這種依靠僮仆過上悠閑隱居生活的日子不會太久。和前舉晉室朝士南渡后的隱居生活所不同的是，陶淵明辭官后便沒有了朝廷的俸祿，也就斷了穩定的生活來源，哪還能蓄養“奴子”呢？因為沒有了“奴子”，為了養家糊口，陶淵明不得不躬耕隴畝，真正去過農民一樣的生活了。在農耕生活中，他才真正體味到了其中的苦與樂，喜與悲。“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農作時節，歡歡喜喜去勞作，笑容滿滿地與農人勉勵耕作。風吹在平整的田野上，新苗隨風而動，雖不知最終收成如何，但眼前之景色還是讓人歡欣。農作間隙，也無俗人打擾。日暮時分，大家一起歸家，提壺酒到左鄰右舍聚一聚，聚完后吟著詩回家睡覺，“聊為隴畝民”的感覺也還比較愜意。“新葵郁北墉，嘉穟養南疇”（《酬劉柴桑》），看著新葵、嘉穟茂盛生長，作為農人，內心之歡喜不言而喻。“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有了好收成，還有余糧，不用餓肚子了，還能自己釀酒喝，于是可以“游閑業”了，可以彈彈琴，讀讀書，還可以樂呵呵地享受“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的天倫之樂，這自是人間最大的快樂。然而，田園生活并不總是舒心的。“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眄莫誰知，荊扉晝常閇。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住在簡陋的農舍里，遠離人世，四處張望卻沒有一個知己，常常大白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寒風吹得冷颼颼，雪下整天都不停，耳朵聽不到下雪的聲音，撲入眼里的是白茫茫一片。寒氣直往身上鉆，粗茶淡飯還常常吃不上。荒涼凄冷的空房子里，全無一樣事情讓人暖心。這種孤獨而又饑寒的生活，哪還有半點生趣可言，但陶淵明選擇了隱居，就必然會有這樣的生活。關鍵是這樣的生活成為了常態，“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饑時無餐，寒時無被，此饑寒交迫非一時也。“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乞食》），為了活命，餓得實在受不了，還不得不去乞討，哪里還有知識分子的一點自尊可言。更可怕的是，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到老。“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飲酒》二十首其十一），真是窮困潦倒，苦不堪言。

陶淵明所書寫的這種生活，樂是真樂，苦也是真苦，深刻而自然，直叫千載之下人讀來不能不為之泫然流涕。陶淵明書寫的或許是他一個人的生活，但在那個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的時代，他書寫的又豈止是他一個人的生活呢？實際上，他是以他的生命為紙筆，以一個平民作家的身份，來切切實實地書寫千千萬萬個求生于底層的平民百姓的苦難生活。這樣的寫作身份是獨一無二的，這樣的寫作品格也是最可寶貴的。

綜上可知，陶淵明之所以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并在平民化寫作上取得了空前絕后的巨大成就，從而成為后世人仰之彌高的偉大作家，實與其深厚的平民化寫作基礎緊密相關。俗話說：“樹高千尺總有根，水流萬里終有源。”誠然。

附記：本文寫作視角的選取乃受張廷銀先生《如何理解陶淵明的平民品格》一文之啟發，張先生之文從五個方面（因為溫飽而出仕，由于心理不適而辭官，出和入的原因皆顯得普通自然；像地道的農民一樣，表達對農村、農業及農人的真切體會與感情；讀書不求甚解而令人想見初級文字水平者的閱讀狀況；如普通父親般關愛憐惜子女；《閑情賦》所表達的愛美好色之心，恰是人間真情常情）論述了陶淵明的平民品格，多發人所未發。張先生指出：“認識陶淵明的這些平民化表現，其實也是我們認識陶淵明作品的重要途徑。”[18]12-17這一論斷實啟人深思。范子燁先生十分肯定張先生的意見，認為：“陶淵明的魅力就在于，其人其詩均表達了基本的人性之愛與人性之美，因此得以深入人心，成為永恒的文學典范。確如作者所言，認識陶淵明的這些平民化表現，其實也是我們認識陶淵明作品的重要途徑。”[19]9-11本文雖換了一個視角對陶淵明的平民化寫作加以討論，然終不免續貂之嫌，聊供張先生及各位“陶學”專家一哂耳。

注釋：

①文中所引陶淵明詩文，皆出袁行霈撰《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以下不再說明。

②亦有不以《五柳先生傳》為陶淵明自傳的意見，如邵明珍認為“《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的‘自況文’，是其綜合歷代賢人而創造出來的一個理想人物”。見邵明珍：《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非“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第82-87頁。邵明珍還認為“《五柳先生傳》一文是陶淵明模仿正史《后漢書·逸民傳》以及嵇康《圣賢高士傳》而創作的傳贊類文體，不可能是陶淵明的‘自傳’，最多可以看作陶淵明之‘自況’”。見邵明珍：《再論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非“自傳”》，《求是學刊》，2017年第6期，第114-120頁。

[1] 葉圣陶．怎樣寫作[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 杜牧，撰．吳在慶，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8．

[3] 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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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梁紹壬．清代筆記小說大觀：第6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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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卷4[M]．北京：中華書局， 2002．

[18] 張廷銀．如何理解陶淵明的平民品格[J]．銅仁學院學報，2018（4）．

[19] 范子燁．陶淵明：永恒話題與多元解讀[J]．銅仁學院學報，2018（4）．

Tao Yuanming's Civilian Writing Basis

MOU Hualin

(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554300, Guizhou, China )

Tao Yuanming is "the first hermit poet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and a world-renowned great civilian writer. Tao Yuanming has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in civilian writing, which surpasses all other people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and reflects the valuable writing conscience of a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 and makes up for the defects of historical writing to a certain extent. These achievements come from his solid foundation of civilian writing, which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five aspects: civilian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civilian living reality and individual experience; extensive knowledge; idea of multiple sources; and status of hermit poet.

Tao Yuanming, hermit, civilian writer, civilian writing, writing basis

2018-12-05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陶淵明文獻集成與研究”（17ZDA252）。

牟華林（1970-），四川平昌人，文學博士，副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和中國古代文學。

I206.2

A

1673-9639 (2019) 01-0018-10

（責任編輯 肖 峰）（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