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7年,余光中有感于臺灣地區教育界的弊端,寫下這封信。在信中,他虛構了莎士比亞申請來中國講學,但因學歷、研究成果等不符合要求而遭到拒絕一事,借以諷刺當時臺灣地區教育界、文化界種種不合理的現象。
莎士比亞先生:
年初拜讀您在斯特拉福投郵的大札,知悉您有意來中國講學,真是驚喜交加,感奮莫名!可是我的欣悅并沒有維持多久。年來為您講學的事情,奔走于學府與官署之間,舌敝唇焦,一點也不得要領。您的全集,皇皇四十部大著,果真居則充棟,出則汗人,搬來運去,實在費事,但在某些人的眼中,分量并沒有這樣子重,因此屢遭退件,退稿。我真是不好意思寫這封回信,不過您既已囑咐了我,我想我還是應該把和各方接洽的前后經過,向您一一報告于后。
首先,我要說明,我們這兒的文化機構,雖然也在提倡所謂文藝,事實上心里是更重視科學的。舉個例,我們這兒的文學教授們,只有在“長期發展科學”的名義下,才能申請到文學研究的津貼;好像雕蟲末技的文學,要沾上科學之光,才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您不是研究太空或電子的科學家,因此這兒對您的申請,坦白地說,并不那樣感到興趣。
我們是一個講究學歷和資格的民族:在科舉的時代,講究的是進士;在科學的時代,講究的是博士。所以當那些審查委員會在“學歷” 欄下,發現您只有中學程度,在“通曉語文”一欄下,只見您“拉丁文稍解,希臘文不通”的時候,他們就面有難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學歷表也未免太寒磣了一點,要是您當日也曾去牛津或者劍橋什么的注上一冊,情況就不同了。當時我還為您一再辯護,說您雖然沒上過大學,全世界還沒有一家大學敢說不開您的課。那些審查委員聽了我的話,毫不動容,連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說:“那不相干。我們只照規章辦事。既然交不出文憑,就免談了。”
后來我靈機一動,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腦兒交了上去。隔了好久,又給一股腦兒退了回來,理由是“不獲通過”。我立刻打了一個電話去,發現那些審查委員還沒散會,便親自趕去那官署向他們請教。
“尊友莎君的呈件不合規定,他沒有著作。”一個老頭子答道。
“莎士比亞沒有著作?”我幾乎跳了起來,“他的詩和劇本不算著作嗎?”
“詩,劇本,散文,小說,都不合規定。我們要的是學術著作。”(他把“學術”兩字特別加強,但因為他的鄉音很重聽起來像在說“瞎說豬炸”。)
“瞎說豬炸?什么是——”
“正正經經的論文。譬如說,名著的批評,研究,考證等等,才算是瞎說豬炸。”
“您老人家能舉個例嗎?”我異常謙恭地說。
他也不回答我,只管去卷宗堆里搜尋,好一會兒才從一個卷宗里抽出一疊表格來。“吶,像這些。《哈姆萊特的心理分析》,《哈姆萊特著作年月考》,《Thou和You在哈姆萊特中的用法》,《哈姆菜特史無其人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亞寫一篇十萬字的論文, 叫《哈姆萊特腳有雞眼考》……
“那我們就可以考慮考慮了。”他說。
“可是,說了半天,哈姆萊特就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呀。與其讓莎士比亞去論哈姆萊特的雞眼,為什么不能讓他干脆交上《哈姆萊特》原書呢?”
“那怎么行?《哈姆萊特》是一本無根無據的創作,作不得數的。《哈姆萊特腳有雞眼考》就有根有據了,根據的就是《哈姆萊特》。有根據,有來歷,才是瞎說豬炸。”
顯然,您要來我們這兒講學的事情,無論是在學歷上還是著作上,都不能通過的。在“曾獲何種榮譽”一欄里,我也沒有辦法為您填上什么。您那個時候還沒有諾貝爾、普利策、巴林根等獎金,也不時興頒贈什么榮譽博士學位。您的外文湊合得很,根本不可能去國外講學,或者出席國際筆會之類的大場面。桂冠呢,您那時候倒是有的,可惜您無緣一戴。
對了,說到獎金,我也曾為您申請過的,不過,您千萬不要見怪,我在這方面的企圖也不成功。有一個獎金委員會的理由是:“主題曖昧,意識模糊。”另一個委員會的評語是:“主題不夠積極,沒有表現人性的光明面。”還有一個評審會的意見,也大同小異,不外是說您的作品“缺乏時代意識,沒有現實感;又太浪漫,不合古典的三一律”。我想,他們的批評,在他們自己看來,也是誠懇的。例如,有一位文學批評的權威, 就指責您不該在《李爾王》中讓那些不孝的女兒反叛父親,又說哈姆萊特王子不夠積極和堅決,同時劇情忠奸雙方玉石俱焚,也顯得用意含混,不足為訓。還有人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殉情未免過分夸張愛情,對青少年們恐怕會產生不良的影響。至于那卷十四行詩集,也有人說它太消極,而且有太濃厚的個人主義的色彩云云。
至于大作在此間報紙副刊或雜志上發表,機會恐怕也不太多。我們的編輯先生所歡迎的,還是以武俠、黑幕或者女作家們每一張稿紙灑一瓶香水的“長篇哀艷悱側奇情悲劇小說”為主。我想,您來這兒講學的事,十有九成是吹了。沒有把您的囑咐辦妥,我感到非常抱歉。不過我相信您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的。您所要爭取的,是千古,不是目前,是全人類的崇敬,不是幾伙外行的喋喋不休,對嗎?涼風起自天末,還望您善自珍重。后會有期,說不定我會去西敏寺拜望您的。
敬祝
健康!
余光中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