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楨晗
(重慶大學新聞學院,重慶 401331)
秦代“書同文”以降,作為根植于文字本身的藝術,漢字的嬗變牽動書法的藝術性,在華夏先民生活的實際需要中,在記錄語言、交流思想、傳播信息的實用過程中得到發展和完善。“以漢字構造的日趨約易與書法貫氣的日益加強為演變方式,造就了篆、隸、草、行、真五大漢字基本字體及書法基本書體,這是中華民族先民天才的審美感知能力與創造性智慧的高度結晶。”而字型的飄逸規整,筆墨的濃淡疏密,以人民生活為根基的書法藝術,閃耀著民族的光芒,以其獨一無二的視覺審美內涵,屹立于世界藝術文化之林。也正是其所具備的人民生活貼近性,與藝術觀賞的無限魅力,中國書法作品不僅能被置于高廟殿堂之上,亦可“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家庭中裝飾審美,陶冶情操,民族精神共同認知的重要存在。
魯迅先生有言,“中國文字之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而書法以漢字書寫為根發展,極盡形美、意美。時代變遷,書法演變,對書法的藝術研究同樣蔚為大觀,唐代著名書論家孫過庭《書譜》認為,書藝之一道,奧妙就在于“達其情性,形其哀樂”;20世紀30年代鄭振鐸否認書法是藝術;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書法學》則認為書法在古代是寫字,在現代是藝術。對于書法是什么的本質主義論調爭議不斷。然而從屬于自然科學的,非此即彼的本質主義無法概述書法這一特殊的歷史的、文化的產品。近年來在書法研究領域出現的話語研究則更能對書法的本質問題作出回單。汪碧剛(2019)提文化是書法的第一屬性;趙婧等學者(趙婧 魏東方,2019)則從書法的美學原理提出書法的“象”“意”“法”三大本質;學者徐利明(2019)將其歸結為書法四性,以綻書法完整的內涵。話語研究觀照當下的書法發展,對書法的回答是含有社會語境的知識風尚。從當前總結的完整性來說,徐利明對于書法的四性描述更為全面。筆者對于書法作品在家庭裝飾中的作用分析,將基于書法四性,以此為出發闡釋其影響。
書法四性,從書法的根性談起,深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深厚的美學土壤之中,書法的書性得以傳承。書性是書法本質,是不寫字無以為“書”,是雜亂無章無以為“法”,“用筆、結字、章法、墨法”,方得形式與意蘊美實現,亦得審美的美性體現。然美亦不拘于陽春白雪,以文人情懷和學養加以融通和改造,合理適度地、恰到好處地注入個性的,書法便不被囿于橫平豎直之間。而書法四美又將帶來怎樣的影響?
R.阿思海姆在 《藝術與視知覺》一書中解讀視覺判斷的問題時說:“對待圖形的位置和 ‘力’的判斷,并非由理智能力作出來的,它是靠觀看所感應的知覺去判斷的。”書法藝術通過其外顯視覺的線條、結構與章法等刺激審美的主體,傳遞出主體需要的審美信號,回應審美主體的情感觀照,傳遞作者凝結其中的內隱的豐富意蘊和心靈溝通,引發主體感受傳統建筑顯現的意趣和書法藝術表達的意境。(魏峰 唐孝祥,2018)如此審美價值,回歸到實用價值取向大至有兩個方面:一是它的收藏價值,二是它營造的居室環境價值。(華偉,2005)介于書法作品的居室環境價值的普遍性,中國書法作品在家居中的應用得到了學者的廣泛研究。對于書法作品在改變室內風水,提供和諧的宜居環境(陳協和,2008);懸掛字句以自勉,增添空間的文化氛圍(蘇倩薇,2018);書法留白對家居設計的啟示(朱江,2011);再到對傳統書法結構美的學習與設計應用(顏紅影,2018),書法的家庭裝飾意味濃厚。然而就當前的研究來看,對于書法作品產生文化輻射、陶冶情操的作用話語研究雖完備,然而大多訴諸于簡單的陳述,僅有魏峰等學者通過書法作品審美態度影響審美心理四個階段進行了具體分析。由此可知,關于書法的研究“前人之述備矣”,而對于書法作品在家居裝飾中的精神作用研究雖有所開展,然而對其原理的探究仍有研究的余地。因此筆者將延續魏峰等學者對審美產生過程的研究,借鑒馬彥蕾等學者以傳播學原理解讀書法作品作用,從認知原理出發,研究書法作品在家居裝飾中的精神作用。
以書畫為裝飾的記載可以追溯至宋代。根據學者王冬松對《清明上河圖》中書法元素的研究,宋代很多商家都有在店內懸掛書畫的做法。“從功能上看,商家在店內懸掛書畫的做法,一方面是為了提升店鋪的文化品位,以達到‘留連食客、茶客’的目的。”除了商業用途之外,宋代的一些政府辦事機關中也可見到懸掛書法的情況。在鬧市中間的一個簡陋的辦公“登記處”中,一幅大尺寸的草書作品營造出文化氛圍。劉禹錫有語稱“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很顯然的,早在宋朝期間,書畫的裝飾已作為文化的象征,彰顯店鋪之高雅脫俗,以吸引文人雅客,同時也成為官方的身份彰顯標志。發展至今天,書法作品作為獨特的民族藝術品亦不被置于高堂之上,而是在人民日常生活之中發揮著重要的精神作用。
遵循傳統生活的上下五千年傳統被水泥森林所桎梏,自然的,是現代科技與生活發展的必然趨勢。海德格爾倡導“詩意地棲居”,提倡在城市喧囂中尋求文化的根基。人民對文化生活根基的尋求與文化自信的進步發展,使得傳統藝術在家居裝飾中的應用得到倡導。“廣義上講,所有的書法都有裝飾性,這也是書法形式美的重要組成部分”,書法藝術是我國傳承了千年的文化藝術,其展現出豐富的文化底蘊和形式、內容的意境創造對生活情操的陶冶。不僅如此,書法篆隸楷行草的豐富表現形式與扇面,條幅,對聯等呈現方式,使得書法作品在與現代化的設計理念與表達思路中可以有效發揮。書法作品進入家庭,其帶來的精神作用則更值得深入探討。“書法……都蘊含著諸如‘中庸、陰陽’等的中國哲學美。這種美是需要大量接觸書法、練習書法才能體會到的,現在的人們雖然不能花大量的時間去練習書法以深刻體會,但依然需要從欣賞書法中體會其中的道理。”個中道理需要如何體會,則需要引入認知態度理論以解釋。
態度在心理學研究的傳統上被看成是對某一大類的刺激的較長期的取向,例如人在居室中懸掛書法作品,從對之觀賞而產生的具有感情色彩的態度。態度研究是心理學研究的常設議題,當前學者保持的基本認知,則是傾向于認為態度是由認知、情感和行為意向的三個部分來組成。認知包括個人對某個對象的認識與理解、贊成與反對的陳述內容;情感十個人對某個對象持有好惡,也是一種內心意向行為的準備狀態,不是行動本身,而是行動之前的思想傾向;行為意向則表現為對行為的預設。11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審美態度的形成與態度的三部分之間的相關關系。根據魏峰等學者的研究,“審美主體(即人)從審美態度形成‘感知’,審美感受獲得‘感興’,展開審美體驗‘妙悟’,實現審美超越‘物我兩忘’的審美心理四個階段。”很顯然,在感知、感興與妙悟是對態度的三個部分審美呼應。感知是初步的認知,感興是從個人的角度對其產生好感,而妙悟則是主體對感知、感興的反饋,可以視作一種行為意向。兩者的對比也更突出了態度研究的根本性。只是在審美態度中,其存在超脫審美意向的態度存在——物我兩忘,這將成為對書法作品鑒賞后產生的精神作用的深入補充。
因此,在書法作品成為中國家庭裝飾的選擇基礎上,對家庭的精神作用首先從認知維度開始。對書法作品的理解與認識,首先是從其外顯形態進行判斷。外顯形態的最直觀接受便是視覺的感知。“在審美感知階段,客體起著較主要的作用。書法藝術通過物象的形態、色彩、質感等刺激審美的主體,引發主體感受書法藝術表達的意境,”從書法的書性出發,便是對各種字體形態的感受,對字形組織的章法、以及留白與疏密、墨法濃淡等元素的簡單感知并且在信息時代龐大的數據面前,信息獲取的便利性使得外顯形態的范疇還可能擴展至對市場價值的了解以及對公眾認可度的了解。包括作品的藝術價值,上述指標都可能成為人們感知書法作品外顯形態的標準。在對外顯形態的簡單理解基礎上,人們有區別地選擇書法作品作為家庭裝飾的存在。例如房間面積大的家庭可以選擇大尺寸的,感官刺激強烈的書法作品,輔以裱框以彰顯氣派;上頂天、下立地的大型書法作品置于房間中,可以增加室內空間的通透感,甚至巧妙的設置能使作品成為獨特的隔斷,意趣盎然。小居室以尺幅小巧者為佳,例如利用空閑墻壁或居室門旁的墻上,根據寬窄不同,懸掛條幅式書法,在不同的空間中因地制宜,達到調節空間、環境氣氛,滿足人們的審美需要的作用。在認知階段,人們基于實用性對書畫進行懸掛,而在與環境的融洽結合之中,對空間的調整以及文化氛圍的進入,使人收獲或豁達寬闊或詩意人生的感受。在裝飾與家居格局的和諧之中,對書法作品“思之愈頻,念之愈密”,加深對其理解與肯定,度過認知的階段性走向情感的態度。
宗白華在《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中講到:“中國人這支筆,開始于一畫,界破了空虛,留下了筆跡,既流出了人心之美,也流出了萬象之美。”書法作品凝結意蘊,物像的存在外化審美主體的生命情感,以內心體驗的方式獲得“思接千古,神游八荒”審美超越,這個過程凸顯出主體審美情感。以書法的根性來說,面對不斷演進至今的書法作品,理解書法或質樸或精巧,或飄逸或凝重的風格,進而對于其中蘊含著中華民族鼎盛輝煌或是血流漂杵的朝代變換的感興:對篆書的古意宏偉,引發對秦朝一統天下的豪情;見隸書的雄渾博大,則感程邈在獄中對篆書的去繁就簡的偉大心境;鐘情楷書的端莊正氣,觸及“顏柳歐趙”揮毫潑墨時不受拘束的風格演變;喜歡行書的清秀雅逸,則面《蘭亭集序》中對生存與生活豁達與思考;熱愛草書的飛揚流動,恣意狂狷的飄逸;甚至是瘦金體與宋朝偏安一隅的國家凋敝。正是書法的源遠流長,在自己的居舍中觸目生情,對書法作品的態度通過對書法意境美的欣賞后進入對其底蘊的逐漸認識,引發對書法作品的民族認同感。“中國書法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脈絡中,在豐厚的文化滋養積淀中向前發展,文化與書法深度融合。”人們在思索民族變遷時,也正對中國的文化源流進行探索。一說書法中蘊含了中國傳統哲學的精髓,書面留白與墨跡濃密的對比彰顯陰陽協調的平衡,而在字體的變遷中,對字形的方正與端莊的一脈相承則是對儒家哲學君子之道的寄托。更有古人云:“書法乃人之衣冠,家之氣象。”書法作品自古作為文化的象征,對家庭中成員的情操陶冶在感興的潛移默化中完成。道家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世界本源論,正如書法對人心的感染,是在認同中,不斷發衍出書法背后的獨特含義而浸潤萬物。
當思想為書法作品所浸潤時,行為的意向也就不斷趨向其所引導的,貫通古今的智慧方向。在家庭中,這樣的行為感召尤其表現于對家風的遵從。中國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家訓”觀念,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中國人歷代家訓,無不體現在家匾、家聯或中堂之中。所謂“家無書法無賢達”。書法在古代家庭不僅起裝飾作用,而且具有“成教化、助人倫的作用,家訓在對氏族子弟成人、成才、修身、齊家教育中,起著極為重要的思想引領和價值引領作用。現代的核心家庭語境下,家訓鮮少成為一族傳承,而是在城市的小家庭中,在家居裝飾中的書法的內容為示意,且多為唐詩宋詞,名言警句。繁復如《朱子家訓》,五百多字涵蓋了個人修養、家庭教育、處事哲學等諸多內容,闡明修身治家之道,彰顯出了中華文化無比寬廣的胸襟和卓爾特立。更有其中一些警句,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 , 毋臨渴而掘井”等更在小家庭中發揮作用。簡約如“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甚至是“家和萬事興”的直接期望和愿景,都書寫出了人生的至理名言。書法高度凝練文字的特點,配合字形組織的合適章法,便能完成從外顯形態的體現,到內顯形態的升華,最終抵達家庭中的成員們,從詩意的棲居,走向從心靈深處對行為規范的指導。對于規訓的認識,給予人最深刻的人生動力,秉持信念,砥礪前行。勤儉持家、淡泊寧靜、善惡分明的行為指導是態度必然走向行為的客觀規律,亦是書法的精神作用最直觀的體現。行為陶冶情操,滿足精神文化需要在致行合一之中物我兩忘,神人以和。
筆者通過對書法作品的研究分析,將書法藝術的作用通過心理研究的范式分析,闡明其文化涵養的路徑,但由于缺乏相應的參考,以及僅對新近的研究趨勢進行預測,缺乏對書法研究進行完整的脈絡分析,因此在邏輯分析中有所疏漏。但書法作品的精神作用值得更加深入的研究,方能擺脫單薄的文字闡述,真正走入人民生活。先賢林語堂所言:“在書法上,也許只有在書法上,我們才能夠看到中國人藝術心靈的極致。”綜觀家庭書法裝飾對家庭中人的態度改變以及行為指導,可以說,書法作品從外形上帶來的視覺審美,至文化內涵的放射陶冶最終達成對人們行為的指導,書法作品對生活在水泥森林中的現代人進行民族認同感的喚醒,加深人們對文化身份的認同,在尊敬與學習中引導人們邁向更好的生活。而如何將凝練了中華千年的民族精神與文明內涵的書法藝術更好的融入現代生活,達到形式美與內在美的統一,亦是應當引發華夏兒女思考的共同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