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英
讀完金深的小說《高處不勝寒》,被作者精心設計的情節所吸引,這部小說的原型來自于本大市區某個縣市前幾年發生的一個真實案件,但作者融入很多自己對于人物、情節、故事的理解和設計,把小說寫得曲折可讀,在技巧上達到了一定的水平。
把新聞事件作為故事的原型,通過虛構加工成小說已經成為當下創作界一種較為流行的做法,尤鳳偉偶爾在新聞報道中看到一段對于進城打工者的貶低性文字,就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泥鰍》,為這些打工者辯證。作者借助于生存力極強的泥鰍這一動物作為意象,把在燒制“泥鰍豆腐”這只菜的過程中,泥鰍都鉆到豆腐中心溫度較低區域的本能反應,來象征以劉國瑞為代表的年輕人,他們為了爭取到更好的生存資源而進城打工,像泥鰍往更安全的中心求生一樣。可是城市生活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復雜多變,劉國瑞等雖有基本的生存能力,終因缺少較高的知識修養和較強的競爭能力最終難逃被城市淘汰的悲慘結局,即便如此,他們對于城市建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而余華的《第七天》更是通過一個被餐館爆炸誤死者楊飛的亡靈,去觀看存在于社會現實中的種種令人震驚的事情,直接把新聞事件寫入小說,如市民為抗議政府強拆而去市政府靜坐、一對上夜班的夫妻在白天休息時被政府強拆的廢墟壓住而死亡、即使殯儀館里的尸體還存在等級差別、一些官員貪污受賄、一些執法部門的成員把一個餐館幾乎吃癱、以鼠妹為代表的底層人謀生的艱難、醫院把棄嬰作為垃圾丟到河里污染水源、一個發生火災的商場為了縮小社會影響而隱瞞死亡人數、好多人死無葬身之地等等,讓讀者通過這些事件去思考其背后的深層涵義,因此,有學者把這部小說稱為新聞串串燒。
回過頭來看看金深這部小說《高處不勝寒》,作者是通過怎樣的技巧把這個新聞故事轉變成文學故事的呢?小說先從精瑞小學女教師米麗麗被抓走、張會計跑來向校長報告開端,先聲奪人,一下子吸引了讀者的眼球。接著介紹案情:米麗麗家的閣樓上發現了一具白骨,警方懷疑她是殺人兇手,以及案件發生地米麗麗青塘鎮娘家的情況和米麗麗參加工作以后的婚戀狀況。
接著作者沒有馬上進入案情,而是先敘述米麗麗在學校的表現,以及最近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件引起全校師生非議的事情。一位叫小黑球的學生因為從三樓亂扔東西被米麗麗罰站,結果他乘老師上課、門衛不注意而溜出校園,但米老師沒有發現他失蹤的事實,因而沒有報告家長。導致家長上門吵鬧、兜出曾經送米麗麗青蟹等物品的內幕,使得米麗麗失去冷靜,與這位家長打了起來。這一行為使她經過十年努力樹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全毀,一時成為輿論的中心。這件事情雖然只能算是殺人事件的插曲,但吊足了讀者的胃口。
然后作者采用預敘的方式過渡到案件本身,闡述了案件發生的起因和過程。在媒體、同事、民眾的參與下,關于米麗麗相關的信息漸漸露出水面,米麗麗在大學畢業之前曾經有一個男朋友叫謝小波,兩人是高中同學,謝小波家里辦了一個小企業,謝小波自己當了老板,但主要任務是給父母開車,他很喜歡米麗麗,經常到學校去看望她,米麗麗放寒暑假的時候更是約會不斷,慢慢地他們的關系得到了雙方家長的認可,謝小波的母親覺得米麗麗的教師職業可以管理好孫子,她的身高可以給他們的后代帶來很好的基因。可是小私企業在當時的社會中生存很艱難,不確定因素很多,所以,謝小波的母親十分迷信,有一次她帶著謝小波和米麗麗去一個小島上請算命先生算命,結果這個算命先生說米麗麗有克夫命,于是她就阻止謝小波繼續與米麗麗交往。米麗麗的父母知道謝家的態度以后也很生氣,不讓謝小波進門。當謝小波去學校找米麗麗時,她就躲著他,后來米麗麗收到謝小波送給她一盒借歌表情的磁帶,結痂的傷疤被捅開,兩個人又好上了。哥哥米建成五一節結婚之后帶著新婚妻子和父母一起去旅游,米麗麗獨自留在家里,她給謝小波打電話,謝小波直到晚上才過來,在接吻時米麗麗發現謝小波身上有一根很長的頭發,再三審問之下,才得知謝小波與另一個由他母親介紹認識的女孩在見面,米麗麗一氣之下與謝小波發生肢體沖突,結果謝小波的后腦勺撞到墻上昏迷了過去,米麗麗還不解氣,她拿來一根長圍巾,繞在謝小波的脖子上,狠狠地把謝小波勒死了。然后米麗麗在浴缸里放滿水,躺進去拿起剪刀也想自殺,被小狗用鼻子頂了一下之后清醒過來,放棄自殺。為了掩蓋殺人事實,她把謝小波的尸體扛到閣樓上,藏在一只樟木箱里。
小說寫到這里,故事的主要情節已經凸顯出來。最后尸骨被發現的過程作者寫得比較細膩,為了買別墅哥哥米建成要把老家的房子賣掉,在與母親一起整理廢舊東西的過程中先是發現了樟木箱外面的臭蟲殼,接著發現在了這具白骨,接著報案。
讀完小說之后,我覺得有幾個方面寫得不盡如人意。
首先,關于尸體藏匿地點的設計是否科學?作者在前面借張會計的敘述告訴讀者,米麗麗娘家的房屋結構是兩層三間,尸體放在第二層客廳上面閣樓的樟木箱里。浙江很多農民的房屋都是這樣的獨立結構,這種房子雖然框架比較高,但一具尸體腐爛發出的巨臭,在這樣一個空間里,要不被聞到,是不太可能的。樟木箱雖然被米麗麗上了鎖,但再嚴密的箱子也有縫隙,樟木箱本身的香氣也根本無法遮蔽掉尸體腐爛散發出的氣味。小說中雖然多次提到房子后面的臭河水,可以起到一定的混合掩飾作用,但在有人住著的兩層三間的房子里尸體被放了十年而沒被發現,這樣的設計經不起推敲,除非里面有同謀。作者有沒有求證過相關的法醫或建筑專家,或者親自去作過田野調查,我不得而知。至少從目前的小說內容來看,覺得這樣的設計明顯有點草率,使小說的真實性受到損害。其實,建國以后,就有作家蹲點的制度,為了寫某一方面的題材,去實地調查,與那里的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從而獲得關于那里的風土人情的真切認識。也有一些作家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張翎為了寫好長篇小說《金山》,搞清楚中國第一批華人在北美洲開挖鐵路的狀況,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在圖書館查閱資料、閱讀相關專著。在完成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勞燕》中,又親自到溫州瑞安的玉壺,也就是當年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第八訓練營的所在地進行實地踏勘和采訪幾位幸存的抗戰老兵。
其次,情節設計上明顯有硬傷。當謝小波被米麗麗殺了之后,關于他父母家人的態度一點都沒有寫到,筆者以為這也是不可能的。從小說前面的內容看,謝小波是家中的頂梁柱、獨苗子,他的母親不但十分喜愛這個兒子,甚至對兒媳婦的未來職業、身高、命相都非常看重。這么一個大活人突然失蹤了,他的父母會不尋找、甚至報警?而且時間整整經歷了十年,這中間他父母的種種行動、態度,小說中居然只字不提,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如果說謝小波是一個外地人,與家里的關系比較疏遠,家人反應比較冷漠還說得過去,作為一個本地人又是如此的身份,這樣的設計絕對是一個硬傷。也許原來的新聞材料中沒有說及,但作為一個小說作者要想方設法結合自己的社會經驗,通過想象、虛構把它豐滿起來。不同藝術形式在改編的過程中,作者或者編者對原作進行豐富的例子比比皆是,馮小剛根據張翎的小說《余震》改編成電影《唐山大地震》時,不但大大豐富了小說的內容,而且把張翎小說表現的主題:地震給予人們心靈所造成的傷害長期無法愈合的“痛”改編成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的“暖”,既增強了電影的震撼力,也符合中國人的審美觀。這種做法,我以為金深也應該有所借鑒,新聞只是事實的客觀報道,而文學需要運用藝術手段對事實、人物進行豐富深化。
再次,主題開掘上不夠深刻。每一個作者創作作品都是有話要說,但如何說,說到什么程度,大有講究。賈平凹的《極花》的故事原型是一個發生在其朋友身上的真實故事,他的女兒被拐騙,三年之后好不容易被救出來,因為受不了當地媒體的瘋狂追蹤采訪和和鄰居的冷言冷語,她又回到被拐賣的那個地方。作者當時沒有寫,而是慢慢沉淀思考,十年后寫成一部長篇小說。在小說中,作者不但探討婦女拐賣的不合法性,同時進一步就這個事件進行開掘,思考中國邊遠地區的農村,如果長期性別失調、光棍成堆,會不會導致村莊的消失,小說的主題上升到了這些邊遠地區農村向何處去這樣深層次的問題。而金深的這部小說,除了寫了一個因為沖動而殺人的情殺事件之外,看不到更深層次的思考,這樣的主題開掘是不夠深刻的。
第四,人性的挖掘有待于深化。米麗麗殺人的時候還是一個大四的學生,即使再強悍,其內心肯定會有微妙細膩的變化,很遺憾,對于這些變化,小說沒有寫到,從而使這個形象顯得蒼白和平面。雖然作者在前面多次寫到米麗麗的身高、她沖動的脾氣,為后面她能夠把謝小波推倒并勒死埋下伏筆,但人是有思想的高級動物,殺了一個人,且不是慣犯,卻沒有相應的心理反應,是不可信的。這方面文學史上成功的例子很多,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作者對于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和她無辜妹妹麗扎韋塔之后的心理折磨和懺悔寫得非常逼真傳神。現實生活中,那些“紅通人物”貪污受賄巨款之后在國外躲藏了十幾二十年,當被抓到的時候,好多人說的是:“終于解脫了。”說明他在逃期間心理上一直在受負罪感和內疚的折磨。
一部小說要吸引人,注重小說情節的曲折、故事的可讀性、開頭的先聲奪人、語言的流暢、場景的生動描繪都很有必要,但小說作為一種語言藝術,其真正的價值是引起讀者的思想認同、情感共鳴,是觸及讀者的靈魂,然后潛移默化地影響讀者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想當年,魯迅的小說《阿Q正傳》發表之后,一些小官吏兩股顫顫,就是因為作者在小說中批判的精神勝利法深深地觸及到了這些人的靈魂。所以,關注人性,挖掘人性的多面性、豐富性是所有作家都在追求的,相信在以后的小說中,作者會注意這方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