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江蘇青年作家龐羽,是正在迅速崛起的所謂90后作家中極有代表性的一位。年齡只有二十多歲的她,迄今已經在包括《人民文學》在內的各種文學刊物上,發表了30余萬字的小說作品。或許是因為所謂代際差異的緣故,閱讀她這篇名為《跳舞吧,坦桑尼亞》(載《文學港》2018年第4期)的短篇小說,帶給我的便是一種多少感到有點陌生的閱讀體驗。雖然只是一篇短篇小說,但故事的時間跨度卻比較大,從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童年,一直延續到了“我”上大學之后,前后持續差不多達十年之久。雖然故事時間如此之長,但龐羽所集中呈示的實際上卻只是某種難以釋懷的童年創傷記憶。換言之,作家之所以要把故事時間拉長到十年之久,乃是為了更為充分地書寫一種其實已經成為牢固情結之后的童年創傷記憶,將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一個人的未來生活。
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是一位處于成長過程中的小女孩,她所集中敘述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年齡略長于她的小哥哥明治。因為兩家是鄰居、他們在一起共同成長的緣故,“我”與小哥哥明治之間,有著極深的感情。生活中的明治,最大的人生缺憾,就是父親的缺位。應該注意到,小說中,明治曾經先后兩次向“我”提問:“你家的大哥大能打到海那邊去嗎?”明治之所以要反復追問這一個問題,乃是因為“我要和我爸爸說話”。用敘述者“我”的話語來說就是:“明治沒有爸爸,那他從哪里來的呢?這是我長大后的問題。那時,我只知道我是從垃圾堆里來的,明治是從廢紙簍里來的。可能他媽媽忘了找他爸爸了,也可能他爸爸忘了找他媽媽了。街坊鄰居說,明治的爸爸,不在中國,在海那邊。這樣也對。他媽媽和他爸爸分開了,他還是待在他媽媽這里比較好。”這一段敘事話語,在揭示明治父親缺位這一事實的同時,其實也非常突出地反映出了中國兒童性教育方面存在的嚴重問題。面對著確鑿無疑的生育事實,我們的家長們卻總是采取一種躲閃與逃避的態度,不愿意坦承。唯其因為如此,“我”與明治的家長才會刻意地編造故事,以搪塞來自于孩子關于“我從哪里來”的本能追問。幼時的“我”與明治,之所以會形成“我是從垃圾堆里來的,明治是從廢紙簍里來的”如此一種看似十分荒唐的相關理念,正與中國兒童科學性教育的普遍缺失存在著不容剝離的內在關聯。
身邊的孩子都有爸爸,唯獨自己沒有爸爸,雖然明治年齡幼小,但他卻依然格外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存在,并力圖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加以彌補。這里,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在周圍人群的謠傳中,明治竟然有一位日本父親。這一點,在經常欺辱少年明治的老禿頭的一些話語里,便不難得到確切的證實。“大鬼子和小鬼子的事,小妹妹你別管。”老禿頭說。于是,“明治漲紅了臉:你才是鬼子!你們全家都是鬼子!”緊接著,“老禿頭整了整毛票,塞進口袋:對,就是鬼子操了你媽,才有了你們鬼子一家。”由于中日之間曾經發生過大規模長期戰爭的緣故,日本人在國人尤其是底層民眾心目中的臭名昭著,乃是毋庸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唯其如此,在日常生活中,只要一提到鬼子這個詞,大家馬上就會聯想到日本人。簡言之,年齡尚且幼小的明治,之所以會對自己的爸爸是一個鬼子的謠傳這么敏感,正與這種普遍的文化土壤存在著內在的緊密關聯。久而久之,日常生活中明治對鬼子一詞的懼怕程度,竟然達到了聞之色變的嚴重程度:“但是,我還是從指頭縫里,看見了明治兩行晶瑩的淚:他們要我一起大合唱……禿太郎說,馬上七一了,大家也要放暑假了,不如一起慶賀……誰不唱,誰不是中國人……”那么,究竟是什么樣的一首歌曲讓明治感到如此為難呢?還是敘述者“我”一語道破了天機:《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也因此,對年幼的明治來說,有一個謠傳中的日本也即鬼子爸爸,是讓他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的一種不堪現實。正是為了擺脫這一身份來源可疑的困擾,明治突發奇想地想到了坦桑尼亞,在一個想象的世界中,把自己設定為坦桑尼亞人:“明治再次出現時,他不是石梁人,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什么日本人,他是坦桑尼亞人。”因為他爸爸就生活在遙遠的坦桑尼亞:“他爸爸可厲害了,曾經殺死過一頭獅子,獅子的獠牙還在洞里呢。我問他媽媽怎么不是坦桑尼亞的。他說,他是領養的,坦桑尼亞的族人在這里連夜趕路,一不小心把他掉在了廢紙簍里。他爸爸正在滿世界找他呢。等他回去了,練好身手,他可以當族長,可以追趕牦牛野象,甚至可以——明治湊近了我的耳朵,我可以吃人肉。”細細地品味這段敘事話語,你就不難發現,作為一個年幼的小學生那樣一種既所知有限又異常稚嫩的想象力。因為在粗淺的閱讀與觀影過程中接觸到一些關于非洲大陸,關于坦桑尼亞的知識和傳說,所以就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位充滿原始和勇猛色彩的坦桑尼亞食人族的后代。由此可見,明治事關坦桑尼亞的各種想象,在很大程度上確證著他內心深處因父親缺位所造成的嚴重精神情結的存在。小說標題的由來,顯然在此。
一直到小說的結尾處,才由敘述者“我”的母親揭開了男主人公明治真正的身世之謎。卻原來,此前所有關于明治身世來歷的說法都沒有任何根據:“明治根本沒有什么日本父親,他是他娘在城里工作時,被人糟蹋出來的。他娘把一大筆賠償金存在郵局。”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夠明白前面明治為什么會抱著郵筒哭泣的細節,因為媽媽告訴他,爸爸“就是靠這個養活我們的”。由作家如此一種簡潔不過的敘述交代,我們就不難想象出明治的母親在城里打工過程中所遭受的那種從肉體到精神的雙重屈辱。因為細致描寫這方面遭遇的小說作品已經很多,所以別富一種藝術智慧的龐羽,便巧妙地避過了這一點,只是點到為止。與此同時,龐羽較之于其他作家更值得肯定的一點是,她更進一步地寫出了明治母親被糟蹋所導致的嚴重后果。這種后果不僅僅體現在明治母親身上,而且是更為真切的體現在了明治的身上。從根本上說,明治成長過程中精神世界所形成的一系列扭曲變形,均是拜母親當年的不幸遭遇所賜的結果。也因此,作家才會以一種開放性的方式來為小說結尾:“有人說他一直在日本尋父,有人說他去了上海,有人說他在北京一個外企。可我覺得他在坦桑尼亞……對我來說,后者總比前者好一點。等我自由了,我要挑一只皮毛光滑的獅子,對,它就是阿巴拉。”
除了關于明治童年創傷記憶的真切書寫之外,龐羽在這篇篇幅不大的短篇小說中,也還涉及到了社會的不平等與不公正問題。作家之所以要把很多筆墨花費在老禿頭和禿太郎父子的描寫上,其根本意圖正在于此。在故事的主要發生地石梁鎮,曾經有過牢獄經歷的老禿頭,不僅開著連鎖的小賣部和網吧,而且還有一輛桑塔納小汽車。由這些標志性符號,我們便不難判斷出他家庭相對的富有程度。富有之外,更關鍵的是,他們父子的為富不仁,總是在想方設法地迫害欺辱著如同明治這樣普通人家的孩子。明治與老禿頭父子的對抗,實際上構成了龐羽小說文本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從這個角度來說,禿太郎的最終被老禿頭的仇人所殺,就可以被看作是江湖上冤冤相報的一種結果。但不管怎么說,在一篇根本主旨就是要書寫表達一種牢固的童年創傷記憶的短篇小說中,龐羽能夠同時折射表現當下時代的種種社會亂象,就充分說明這位青年作家未來無可限量的小說寫作可能。對此,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