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宋朝是市民社會較為發達的一個朝代,政治上也相對寬容,傳統書院由此得以大興。那時,士人有兩條路,科舉走學而優則仕的官學之路,民間講學走傳道授業的私學之路。有成就的士人,則兩條腿走路,一條腿走官學,另一條腿走私學,不管在朝,還是在野,他們都要講學,有一種講學的使命感和情結。
在宋朝,民間思想者享受到了富裕和自由,思想者創業的主要方式便是能較為自由地創辦書院,這是思想的美麗生存。當然,這自由,并非近代意義上的公民權利的自由,它還屬于中國傳統的仁義范疇,即便如此,自有風流。
彼時的思想者敢于從體制出走,將體制的異化作用減到最少,就因為有書院可去。千年前的宋時氛圍、風氣直至今天,仍有深遠的意義。
思想者的學術自由
有唐一代,思想者的思想,沒能進入理性化的存在。“白也詩無敵”,但是,當李白以思想者的尊嚴從朝廷出走時,除了不朽的詩在山河大地肆意鋪陳外,時代沒為他的思想,找到一種合適的存在形式。
相比之下,宋朝的知識分子就幸福多了。他們可以寫詩、填詞,到書院去自由思想,還可以自豪地品評李白的詩。王安石說“太白才高而識卑”,黃庭堅也說李白“好作奇語,自是文章之病”,而蘇東坡則說“太白詩飄逸絕塵,而傷于易”。三人如是說,拋開詩的技術活兒外,無非是說李白詩無“理趣”,“思”不足,這“理趣”、這“思”就是思想。蘇、王二人都講過學,辦過書院,只能說他們比李白幸運。
在宋朝,書院是思想者創業的廣闊天地。民間有錢,有印刷術,有書,有錢有書,便是書院的基礎。
程頤因反對王安石新法,退歸河洛,致函文彥博,求一講學之所,說:頤雖不才,也能為龍門山添勝跡于后代,怎么樣?文彥博很快回信,說:我有小莊一址,糧田十頃,謹奉構堂建舍,以為著書講道之所。不惟啟后學之勝跡,亦當代斯文之美事啊!這便是伊川洛學的鳴皋書院,程頤在書院傳道授業近20年,求教者日夕盈門。當時,全國州縣學校,皆奉行王安石新學,二程等人,便以書院相抗衡。
程頤以私學對抗官學,做一個民間思想者,并沒有召來迫害,王安石是寬容的,真正的思想者,可以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堅決捍衛學術的自由。
盡管王安石身上,有著強烈的哲學家王的沖動,也期望能以他的新學統一整個士林的思想,但他并沒有禁止對手發言,更沒有想過要剝奪對手的發言權,他的聲音雖然一度覆蓋了官學,但給私學留下了另一個生存空間。
還有思想者之間超越政見的寬容,何其美麗。當年“烏臺詩案”,蘇軾身陷囹圄,王安石雖被罷相,仍上書神宗,要救他這位政敵。為政可以持不同政見,但做人要堅持共同道義。
王安石去世,蘇東坡撰文:稱頌王安石為“希世之異人”,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引其言;瑰緯之丈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這樣的評價,已超越了政見。
重建知行關系
中國書院傳統,講究知行合一。書院中的文化精英,不會僅僅停留于問學,更傾向于對天下興亡進行深入思考。既有對政治現實的批判,又是實現理想的建構性力量,從而不斷推動社會改革更新。
書院與社會、國家之間存在著連續不斷的互動,書院即是溝通社會與國家的中介性力量。推動文化與社會政治變革的朱熹、王陽明、顧憲成等人,一方面是書院中人,一方面也對現實政治有著深刻領會。
如果說形成并傳播于書院的很多理念是“坐而言”,那么朝野中受到書院影響并積極行動的官員群體就是“起而行”。這兩個群體互相推動,但又各自獨立。
書院的依托是社會民間,最終也為鄉里空間的建構提供了思想資源和組織資源。真正的知識創新、可靠的倫理維系往往來自民間,但需要嚴謹的治學態度加以去蕪取菁。
明代心學興盛,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民間思想、下層力量自我意識的覺醒。如果這種趨勢可以與現代國家的建構相輔相成,不失為政治發展的一種可能性。
今日中國,已經建立了獨立而強大的現代國家體系,擺脫了救亡的危局。然而,階層對立、貧富分化、共識失落、倫理潰敗卻是不得不面對的嚴重問題。
造成這種局面的因素,既包括國家主導性力量過強帶來的社會發展滯后,也包括資本全球化帶來的現代性危機。
在西方社會,二戰結束以來,就有很多思想家如阿倫特、沃格林、哈貝馬斯等等,開始反思知識與行動之間的二元對立造成的現代性惡果。他們不斷地向古代希臘羅馬傳統、基督教傳統和啟蒙傳統尋求靈感,力圖重建公共空間,打通知識和行動。
在中國,由于外源性社會改造理念的引入,知行之間的斷裂更加明顯。外來的“先進知識”與本土的“生活實踐”之間難以溝通,甚至激烈沖突,導致普遍的精神分裂,體現在中國大學教育中,就是西學與中土之間嚴重斷裂,在人文社科領域尤為明顯。
這種斷裂不僅會產生思想混亂,還會導致集體認知的乖謬和公共決策的失誤。由此而言,中國當前的問題可謂是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結合,難以單一模式應對解決,而需要調動各種思想資源,實現文化整合。
如今,很多知識分子開始重拾古代傳統,力圖恢復經典儒家思想,重新解釋復雜中國,這是值得肯定的行為。然而,“學院派”的儒學研究曲高和寡,難以在社會層面引起共鳴,坊間的儒學通俗讀本又常常淪為“成功學”“心靈雞湯”式的表面文章,與儒學傳統的精神內核大相徑庭。
在這種情況下,重申傳統的真精神,強調通過類似書院的組織平臺重建文化精英的社會網絡,或許是激活傳統力量的一個好辦法。
在社會已有一定發展的條件下,回歸書院傳統、重建知行關系,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當下的大學體系,如能將視野打開,面向社會、面向民間、面向大地,探索新的教育模式,則善莫大焉。
在這種意義下,氛圍、風氣以及相關體制的松綁,讓思想者們能夠形成自由人的自由聯合,在復雜變革中實現美麗生存,這是構建現代書院的題中之義,也是最終形成充沛思想市場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