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山東的書院發展史,和中國書院發展史同步。但因特殊的歷史原因,其演變軌跡又有獨特性。近年來,各地興起了一大批新的書院,有的是在原有書院的基礎上修復,有的是獨立創辦,大大小小的書院,形成了一道道文化風景,詮釋并發揚了齊魯文化。
從泰山學派到尚志書院
北宋初年,山東興起“泰山學派”,胡瑗、孫復、石介在泰山勤學苦讀,砥礪品行,各有成就,著名當世。朱熹把三人并稱為“宋初三先生”。《宋元學案·泰山學案》中說:“宋興八十年矣,安定胡先生、泰山孫先生、徂徠石先生,始以師道明正學,繼而濂,洛興矣。故本朝理學雖至伊洛而經,實自三先生而始。故晦庵(朱熹)有伊川(程頤)不敢忘三先生之語”,充分說明在開啟理學上的積極作用。
三先生之一的泰山先生孫復在其讀書的地方——泰山南麓,創辦了泰山書院。泰山書院以講習儒家經典為主,兼及子、史,尤以《周易》《春秋》為重,并廣泛開展學術研究與交流活動,孫復的名著《春秋尊王發微》成就于此時。
泰山學派推崇孟子。孟子在宋以前的地位并不高。唐以前,孟子在人們心目中只是一般的儒者,“孔孟之道”是后來的事。泰山學派在孟子地位的提升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孫復在《春秋尊王發微》中,把孟子看作是“道統”鏈條中繼孔子之后的首要環節。他說:“孔子既沒,千古之下,攘邪怪之說,夷奇險之行,夾輔我圣人之道者多矣。而孟子為之首,故其功鉅。”
見于史書記載的宋代山東書院,還有徂徠先生石介在徂徠山長春嶺下辦的徂徠書院,史書說“石守道與孫明復相師友,講學力行,魯人宗之,稱為徂徠先生”。還有宋元祐四年(1089年)創辦于汶上縣的圣澤書院,宋咸平年間創辦于鄆城縣的岳麓書院等。
濟南歷史上出現過很多書院。其中,比較著名的有閔子書院、白鶴書院、至道書院、歷山書院、白雪書院、濼源書院、濟南書院、尚志書院、景賢書院九大書院。現存的幾處書院中,仍然可以依稀感受到當年一些著名學者在此傳道授業的痕跡。在趵突泉內的舊址重建的尚志書院就是其中一處。
清同治八年(1869),山東巡撫丁寶楨創建尚志書院,并手書額“尚志”。在趵突泉東北部李清照紀念館的南側,有一處古典建筑,這里原來是舊時尚志書院的一個院落,里面有南北兩間廳房,均為前出廈,丹柱青瓦,東西有曲廊相圍。北屋大門上方懸掛著一方匾額,上書“尚志堂”三個大字,是根據清末山東巡撫丁寶楨手書刻制而成。進入廳房,迎面墻壁上方懸掛著中堂匾,上面的“進德修業”四個大字由吉常宏先生撰書。下面的中堂國畫是著名書畫家吳澤浩繪制的《尚志書院》,將歷史上尚志書院的全景細致入微地展現出來。
除了尚志書院,明清時期濟南還有很多名聲很大、吸引著名學者來授課或讀書的書院,并且培養了大量人才。如元代最早的設立在閔子祠旁邊的閔子書院,被認為是當時皇帝的主要政績之一;始創于明嘉靖十六年的至道書院培養出一代名臣殷士儋;白鶴書院是明代最早的書院,規模很大,入學者達到200多人,且“相繼售(得到功名)者數人”;濼源書院在清朝時曾是山東最大的書院,濟南著名學者周永年曾經在此讀書,后來濼源書院廢除后以它為基礎成立山東大學堂,成為山東大學的前身。
東夷書院:重建鄉村的文化格局
2015年,作家、鄉村文化學者王兆軍離開熱鬧喧囂的北京,回到故鄉臨沂辦了一處鄉村書院——東夷書院。他說,在鄉村,有些東西是不應這么輕易丟失的,因為它們都很美好,如簡樸,如平和,如閑趣。
他說:“這個小小書院只有兩間教室,充其量能接受六七十個學生。如果它不算是當代中國最小的,至少可以稱為最底層的書院——它直接落在村子里,屬于生產隊一級的。”
更早之前,王兆軍出版了一部作品《問故鄉》,發出感慨:“30多年的發展,鄉村確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事實,無人否認。但是,這種變化也蘊含了很多令人惋惜的丟失。工業化幾乎滅絕了各類匠作藝人,城鎮化抽干了鄉村的資金,現代化像黑洞一樣吸走了優秀的人才,鄉村(至少是我所在的魯南)好像被遺棄的敝屣,沒有人能用三兩句話描述那種碎片一般的文化風貌。現在都愛說‘留住鄉愁,面對這樣的情景,你連是否還有愁緒,都說不清。”
王兆軍說,書院的左鄰是一位退休工人,右舍是一對91歲的農民夫婦,前邊是一條土路,后邊是兩家兼做小生意的農民。從早到晚,附近都是街巷聲樂,有推著小車賣豆腐腦的,有開著農用三輪收購新麥陳谷的,也有放著響亮的音樂接送孩子的校車,尚未硬化的土路上長滿了荒草,遠處是田園稼穡,近處是雜樹草木。他為書院編寫了第一批教材,主要是《品味中國古籍》和《領略世界經典》兩本,共100多萬字。這兩本書和大學慣用的教科書有所不同,因為貫穿了書院的思想追求,努力從歷史和潮流中鉤沉先進文化的曼妙足跡。
東夷書院建起來之后,最先裝修的是圖書室,王兆軍稱之為農工書屋。他把自己的兩千冊藏書運來,其他書由各界的朋友、政府各部門無償贊助。
圖書室運營起來后,他發現,農民沒興趣讀《戰爭與和平》那樣的名著,他們喜歡有趣且有用的東西。“前來讀書的,有些是關心幼兒教育的,有些則是尋找治病、減肥、養生的驗方什么的,青年人則關心機械修理、苗木栽培之類,中學生則關心寫作方面的書,有的也看小說。現在,每天都有一些農民到這里來閱讀,那情景讓我感到十分欣慰。不是清風不識字,而是字不識風,亂雜書籍很多,適用于鄉村的并不多。我寫的兩本村史,《黑墩屯》和《朱陳》,雖然沒有眼花繚亂的情節故事,但是很多人愿意讀,因為那里有他們要找的東西。”
在首期傳統文化班開學那天,王兆軍講了關于國學的三點看法:國學有若干層次,童蒙誦讀的圣賢語錄只是初步,博大精深的國學應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其次,國學不僅僅是孔孟儒學的一家之言,而是包括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庫存。國學也不能僅看做是心靈的雞湯,而應是修身齊家治國理事的文化依托和倫理根據;同時,國學應是國人開放視野、銳意革新的立足點,而不能成為民粹主義的工具,不能成為拒絕和排斥其他先進文化的擋箭牌。
起初,他擔心學員們聽不懂,可是從結果看,不是理解力的問題,而是方法問題。“只要教學得法,深入淺出,輔助以他們能夠聽懂的解釋,完全可以很快達到做學問的水平。”
他著手就柳條編制、土法染織、手工刺繡、中草藥收集和農民書畫幾個方面進行資料整理,組織村民學習新技藝。他對鄉村傳統游戲和體育活動記憶猶新,跳方、滾鐵環、打翹兒,還有一種被稱為“大六”的格子棋……
出于對傳統玩樂的愛好,東夷書院組織了首屆河東區“大六”比賽,設立了冠軍、亞軍、季軍三個等級的獎項,參加比賽的農民超過200人。抓鬮找對子,初賽復賽決賽,農民制定了規矩組織了裁判,非常熱鬧。
一個牛販子,比賽進入酣戰階段,老婆打電話說母牛要下小牛了趕快回來接生,比賽者回話謊稱“我正在這邊買牛呢”,弄得看景觀戰的人一片笑聲。經過幾輪鏖戰,這個人取得了第二名,獎金500元。
王兆軍說:“書院試圖探索一種新的教育方式:以學生為中心而不是以教師為中心;以科學態度認知傳統文化,將方法論提高到價值觀等同的地位,盡可能排除功利用心和主觀灌輸;建立討論式教學方式,啟發自由思考,不搞死記硬背那一套。”
2018年6月,書院成立三周年,王兆軍寫了一篇《廿年后憶書院——東夷書院三周年有感》,穿越到二十年后,回顧書院的歷史。
“只有講下去,才能出大師”
2016年3月,張期鵬等幾位萊蕪老鄉共同發起成立垂楊書院,該書院是一個集藏書、研究、交流、講學于一體的民間文化機構。
垂楊書院著眼于搞好文化普及和打造精神高地,與中澳文化交流中心舜耕基地在陽光舜城聯合成立了“舜城講堂”,重點進行公益性讀書交流、新書發布、小型講座和書畫、收藏展覽。“嘉華講堂”重點舉辦高端的文學和文化藝術講座,計劃每年推出一部《垂楊書院“嘉華講堂”演講錄》。同時,垂楊書院、嘉華旅游和山東省散文學會還將聯合推出“嘉華文叢”。
垂楊書院古已有之。
明代隆慶年間,萊蕪出現了歷史上有記載的第一所書院——垂楊書院。因建在孔子觀禮處,又名觀禮書院,為時任萊蕪知縣傅國璧創立,位于口鎮垂楊村。它是一位熱愛文化、敏于政事的地方官員為政一方的歷史印記。當時,傅國璧還捐出俸銀20兩和受上級表彰獎勵的勸禮銀8兩,加上募捐,共得到86兩銀子,300石谷子。他用這些捐助在春秋時期孔子觀摩季札葬禮處購置居宅一所建立書院,施行其 “觀乎人文而化成天下,汲乎變魯,至道之心,隨處發見”的理念。
垂楊書院很快在萊蕪形成影響,士子們爭相前來學習。授課時,傅國璧說:“環垂楊而觀聽者童冠十余人,余亦欣然指授圣人之禮,明其所向,使人知自觀矣焉。諸士子涌涌,以為奇遇,其俊者數十輩,爭欲從觀禮處頌習圣賢之書,以助化成天下之志,詎曰禮云乎哉?”
在孔子觀禮處,在圣人學習之處建造書院,孺慕思齊之意顯然。在某種意義上,垂楊書院之于萊蕪,是一處永遠的文化豐碑。垂楊書院不僅教授生員,培養科考人才,進行學術交流活動,而且還是紀念先賢、緬懷文化偉人的活動場所。
張期鵬等幾位萊蕪老鄉在濟南成立“垂楊書院”,不僅是因為濟南的“家家泉水、處處垂楊”與“垂楊書院”的巧合,更是希望將孔子觀禮與傅國璧辦學的文化傳統繼承發揚,為今人提供精神指引和文化支撐,幫助重構國人的精神世界和現實生活。
有人稱陜西的白鹿書院,山東的萬松浦書院、湖南的岳麓書院、北京的中國文化書院,構成了中國現代書院文化版圖中的東南西北四大格局。書院在野地里的復興,正是一代學人探求文化道統的體現,這條道路現在剛剛開始,正等待一場新的變革。
有人說,書院復興的熱潮,是針對現代教育體制“批量化、標準化”的缺陷,期待以傳統的師徒授受方式,更注重對“人”的教化養成;也有人說,書院為民間思想者提供了創新的空間;還有人寄望這種“野蠻”自在的方式,能夠沖撞刻板的學術藩籬,“只有講下去,才能出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