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1917年夏天,一群人企圖殺死一個中國勞工但最終未遂,羅伯特·格蘭尼爾就參與了這次事件。
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在華盛頓州以及美國西部的很多州,類似的事不斷上演。幾個人押著這個“中國佬”,他嘴里嘰里呱啦蹦出無數音節,“身子活像被抓進口袋里的黃鼠狼那樣扭來扭去”。人們押著他,走到橋上,在一截橋孔的正上方停下來,準備把他扔到橋下的急流中去。對方在做最后的掙扎,哭嚷著含混不清的詞語。
他成功了,順利逃脫,像猴子一樣吊在下一個橋孔的梁架上,交叉換手向前蕩去,在網狀結構的橋架上一路下行。有人為他的逃脫歡呼,更多的人雖然不太清楚他為何被追捕,卻高喊著將他繩之以法的話。押送隊的頭兒掏出左輪槍,卻為時已晚,“中國佬”已經不見了。
有如一群孩子在戲耍一只猴子,孩子們歡快不已,猴子驚恐萬分。一方是平淡生活中尋求調劑的人,不能稱其為惡人,甚至大部分是普通的善良之人;另一方是來自遙遠世界的另一種人,操著他們不懂的語言,在他們眼里這個中國人和一只猴子沒有什么分別。
他當然是幸運的,如果聯想起同一時期遠在大洋(大西洋)彼岸的另一群中國人,他的幸福指數更高。這幾年,有14萬之多的華工正在歐洲戰場上勞動,時刻有生命危險,并且有一些人確實死在了那兒。即使是他所在的美國,一件比他的遭遇大得多的事曾發生在1903年,中國駐美公使館陸軍武官譚錦鏞赴舊金山公干期間,遭當地警察無理圍毆、關押,竟“戴罪”出獄。譚氏受盡屈辱,憤而自盡。
這個華工“深刻”影響了格蘭尼爾的一生。后者小時候,曾親眼目睹一百多戶中國家庭被驅逐出城。這群“古怪的人”爬上三截開放式貨車車廂,說著鳥語,把孩子抱到中間。身材矮小、長著扁平臉的男人坐在火車邊緣,膝蓋繃得僵硬,雙手被綁在小腿上。一群手拿斧子、手槍或機槍的人監視著他們。隨著火車開動,這群有如馬戲團動物般的奇怪物種離開了小鎮,前往不可捉摸的命運。
和這些中國人比起來,格蘭尼爾當然好多了,但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是一個伐木工人,俗稱農民工。有一次他結束打工回到家,發現妻子和年幼的女兒在一場森林大火中不知所蹤。他認定是那個中國佬詛咒了他,在他平淡的一生中只干過這一件昧心之事。他在廢墟上重建家園,接下來的漫長余生在對妻女的思念中度過,直到80多歲去世。
他有過一個愛人,一個女兒,一畝地,兩匹馬,一輛馬車。他定期坐火車,多次坐汽車,乘過一次飛機(從一個鎮到另一個鎮),沒見過大海。生命的最后十年,只要進城就去看電視。他的人生起源于兒時一次記不清的火車之旅,快死的時候,他在鎮上又看到火車,一個古怪的年輕人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向人們揮手。
這是他唯一一次見名人——埃爾維斯·普萊斯利,又稱“貓王”。
他死于1968年11月的某一天,尸體躺在小屋里,度過了整個秋天和冬天。人們在春天發現了他,把他埋在小屋前的院子里。
以上故事來源于美國作家丹尼斯·約翰遜的小說《火車夢》,第一段正是這本小說的開頭。這本書我讀了兩遍,被格蘭尼爾平淡而又史詩般的一生深深吸引,這個被世界遺忘的小人物,呈現出一股強大的生命力量,催促著人類靈魂的進步。小說中偶爾出現的華工形象,著墨不多,也與主題無關,但卻可窺出時代痕跡。一百年前的工業時代,兩種勞工在各自的認識局限中碰面,而今,又是一個造夢的時代,工業化會把我們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