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蘭慧 張麗軍
文學遠非一種僅使有教養者愜意的消遣品,它讓每個人更好地回應其人之為人的使命。本季作家用更具美學特征的方式把握時代、表述人的生存處境、人的欲望、人的壓抑乃至苦難,為我們刻寫了一幅幅生動的時代“浮生記”。
本季作家們從不同維度展示了自身對現代男女關系的思考,涉及青年、中年以及老年等不同年齡階段。涉及的內容關乎戀愛和婚姻,在婚姻的關注中又涉及對青年、中年和老年三個階段婚姻的深度思考,某種繁花似錦世俗生活中的荒蕪感充斥其中。《上海文學》2018年第8期刊載了林秀赫的短篇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廚房》,裴俊明理想的居住藍圖中并沒有廚房,他認為日常生活中有著很多不必要的必需品,購買這些物品只會讓他成為一個不斷被消費所消耗的現代人。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他學會了做菜,博客上發出的邀請讓愛理順理成章地踏入他的生活。盡管愛理與裴俊明曾相擁入眠,空間上和內心的距離都很近,他依然無法接受一個女人占據他的空間。他聚精會神地做菜,“那種專注仿佛重現了人類文明締造的過程”。《廣州文藝》2018年第8期刊載了陳武的短篇小說《濟南行》,小說中“我”去濟南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見菜菜,假托去看老舍舊居、寫一本類似“舊時人物”的書,菜菜熱情地給我網上訂票并接站,一起游覽濟南名勝之余時穿插有關親密朋友的話題——在濟南買房子定居、談論老舍與夫人、大齡青年結婚等,自始至終都在不停地試探,“我”當晚回到北京后思考自己對菜菜的感情,在查看照片時發現了一些細節仿佛解開了內心的疑惑,小說在“我”接通菜菜的電話中戛然而止。《四川文學》2018年第8期刊載了尤努斯《看不見的路》,如洼寨外流傳著洛克到這里的傳說,去山上放牧的卓瑪救了來這里探險的陳水英,多年前木他珠的媽媽因為卓瑪爸爸拖拉機失事而喪命,卓瑪便被早早許配給了木他珠,木他珠對卓瑪意圖不軌而被砍傷后再次在醫院里遇到陳水英,隨著山寨旅游業的發展,三個年輕人的情感也變得復雜起來。
《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刊載了王愷的中篇小說《雨期的浮生六記》。小說述寫了兩個不再年輕的青年男女,在碌碌的都市生活中經過一系列利益的權衡較量和斗智斗勇后步入婚姻的故事。小說中,自詡為名媛的雨期因為體態以及虛假的社會關系吸引了沒有財產和從事風水工作的康先生,康先生在金錢上的困窘、事業上的失意、多年風月場上對男女關系深切體會以及福建人最重婚姻和子嗣的傳統觀念下,以撈一筆錢的心態開始了與雨期各自心懷鬼胎的算計。在反復權衡和過招后,兩人最終在雨期母親的見證下,以福建鄉村婚禮的習俗在蠻荒的巴厘島中完成了他們仔細盤算后的婚姻交易。作家以平實、冷靜的、不動聲色的“零度敘事”書寫著雨期和康先生等都市男女簡陋庸常的日常生活,小說中指出“人們并不覺得婚姻有價值,而是奉行一種簡單的享樂主義態度,表面上花團錦簇,可以上時尚雜志的場景比比皆是,可是實際上考究起來,也都是浮皮潦草的生活”,以冷峻和凝練的筆觸訴說著現代都市男女的婚戀本質、社交真相和情感糾葛。沈復的《浮生六記》中他妻子陳蕓情投意合渴望過一種布衣蔬食的詩意生活,由于封建禮教和貧困生活的煎熬終至理想破滅,與本篇在現實生活中平靜的收束有何異呢?
人生來自由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人生是圍城,婚姻是圍城,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沖進去了就被生存的種種煩愁包圍。《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刊載胡性能的小說《雨水里的天堂》,鄒樹婚內與葵花生子交易事情敗露后于憤恨中完成對妻子的意念謀殺。岳母通過食用牛肝菌中毒致幻填補對女兒的思念、兒子核桃的患有白血病、葵花窮追不舍的算計等,讓鄒樹的生活變得千瘡百孔。在每一個雨季,對妻子的謀殺行為讓鄒樹背上沉重的心靈枷鎖,他將成為生存和道德的困境的囚徒直至死去。《清明》2018年第5期刊載了張彤的小說《萬籟俱寂》,經歷前半生的抑揚頓挫后,馬工尺家庭生活穩定,女兒表現出色,妻子也在這時懷上了二胎。省里要給做一部傳記片,馬工尺與美女撰稿瑞貝卡的情人關系由此開始。妻子生產后,二人的婚姻也漸漸走向平和。馬工尺看了妻子正在策劃出版瑞貝卡關于自己單親媽媽心路歷程的書,心中“再次有了萬籟俱寂的感受”。《紅豆》2018年第8期刊載了馬南的小說《本命年》,老黃與蘇景奉子成婚讓丈夫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對蘇景的輕視和對婚姻的放逐。當年是蘇景的本命年,小區小王出軌被抓后蘇景與老嚴攤牌不會再去找他,單位和諧家庭的評選也讓她意識到老黃薪水不低的工作給了她衣食無憂的優越生活,“她愛老嚴,卻敵不過現實種種,她不愛老黃,跟著他卻能找到現世安穩”。出人意料的是,與老嚴斷了聯系全心照顧家庭的蘇景卻收到了丈夫的離婚請求,丈夫坦誠自己的出軌。同一個屋檐下的夫妻,彼此互相出軌又互相心生歉意想要彌補,名存實亡的婚姻下是四個靈魂的掙扎。
此外,本季不乏作家對認識世界、體察人生,觀察時代變遷、書寫民間情懷,表達底層意識、展現人性力量的作品。《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刊載了陳集益的中篇小說《被販賣的人》,小說以姑姑為原型,敘述“姑姑”因為引薦福建人“招工”而引發了與娘家親戚的紛爭。在這場人販子的風波中,水銀與大貞成親,三貞被救后終難逃被賣的命運,“受害者“四貞反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并開始帶動村里人賺錢。最后只有姑姑陷入了悲劇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姑姑的爸爸在風波中上吊未遂導致終身癱瘓需要姑姑照料,兒子無法忍受流言和被區別對待而走上歧途,丈夫決計賺錢給彪子娶親生子,希望兒媳婦管束兒子,讓孫輩給予姑姑慰藉但被竹子刺死。姑姑在一次次的打擊中精神失常,福建佬回來與姑姑同居后卷走了姑夫用命換回的錢和姑姑的愛情幻想,姑姑最后以死亡收場。小說頗有點歐·亨利式結尾的味道,作家以姑姑家庭的裂變為窗口來窺視生活舞臺上時時刻刻上演的浮世悲歡,作者在福禍相依中為我們展示了人生的命運抑或是人生的真相。《文學港》第5期刊載鄉上的小說《鄉上小說二題》。第一則講述“我”從專科學校畢業后,懷揣著夢想的肥皂泡在工地安裝電梯,師傅在回家相親之后開始學習拼音、漢字等知識,方便與相親對象米樂互相交流,就在將要對米樂告白之時,師傅發生意外死亡,“我”最終還是將信息發送給了米樂。第二則故事講述了“我”大學畢業后準備寫小說而投奔自己的舍友牧野。舍友牧野告訴“我”他在一家酒店看到祁凡在做門童,“我”在尋找祁凡的過程中發現牧野生活的艱辛,決心為生計謀。小說似乎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明亮的結尾,“我”和祁凡的經濟變得寬裕或者說更加注重現實,而祁凡極有可能是一個文學網站的專欄寫手,“他寫的那些故事發生在全國各地,描繪的都是發生在小人物身上的故事,讀起來猶如身臨其境。”
《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刊載了陳旭紅的短篇小說《柔情似水》。小說中的青年才俊貴明與村中寡婦水兒相愛,就在貴明和春蘭將要舉行婚禮時,一封大字報將貴明與寡婦水兒的男女關系昭告全村,事后才知貴生是想要將自己弄得聲名狼藉去與寡婦水兒相配。春蘭把大字報是貴生寫的事情告訴水兒,但水兒依舊和木匠結了婚。春蘭對貴生暗生情愫,貴生又愛著寡婦水兒,“人生就是在現實和夢境中穿行,容易被幻覺帶走,又容易被現實陡然拉回”,這段三角戀最后以水兒的嫁人和貴生的出走他鄉收尾。作家以其特有的女性立場來表現女性在兩性關系中的處境、心態和超越。作家理智而又生動地講述了兩位女性——水兒經過情欲的騷動與啟迪,春蘭在善意理解中,在經歷這場三角戀紛爭中走向生命與靈魂的和諧,達到對男人、對本我的超越的生命歷程。《青春》2018年第8期刊載了鄺立新小說《灣村迷霧》,小說講述了“我”的四伯來家里串門訴說耀仔的故事。而“我”又聽到故事的另一個版本,江西人王三紅賭博時將老婆朱珍輸給了耀仔,因此耀仔拒絕與“我”四伯女兒的婚事,從此兩家便結下梁子。在賭場斗毆事件中“我”也見證了耀仔和朱珍感情,故事雙方都成為悲劇,四伯的女兒素梅因為年齡大,后來只能嫁給一個殘疾人、朱珍和耀仔因為年齡的原因也再不會有子嗣。
《安徽文學》2018年第9期刊載了羅海的作品《光影中的庸常生活》,作品講述了自己父輩小娘、伯娘、二娘,同輩珍表妹、桂花小表妹、廣龍表弟、表嫂,表侄和自己的照相館,既講述了攝影器材的發展也講述了社會生活的變遷。通過三代人的照相館,作者展示了市場經濟、審美觀念、軍民共建、個體經營、返鄉投資、企業改制后員工自謀生計、無序和惡意市場競爭、當代大學生就業等一系列社會變遷,作家在展示三代人照相館變遷史的同時,也拋給了我們有關時代問題的思考。《廈門文學》2018年第8期刊載了朱百強小說《種菜的老人》,緊扣社會熱點問題,關注老人喜歡種菜現象之余,也表現了對農村土地撂荒、鄉村老人進城養老和農村工業化進程等一系列問題的關注。老韓夫婦被接到城市養老,在城市中有點無聊,種菜成為老人的寄托。
本季作品中塑造了幾個“父親”的形象值得我們關注。《山花》2018年第8期刊載了邵振國的小說《回水灣》,展示了一個崇高與美的詩意空間,回水灣馳名當地的原因是在于此處適合“救生撈人”,在一次尸體打撈中孟老爹和灘嘴子將晚霞姑娘營救上岸并收留了她,他們度過了一段寧靜美好的時光,晚霞還是離開了他們。作者為讀者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作家以極高語言修養和不凡才情重返鄉村,為我們重建了一個虛構的烏托邦,作品很容易就讓我們想到沈從文筆下充溢著人性之真善美的湘西,充溢著不加紋飾的逼真感和原生態。《廈門文學》刊載了蔡培德的小說《遙遠的西戈壁·老蔡》,老蔡在經歷婦女解放時代與童養媳解除婚姻后隨親人遠走新疆,他在西戈壁“馬號”勤懇、心靈手巧,在機械時代被冷落、燒死后,兒子和孫子的尋親為看似悲劇的老蔡增添了一抹亮色。《安徽文學》2018年第9期刊載許冬林中篇小說《楊叔的菜園》,楊叔是安寡婦的二婚丈夫,安寡婦去世后楊叔繼續精心照顧安寡婦的三個兒女,對小雪尤其上心。江心洲的男女老少便制造了流言蜚語認為安寡婦的女兒小雪和楊叔存在著不純潔的男女關系。小雪嫁出去后謠言不攻自破,楊叔也在江心洲人的眼光下做了外公,并給安寡婦的兒子各自置辦了一套房子,自己則在菜園里種菜送給子女。故事結尾才道出了楊叔的秘密,楊叔想了一輩子的女人是小雪的姑媽,她年輕時長得分外像小雪,也是楊叔入贅到江心洲的媒人。
《雨花》2018年第8期刊載胡學文的短篇小說《審判日》,小說敘寫了喬醫生曾四十出頭便成為畜牧局一把手,他自始至終認為是女兒的告發讓他蹲了監獄。在監獄中他時刻都在審判自己女兒,在庸俗日常中,喬醫生與妻子雙花各懷心事、貌合神離。妻子雙花一直暗中與女兒雙菊和孫女小可來往,喬醫生在情婦趙月家昏睡讓小許撞見,之后小許便充當了“審判者”的角色去雜貨鋪揩油、耍賴。喬醫生無時不在審判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自己也被小徐審視,最后喬醫生也在被妻子進行道德審判、親情審判。作者以客觀的筆觸將復雜痛苦的軌跡和內心世界展示給讀者,表現了人與人之間心靈焦灼與關乎親情和道德的互相審判、對立,審判者也處于被審判之中,這是一場關乎親情、愛情和道德倫理的審判。《清明》2018年第5期刊載姜貽斌的《放風箏的人》,父親年輕時的生活教訓讓他時刻保持謹慎,時刻在遙遠的地方注視著我們五兄弟。父親將年輕時未實現的理想強制轉移到兒子們身上,鞭策兒子們成為“人上人”成為父親畢生的追求,為此他不惜一輩子吃盡苦頭,也讓孩子們苦不堪言。懷才不遇的父親嵌入特定歷史的背景,有荒唐,亦有沉重。作家以一部父親簡史勾勒出時代的變遷,表現了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形象。《四川文學》2018年第8期刊載嚴蘇作品《手語》,小說中“我”的堂伯年輕時在學“毛選”競賽活動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大隊最年輕的生產隊長。缺衣少食的年代堂伯孕育了八個孩子,而堂伯從糧倉中偷糧食把八個孩子撫養長大后,換來的卻是子女為了自身利益而不愿贍養老人甚至一心想讓老人快點死去。堂伯臨死前“我”把堂伯的手語翻譯給他們的子女聽,并加上了最后一句:“大伯剛才的意思是,我養你們小,你們不養我老。你們的良心何在?”小說反映當下子女對贍養老人的淡漠,乃至兄弟姐妹為遺產問題甚至不惜反目成仇等社會現象,令人扼腕嘆息和深思。
此外《清明》2018年第5期刊載馮偉的小說《指揮家》,為我們展示了小人物的大夢想。“我”家新搬來的租客老藺是一個失業的樂隊指揮,歌舞團解散后落魄地的在市井寄居,但老藺內心始終對音樂執著、癡迷。每天老藺都在過街天橋或走街串巷表演,驅趕走路人的寂寞、空虛和無聊;老藺也會忘記了煩惱和饑餓,這是指揮家最興奮、最美好的時刻。偷聽音樂會被抓后,老藺終于在天橋忘我地釋放出壓抑已久的熾烈情感,“他的一雙手在黑夜中和命運做著一種對抗般的舞動”。
作家們對日常經驗以及對自身命運和民間生活給予極大關注,無論是上層知識分子的文化表達還是平民形象及生活場景的敘述,書寫自己對生活的獨特體會、對人性與情感的自覺思索,把自我生活體驗融化到文學創作,在悲涼的氛圍中感知痛苦與不幸。但作家們仍然憧憬和書寫著溫暖、理想和愛,因而本季小說對浮世悲歡的書寫同樣飽含深廣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