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芮安走了

陶詩秀

1

上一個球季結束之前三周，是我們最緊張的日子，鹿死誰手就要在這三周內見分曉。與我們比分最為接近的，是十年來的老對頭，平均年齡不到八十歲。她們在前一年屈居亞軍，這一回，有那么一點不拿下冠軍便不肯罷休的味道。

我是很放心的。十年前，我們的隊有四十八位球員，一年又一年，有減無增，現在只剩下二十六位了。平均年齡八十二歲的這一支女子保齡球隊卻是赫赫有名的，每一位都是球齡三十年以上的好手，每一位都能在關鍵時刻創造奇跡。

這天我獨自一人在球館練球，機械師老夏走近我。我朝他笑笑，問候了他一家老小。老夏似乎有話要說，我便停下手來，靜待下文。老夏的太太羅莎是市醫院的內科主任，也是我們球隊的健康咨詢師，非常幫忙的。

老夏沉吟了一會兒之后說，你們隊的維姐同李芮安恐怕不能參加最后三周的比賽了。羅莎說，她們的臟器在迅速衰竭中。維姐九十二歲、李芮安九十三歲，她們的“退役”理所當然。

我跟老夏點點頭，“代我們全體謝謝羅莎。”因為我確切地知道，羅莎多年來全心全意地維護著她們的健康。

老夏轉身離開，我坐在球道前的椅子上，撫摸著跟著我南征北戰的球，心里有一種強烈的不舍。

維姐不但是赫赫有名的保齡球選手，球齡超過半個世紀，而且是赫赫有名的開刀房護士。從醫院退休之后很多年，還是很多外科醫生點名要求的特約護士。直到她八十五歲那一年，在開刀房中風昏倒之后，才結束輝煌的職業生涯。之后，有外科醫生請她“坐鎮”，不做什么，只是出現在開刀房，醫生、護士便精神大振。

她的“退役”對她個人來說，絕對是一件大事。開刀房同保齡球館是她生活中的兩個重心，一先一后，都必須離開了。

李芮安是全職家庭主婦，來自軍人家庭。丈夫、兒子都當過兵。兒子在一次阻擊匪徒的戰斗中捐軀，李芮安自己卻奔波在許多的軍人家屬中間，安慰鼓勵著失去親人的人們。

她每天會到受傷軍人的復健中心擔任義工，九十歲的人時時刻刻鼓勵著安裝了義肢的年輕人再次站起來，走向人生新的旅程。現在，她終于走到了自己必須“退役”的時候了。

我準備回家。我的車子旁邊，一輛銀灰色雪佛蘭門開著，車里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只看側影，我就認出是李芮安。她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絨線帽子，身上穿著一件軍用夾克。我心里一痛，拉開另一側車門，坐了進去，坐在她身邊。

幾天不見，她瘦了一大圈，大眼睛陷在層層皺紋之中，閃爍著。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皮包著骨頭，冰冷。我用另外一只手覆蓋住她的手，希望她會覺得暖和一點。

“我非常抱歉，沒有法子盡力了。拿不動球了。”她微笑著，眼睛卻濕了。

我看著她，心如刀割，卻笑著說：“沒問題，下一個球季，你就全好了，咱們再一塊兒沖鋒陷陣。”

她用另外一只冰冷的手覆蓋著我的手，笑笑說：“一言為定。”

分手的時候，她跟我說：“下周二，我同維姐來給我們的隊助陣、加油。”

我站在那里，看著司機發動車子，慢慢地開出停車場。我當下決定，下周二，球賽開始前，要為兩位老將舉辦歡送會。這樣，她們不必擔任三個多小時的啦啦隊，隨時可以回家休息……

2

早上九點鐘，我從后車廂把兩個已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方形盒子搬進球館。幾位球友比我到得更早，長餐桌已經擺好，桌布、餐巾、鮮花一應俱全；點心有甜有咸、飲料有冷有熱，桌角還綁著五顏六色的氣球。

沒有一個字表示“告別”或是“歡送”。桌上預留了地方，擺放這兩個沉重的禮品盒。

我走到今天要打擂臺的對手面前，跟她們說，我們準備了茶點，歡迎她們參加。她們的隊長笑問：有人慶生嗎？我沒有回答。就在這個時候，兩輛輪椅被推了進來。瘦得皮包骨的李芮安同渾身水腫的維姐被兩位孔武有力的醫院護士推了進來。四個人都笑得燦爛。

我們隊的球友一下子就把兩張輪椅包圍住了，笑聲、喊聲“轟”的一下塞滿了整個球館。另外一個球隊的人終于明白了今天的情勢，壓抑住自家心情，也都擠上前去。一時之間，球館里熱鬧滾滾。

我用一把叉子輕敲水杯，周圍安靜了下來。

“李芮安同維姐是我們球隊最資深的球員，為我們球隊光榮的歷史做出了最為出色的貢獻。今天，我們要在這里，表達我們的敬意與祝福。”

話音剛落，維姐急急忙忙接口：“禮物包得那么漂亮，可以拆了嗎？”臉上滿是期待的表情。

大家都哈哈地笑，我把禮物盒子分別放到兩人的膝蓋上，在她們耳邊說：“很重，小心，拿好。”

維姐一把扯掉緞帶、撕掉包裝紙、打開紙箱，大叫起來：“天哪，最新設計！而且是我最喜歡的天藍色！這一回，沒有理由打不到三百分了。”

李芮安很安靜地解開緞帶，仔細纏好，細心地拿掉膠帶，將包裝紙整張地拆下來，折疊整齊。這才打開紙箱，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只橘色圍繞著金色浮云的保齡球。細細端詳之后，微微笑著，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輕聲細語地說：“謝謝，這么美的一只球……新的球季，就要開打了。”

我馬上舉起手中的水杯，“敬新的球季！”

大家“轟”一聲跟了上來。我看到了李芮安炯炯的目光，沒有淚水，只有出征前的淡定、沉著。

吃飽喝足，兩個球隊的球員各自站上自己的球道，毫不留情的廝殺馬上展開。

球尚未出手，就知道不對了。身后傳來李芮安的聲音：“我們很好，不要記掛我們。集中注意力，打倒每一個瓶子！”

我轉過身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精瘦的食指伸出，指向燁燁閃亮的瓶陣。

我慢慢地轉過身去，用腳探到準確的立足點，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動作。球一出手，就知道結果，前方傳來的轟響是最佳的驟然霹靂。

球員們大受鼓舞，哄然叫好。轉過身來，兩輛輪椅不知去向。仔細看去，兩人正分別同球員說話，盡職地擔起教練的職責。

我們贏了這一局。我們贏了第二局。

第三局尚未開打，李芮安靜靜地跟我說：“我們先走一步。”大約是我的表情袒露了心頭所想，李芮安微笑，“就此別過。”

我垂下手，看著兩位護士清干凈兩個置物柜，將柜中雜物一一放進兩輛輪椅下面的網籃中；看著護士慢慢推動輪椅向球館大門滑去；看著兩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友用雙手護著膝蓋上的新球；看著椅背上綁著的漂亮氣球，在她們身邊晃來晃去。

她們沒有回頭。大門在這四個人的身后慢慢地合攏。已經關閉的置物柜上，兩個小牌子靜靜地懸在那里，“300 game”是李芮安的、“284 game”是維姐的。那是她們漫長征程中的最高成績。

球館經理走到她們的置物柜前，輕輕取下柜門上的鑰匙，慢慢走回他的辦公室。我們隊全體球員站在那里目送著他，直到辦公室的門靜靜地關上。

我們贏了第三局，險勝而已。這一局，我打到二○七分。

3

六天以后，周一的下午，羅莎醫生打了電話來：“……先是維姐，之后是李芮安，都走了。很平靜，沒有痛苦……維姐是從醫院走的，李芮安是從家里走的。她們的孫兒都來探望過……她們離去的時候，身邊沒有人。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好在她們事先都有準備，一切井井有條……”

收線之前，羅莎還有交代：“已經火化，沒有告別式，也沒有葬禮。”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是徹底、真是孤絕。正如哲人所說，在終點站，每個人都是單身一人。李芮安在很多年以前就跟我說過，面對死神的人沒有什么特別的難過之處，痛苦是留給活著的人的。

第二天，人人準時抵達球館。大家默默無語，幾乎無人交談，但是似乎每一位球員都知道維姐同李芮安已經離去。球隊的情緒低落。我無計可施，只好跟大家說，盡力而為。也沒有得到任何的反應，連眼光的交集也沒有。

這一天，我們打得很苦，只贏了一局，另外兩局以極小的差距輸掉了。對方球隊也沒有聲音，贏了球，未聽到任何的歡聲笑語。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球館的，經理先生正在球館的正面墻壁上，懸掛兩個名牌，白底紅字：李芮安300 game、維姐284 game。我望著站在梯子上的經理先生、望著這一面墻壁上數十個名牌，終究沒有說話，靜靜地離開了。

之后的一周，沒有半點聲音。地球照樣運轉。

從來沒有任何球友邀請我造訪，我也沒有請過任何球友來家里坐坐。事實上，球友們相聚都在球館，最多打完球，幾個人一道去吃一頓中飯。所以，對于球友們的個人生活，互相的了解都非常有限。

我只知道，自從上次小中風之后，維姐就賣掉了房子，租住一間有家具的公寓，身后大約留不下什么痕跡。李芮安卻一直獨自一人住在自己家里，說是舍不得滿園的玫瑰。

我便在周五的午后，按照球隊的地址簿，來到了李芮安老宅的街區。這里是市中心鬧中取靜的老街區。同我住的小鎮一樣，有些老房子已經拆掉，蓋起了價值一兩百萬的新房子。

車子轉進一條相當寬敞的街道，樹木扶疏、房舍整齊，李芮安的家就在右手邊，一棟三層的殖民地式紅磚小樓，靜靜立在路邊。一塊豎立在前門甬道上的牌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已經掛上了“出售”的標志。已經在賣出！真是快啊，心里一驚。

沉住氣，再看一眼，高大的木制圍籬緊緊地關閉著，門前沒有半棵玫瑰，只有一些鹿同兔子都不吃的霜草花，粉紅的、乳白的、金黃的，在整齊的花壇上怒放著。

我坐在車里，收回目光，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候，有小孩子騎著單車飛馳而過，有男女學生們背著書包，走下校車邊走邊聊，有家庭主婦把車子開進車庫，下車走到后車廂邊，取出一袋又一袋的食品，拎進房去。人們都照老樣子生活著，一位獨居多年的鄰居逝去、一所房子的賣出、一個人的生活的完全消失，沒有引發半點漣漪，完全的水波不興。

最后一戰在周二展開，沒有維姐同李芮安創造奇跡。而且按規定，球季最后三局，任何一方不得使用代打球員。對手明白我們處于劣勢，于是鉚盡全力。我們以極微小比分輸掉了這一天的球賽，奮戰整個球季，我們隊以亞軍結束。

這個結果并不意外。送走了球友們之后，我專心地擦球，把干干凈凈的球放進球袋，留在置物柜里。兩周之后，我會參加一個十一周的夏季球隊，現在，我的球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

沒有想到，我們隊的另外一位老將彭麗站在空空蕩蕩的咖啡吧臺邊等我。

球館里空無一人，經理同他的工作人員都在辦公室里吃午飯，四十八條球道的球館空曠如同荒野。

“你知道，李芮安已經火化了，骨灰交給了我。我們兩個是同鄉。我在老家還有親戚，我會在下個禮拜回去看一看，順便把李芮安的骨灰撒在河里。將來，我也會回到河里，參加李芮安的新球隊……”彭麗把咖啡杯遞給我的時候，美麗的眼睛里有著溫柔的笑意。

彭麗又說：“為家庭貢獻一生，絕對夠了。然后，我們都要回到河的懷抱里。李芮安同我都是這樣想的……”彭麗的聲音自然而平靜。

“上周五，我開車到了李芮安房子的門外，那房子被照顧得真好，已經有買主了。”我喝了一口咖啡，換了一個題目。

臨走，彭麗說她將有一個旅程。她又說，她很快就回來了，會同我一道參加夏季球隊。

4

周五吃過中飯，我再次來到這個街區。街道兩側停滿大小車輛。人們正在把家具搬上面包車，正在把大大小小的紙包、紙盒搬進后車廂。我在遠處停下車，慢慢走向李芮安的老宅。

房前車道上停著一輛大卡車，圍籬大門敞開，兩位園藝師正在把一株株玫瑰挖出來，用麻布細心地包好根部，有一位年輕人正在把包扎好的玫瑰整齊地裝上卡車。我注意到園藝師們都穿著軍人復健中心的圓領衫，卡車上的年輕人甚至有一條腿是義肢，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看到我站在那里發呆，便很高興地告訴我：“你認識李芮安吧？她把這些美麗的玫瑰都留給了我們復健中心。”

我回應道：“真好。”

年輕人繼續忙他的，我呆呆地看著這些健康無比的玫瑰，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碩大的花朵怒放著，深綠色的葉片托著不計其數的花苞，閃爍著溫潤的光彩。病弱的李芮安是怎樣照顧著這許多的玫瑰？一邊思忖著，一邊抬腳邁進這一所我從未進去過的房子。

亡者遺留的動產，除去家人預先留下的一些，除去古董商、舊貨商事先挑走的部分，便有專業的公司為遺屬舉辦公開發售，價格十二分的便宜，人們在這些空屋中常能得到意外的收獲。

幾乎是嘉年華，男女老少們走在李芮安的房子里，東張西望，尋找著獵物。廚房里盤碗、銀器、水晶杯排列在琉璃臺上，供人們挑選，這里擠滿了人。客廳里也擠滿了人，在認真挑選小塊的地毯。樓上幾個臥室川流不息的人們正在一堆堆的毛衣、床單、毛巾中間翻翻揀揀。

我走到樓下，很明顯，這里曾經是一間閱讀室。玻璃門外，正是那占地四分之一英畝的玫瑰園；此時，玫瑰們正在搬家，園子里到處是一個個的深坑。分割玫瑰的碎石棋盤格在地面上顯露出來，每一格里種植四棵玫瑰，方便整枝、打理。

我像看到了李芮安站在碎石小徑上修剪玫瑰的側影。明窗下，一把老舊的木頭搖椅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靠枕，扶手上搭著毛線編織的披肩。閱讀燈忠于職守地站在地毯上，我便看到了瘦瘦的李芮安縮在枕頭中間，裹著披肩，在燈下看書。

房間里的家具幾乎被搬空了，與搖椅相對的只有四個頂天立地的書架，插滿了平裝書。我走上前去，笑了起來，原來李芮安的最愛是推理小說。

我隨手拿下一本英國作家約翰·勒卡雷的《頭號要犯》，沒有想到，內頁空白處，盡是用鉛筆寫下的眉批：“迷人”、“好到不能再好”、“正中要害”、“完全超出想象”……看起來，約翰·勒卡雷陪伴李芮安度過了無數美好的閱讀時光。

把書插回去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了一本《八的秘密》。我剛剛看完這本書，便好奇著，想知道李芮安這位行家對這本書的看法。“凱西，小說不是這么個寫法”、“需要一位優秀的編者，把這一大段刪去”、“不指望你趕上勒卡雷，但起碼要縮短同丹·布朗的距離”……

我是比較寬容的讀者，沒有李芮安這么嚴苛，看到這樣的眉批，還是忍俊不禁。我向樓上走去，身后傳來驚呼聲：“這么多推理小說，太好了！”“天哪，全部的勒卡雷，二十三本……”

我躲閃著擁擠的人潮，走到收銀員的面前。她滿臉笑容地跟我說：“一元。”我給她一塊錢，她竟然隨手從一個碟子里拿了一張藏書票給我。上面刻著愛倫坡的名言，是李芮安的專屬藏書票。

我謝了她，將藏書票夾進書里，走出大門。此時，圍籬已經關閉，車道上滿載玫瑰的卡車正在徐徐滑上街道。

5

返回家中，信箱里躺著一封信。貼紙上的寄信地址是李芮安的，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地址卻不再是李芮安著名的漂亮花體手書，而是用老式的打字機打出來的。字跡不是很清晰，隔行也不是很規則。信封背后的封緘是一朵怒放的紅玫瑰，綴著金色的四個字母“LOVE”。

想來，這是遺囑執行人按照李芮安的要求，在她走后，陸續寄出的信件之一。

我在書桌前坐下來，小心翼翼地用拆信刀打開這封信。薄薄的洋蔥紙上只有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幾行字，隔行很寬，我看到了李芮安敲幾個字便要喘息一下的艱難。

落款日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日子。那時候，球季尚未結束，但是李芮安已經看到了結局。

她這樣寫：“……我知道，你不至于沮喪，更不會氣餒，勝敗乃兵家常事。記得我在輸球的日子里曾經跟你說過，下個周二，讓我們重新來過。更不消說，我們還有下一個球季。最要緊的，我們繼續沖鋒陷陣，而且樂在其中。要記得，永遠有下一個球季在等待著我們一展身手，無論我們身處宇宙間的哪一個角落。”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