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1981年6、7月間(具體日期記不準了),由山東作協(xié)主席劉知俠和常務副主席苗得雨發(fā)起主辦青島筆會,在距離著名的八大關路不遠的榮成路5號(一所寬敞的別墅院落)活動了五天。
被邀請與會作家都是山東籍的,他們是于寄愚、曲波、峻青、雁翼、嚴陣和我,加上東道主劉知俠、苗得雨,還有青島市作協(xié)主席、以寫漁島生活著稱的姜樹茂。應該說,筆會的人數(shù)并不多;而且,雁翼的出生地館陶縣,此時早已劃至河北省,但詩人苗得雨調侃地解釋說:“館陶本來就是屬于山東的,我們從來就把雁翼看作是山東的詩人,或者是河北和山東共有的詩人。”這時劉知俠更逗,他插嘴說:“其實我也不是地道的山東人,我的老家是河南,就是在山東工作,現(xiàn)在也算是山東作家了。一進一出,我和雁翼同志差不多。”他們這番話,說得雁翼笑不攏嘴,連說:“對對,我一點也不生分。”
其實,從道理上也有些說得過去。外地人也許并不詳知,我能記事兒時就聽大人說過。幼時夏日在故鄉(xiāng)納涼,我在村邊葦席上聽曾在青島經商多年的三胖哥講過有關青島的一個掌故:原來,百年前建市時,當時的有關方就把山東省的一百零八個縣名都作了街道名,館陶當然也在其內。適巧,筆會的第二天,我們乘大巴游覽市容,正好經過了黃縣路和龍口路。黃縣是我的老家所在縣,而龍口當時只是黃縣的一個小港,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寇就是在此港搶灘登陸,大肆破壞,并從此自腹背攻占德?lián)鄭u。我幼年時便聽老師說:龍口也是國恥紀念地之一。但那天不知怎么車沒有從館陶路經過,因之前我來過青島多次,依稀記得館陶路相比之下還不算小。我作為小弟安慰雁翼兄,日后專門再去看。我相信,他后來肯定是去過的了。
在我的印象中,雁翼兄在少年時期就參加了革命,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持出版的五位有成就的“青年詩人”選集中,他就名列其中(其余四位是張永枚、李瑛、嚴陣和梁上泉),實際上他在當時已是比較年輕的“老革命”了。總之,我本人對一起與會的“老作家”們都心懷敬意。其中于寄愚同志人們可能知之不多,其實他的革命資歷很老,抗戰(zhàn)爆發(fā)時他就參加了魯中祖徠山武裝起義,后來一直擔任山東革命根據(jù)地文化戰(zhàn)線的領導工作。我記得抗戰(zhàn)勝利后我在小學文藝宣傳隊演的劇本中,有非止一種是“于寄愚”編劇。而曲波、峻青則都是抗戰(zhàn)初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曲波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影響之大自不必說;峻青作為戰(zhàn)爭年代的隨軍記者,寫了不少震撼人心,正氣昂揚的血淚文字。
青島是避暑勝地,但在這次筆會期間,我們感受到的卻是奇熱難當,每天早晨六點就汗流浹背,當然那年頭兒只有簡單的電風扇,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空調設備。會方為了照顧大家,研討的內容沒有安排得很緊,譬如第三天上午,就在海邊沙灘傘形棚下面,請大家喝冷飲或熱茶,東南西北,隨意聊天。雁翼不知在哪里聽說我會唱兩口京劇,便提議:“咱們也別總是干聊,活躍一下嘛。”既然雁大哥發(fā)話了,我只好依從,因為我在《梅蘭芳的舞臺藝術中》看到梅大師從漢劇名家陳伯華那里移植而來的《宇宙鋒》,便模擬唱盤學唱了一段“西皮原板”:
老爹爹發(fā)恩德將本修上,明早朝上金殿面奏吾皇
倘若是有道君皇恩浩蕩,觀此本免了兒一門禍殃
沒想到一段京劇學唱引發(fā)出一場關于宦官的話題。忘記是誰表示質疑:趙高是個宦官,宦官是不能傳宗接代的,那他的女兒是抱養(yǎng)他人的,還是認的干女兒?這一問竟使幾天來一直沉靜少語的于老打開了話匣子。他說在秦朝宦官是不閹割的,而是漢朝以后才實施了所謂“凈身”措施。所以趙高是可能有女兒的……他這一席話促使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加深認識了這一影響中國千百年朝政迭蕩的畸行。
記得大家話音未落,苗得雨同志帶來了山東籍老詩人臧克家給筆會寄來的賀信,以其特有的熱情和風趣使海灘夏日的氣氛更加諧和。與之同時,上海《文學報》的記者而且同是詩人的黎煥頤也趕到了,除了報道筆會,還向各位作家熱誠地約稿。
當時我在天津主編《散文》月刊,交談中,引發(fā)了雁翼對近二十年前我在天津作協(xié)《新港》月刊向他約稿的往事。他說有一次給我寄來一組六首詩,他事前估計至多能用四首,卻不料六首全發(fā)了。這時苗得雨也在場,他說他當時應約寄了一組五首詩,結果也是全發(fā)了。對此我說:“關鍵還是稿子有質量,合乎刊物的要求;再說,當時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還要執(zhí)行主編萬力同志批準。”(那時主編是方紀)這時我的黃縣老鄉(xiāng)曲波也開口了:“干編輯工作既要嚴格要求又不能摳摳索索地點漿水。要有一種大氣大方的氣派。”他所說的“點漿水”只有我能懂,我們本鄉(xiāng)話的意思指的是:給神像或祖先燒紙時,同時要用一把錫壺燒一點水,這壺的嘴兒極細小,只能點點滴滴,鄉(xiāng)民借此比喻小氣、摳門。
筆會結束我回天津不久,又一次去火車站接了雁翼同志。原來是:百花文藝出版社決定編選一本自粉碎“四人幫”之后全國的新詩選,社長林吶提名雁翼與他同為本書主編。但詩作者數(shù)以百計,每人只能選用一首。雁翼見此方案不由得吁了一口氣,說:“每人一首,不偏不向,但一首詩很難概括這個詩人的風格啊。”不過,也只能如此。詩集出版后,定名為《當代短詩選》。
時間自那時至今,又過了三十多年,雁翼兄與當時青島筆會的參加者于寄愚、曲波、劉知俠、苗得雨、姜樹茂,乃至當時筆會的采訪記者、詩人黎煥頤先后謝世。而壽翁峻青正是96歲高齡,居上海,輾轉于病榻仍依戀人生。記得青島筆會結束我與他告別時,他正用大毛巾擦著熱汗說:“青島雖不算涼快,但上海更熱得多。”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