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家具館策展記

王 戈

故宮博物院展覽部副主任，故宮博物院家具館第一期展覽策展人之一

二〇一八年九月十九日，故宮南大庫家具館第一期展區正式開放。

從籌備「家具館」，到展覽主題的選定與設計，都凝聚著故宮人一次次的鉆研和打磨。

最終，南大庫家具館展覽在形式上，既有場景還原式陳設，又有庫房式陳列。

此實為國內首創，吸引了眾多的參觀者；南大庫家具館，期望通過家具的組合陳設，傳遞出歷史的溫度，讓家具真正「活」起來。

二〇一八年九月十九日，在故宮熙和門外西南一隅，一座新的常設專館故宮家具館 正式開放，它厚重的大門被推開，迎接著每一位參觀者。在這全長一百五十六米的南大庫以及南大庫西北面的南薰殿區域，計劃移入兩千件家具文物，占故宮博物院六千二百余件家具文物藏品中近三分之一的數量，使此處成為故宮博物院最大的倉儲式家具專館兼最大的家具庫房。

目前，家具館開放的第一部分展區既有場景還原式陳設，又有庫房式陳列，旨在以作為清代宮廷家具代表的四百件家具精品的集中陳列，展現宮廷家具使用與收藏的鮮活原狀，并將其生動呈現于觀者面前。家具館第二部分展區預計將于二〇一八年底遷入至少一千五百件家具藏品，以完全倉儲式形式陳列，使之成為故宮最大的家具文物儲藏地。家具館第一、第二部分展區均位于故宮南大庫，而家具館第三部分展區將于二〇一九在南薰殿這座明代建筑遺存中展示故宮博物院藏明代家具精品。通過此三期工程，故宮博物院家具館的完整面貌將最終呈現在大家面前。

從「家具庫」到「家具館」

二〇一二年，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到任后，便走遍了故宮每一個角落。其間，單院長深感地面庫房保存文物的條件實在難與故宮博物院所藏文物的珍貴程度相匹配，尤其是地面庫房中的家具庫，竟有堆至十幾層者，且塵土厚積，對于研究揀選更是不便。因此，之后所有相關工作人員都在努力探尋一個既能改善家具地面庫房保存條件，又盡可能讓更多珍藏古物服務于民的良策，最終有了此次的嘗試 家具館。

二〇一七年初，故宮南大庫古建修繕竣工。當筆者和故宮博物院展覽部同事王崢英接到將南大庫改造為家具文物庫房的任務時，最初稱其為「家具庫」。而后在故宮博物院領導的指示下，將「家具庫」改為「家具館」，并最終決定采用倉儲式陳列的方式，開放修葺一新的家具庫房。從「家具庫」到「家具館」，雖僅一字之差，但故宮博物院相關工作人員卻為此思考、探索、研究、論證了很長時間。由「庫」到「館」，從根本上改變了空間的使用功能和性質。所以此前對「家具庫」的設計思路面臨著整體調整，尤其是針對將涉及到的一個最重要、最復雜的要素 觀眾。

家具館一期展覽內景之一 朱楷 攝

家具館一期展覽內景之二 朱楷 攝

家具館一期展覽內景之三 朱楷 攝

故宮博物院南大庫家具館設計團隊經過反復研究相關方案，試圖在人與物之間找到平衡 既要充分利用存儲空間存放更多文物，又要為觀眾留出足夠的活動與欣賞空間；既要保證文物的絕對安全，又要考慮觀眾的接待量；既要實現庫房管理的科學嚴整，又要顧及非專業觀眾的參觀體驗。最終確定方案為：家具館第一期展覽細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以還原場景的陳設方式，引領觀眾進入情景，后半部分選擇倉儲式陳列；家具館第二期展覽 即整館體量最大的部分，則均采用可參觀的倉儲式展覽方式；家具館第三期展覽，即南薰殿展室，將再次回歸傳統展覽形式，同時具備互動體驗、文化活動和文創售賣等功能。

家具館一期展覽內景之四 朱楷 攝

家具館一期展覽內景之五 朱楷 攝

家具館一期展覽倉儲式展區 朱楷 攝

有溫度的家具

家具館第一期工程的展陳主題也經歷了一個不斷調整、改進和提升的過程。

策劃展覽之初，我們考慮在家具館一期展區強調故宮博物院藏家具文物的稀缺性，突出精品文物。由此一期展覽主題原定為從宮廷家具中看到國之氣象、家之溫度、藝之追求、術之匠心。但是王亞民常務副院長認為，故宮博物院家具收藏最主要的特點是珍貴性和獨特性，所謂珍貴，是指家具材料、工藝在當時都屬頂級，精品眾多；所謂獨特性，是指故宮博物院藏家具以宮廷家具為主，其中大部分家具都不曾離開過紫禁城 它們就是在紫禁城制作的、為宮廷某人所專有的、為某處空間所專設的 它們和紫禁城的宮室庭院、建筑的內檐裝修，乃至空間中的文化主題緊密相關，倘若移至他處就不一定是最好看、最合適的了。而我們的初次方案只強調了前者特點，有鑒于此，大家又對策展方案進行了調整，最終決定：通過宮廷家具的組合、結合空間氛圍的營造，展示出宮廷禮儀空間、書房、庭院、炕間等不同特色的場景，讓缺少家具專業知識的普通觀眾也能看得明白、看得舒服、看得有收獲。

參展家具局部之二柳葉氘 攝

參展家具局部之一柳葉氘 攝

每一個展覽策劃都需要有一個核心概念，可比之為「穿起珍珠的線」而這就是整個展覽的指導方向。上述策展方案的調整，僅僅是從羅列精品改為了空間陳設，依舊停留在量變階段，所謂的「穿起珍珠的線」卻還沒有著落……而讓這條「線」逐漸清晰起來的，是一幅乾隆朝宮廷繪畫 《是一是二圖》。《是一是二圖》又稱《弘歷鑒古圖》，是模仿宋《人物圖》（又稱《二我圖》）的創意而來。在《是一是二圖》中，乾隆皇帝被描繪成漢人士大夫的形象端坐廳堂，周遭陳列各式古玩珍藏，其中最特別之處在于，乾隆皇帝背后還懸掛著一幅自己的肖像 于是便有了「是一是二」的禪機問答 畫題為乾隆皇帝御筆的偈語：「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后經王亞民副院長提醒：是否可按此嘗試復原《是一是二圖》場景，位于展廳正中，前言亦從「是一是二」的角度撰寫，是為主題？筆者原本只將《是一是二圖》的場景復原當作家具館展陳的亮點之一，但經反復咀嚼乾隆皇帝的那四句偈語，頓悟這《是一是二圖》所蘊含的道理不正是那條「穿起珍珠的線」 乾隆皇帝四句偈語的大意是：這是一個我，還是兩個我，或者更多呢？都是又都不是。我可以這樣，也可以是那樣。別人所見都只是我的其中一面，又有什么可去思慮或者解釋的呢？

這正符合家具館要表達的主題！家具，不同于一般的藝術品，它具有很強的實用價值，因此家具上往往留有使用者的使用痕跡。正如魯迅先生在書桌上刻了「早」字之后，那件書桌便仿佛從此有了生命，有了溫度。仔細觀察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這些家具，或是書案上輕淺的劃痕，或是扶手處細潤的包漿，都是當年使用者留下的痕跡，為家具帶來了一絲溫暖。家具館一期展覽的文物主要為清代精品宮廷家具，這其中又以乾隆時期的作品為主。將乾隆朝家具、乾隆皇帝所使用過的家具組合陳設，在空間上可理解為乾隆皇帝的各類生活場景，而這些曾經為乾隆皇帝所熟悉的空間場景仿佛在把乾隆皇帝的故事娓娓道來，不同的場景描述了不一樣的乾隆皇帝，正如《是一是二圖》所述，這都是他本人，都展示著他的其中一面。家具存儲著使用者的生命痕跡，承載著歷史的記憶，從而傳遞出這位帝王的溫度，讓今天的我們可以與當年的乾隆皇帝無限接近，卻又永遠是一步之遙。

家具館展覽所隱含的主題與概念或許不易被發現和捕捉，但是筆者認為，觀眾總能通過一些觸動他們的小細節，體會到一點點歷史的溫度，以及我們在這個展覽上的用心。

正在展出的紫檀嵌琺瑯玉石閣樓人物圖插屏及局部（插屏中活態的游魚）朱楷 攝

最喜歡的與最生活化的

開展前，有同事讓我在家具館展出文物中挑出一件最喜歡的，我選擇了「紫檀嵌琺瑯玉石閣樓人物圖插屏」。其實早在十幾年前我就遇到過它。當我知道這件插屏其實是清代的「水族箱」時，便一直想象：若是真的在這座插屏中養魚，魚兒在插屏的亭臺樓閣間游動會是怎樣一幅場景。然而這十幾年來卻沒有機會得見。借此次家具館展覽，我們用有機玻璃為這座插屏制作了新內膽，在內膽里放上珍珠和金魚 我們和觀眾終于一起得見了古人當時所見之景，更感受到了這件家具制作的初衷。

一位觀眾在參觀家具館后寫下這樣的感受：「唯有在故宮這樣一個地方，『宮廷家具』才不再是一個標簽，而是可以在這里呼吸的日常。」

是啊，明清宮廷家具是為紫禁城而生的。只有在這樣的環境里，它們才能呼吸，才能生活。宮廷家具的水和亭臺樓閣是紫禁城最豐富的細節，一條魚的「標本」再美麗也不及放上水，讓它活起來，所能帶給人們的喜悅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