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躍
自由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服飾史、中國古代絲綢藝術
冬至,一個節氣,一個節日。作為節氣,冬至陽氣起,白晝漸長,黑夜漸短,陰陽的下一個循環就要開始。作為節日,冬至大如年,人們包餛飩,吃餃子,新年就在眼前。
此外,明清宮廷中還有獻履貢襪、張貼畫貼等習俗,而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陽生、綿羊太子的點綴……
故宮博物院藏有清代康熙年間的紅色納紗彩繡龍鳳緝米珠高靿綿襪一雙,高靿兩接,襪口作馬蹄狀。此綿襪原為后妃穿用,本色素綾納底,紅色暗花羅里,襪靿以紅色直徑紗為地,其上用納紗繡法再納出一層綠色的繡地,復以各式針法繡出金龍、鳳凰、海水江牙、各色花卉及綿羊等紋樣,綿羊偃臥在地,口中有一縷云氣升騰。襪口鑲嵌藍色勾蓮紋織金緞邊,其內飾珊瑚、米珠一圈,珊瑚、米珠之間釘綴錘鍱卷云紋金片。
襪子之上飾以綿羊,還見于明代。明神宗定陵曾出有緞地膝襪一雙,其正面繡三羊,一羊體型較大,居中正立,二羊體型較小,兩側分立,口中亦作云氣升騰之狀,發掘報告稱其紋樣為「三陽開泰」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定陵博物館、北京市文物工作隊編《定陵》,文物出版社,一九九〇年,一四〇、一四四頁)定陵所出另有綾地膝襪兩雙,其刺繡紋樣正幅為湖石梅花,而縫合線兩側則各有一羊,口中云氣升騰。因剪裁的關系,兩雙膝襪上所見僅有二羊,實則正中體型較大的一羊在裁剪縫合過程中已被遮蓋或裁去,報告稱其紋樣為「吉祥花卉」紋。(《定陵》,一四四~一四五頁)
冬至時節,有進獻履襪之俗,其俗由來甚早,漢魏以來,屢見于文獻記載。漢昭帝時,冬至日獻于姑舅的襪履中就有繡鴛鴦履。{馬縞《中華古今注》,《蘇氏演義(外三種)》,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一〇四頁}后世相沿,風俗不替。北魏崔浩《女儀》謂:「近古婦人,常以冬至日進屨襪于舅姑。」(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一九六六年,一三二頁)《初學記》引沈約《宋書》曰:「冬至朝賀享祀,皆如元日之儀,又進履襪。」(徐堅等《初學記》,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八二頁)冬至進獻履襪的意義,漢崔骃《襪銘》(又作《冬至襪銘》)云:「機衡建子,萬物含滋。黃鐘育化,以養元基。長履景福,至于億年。皇靈既佑,祉祿來臻。本枝百世,子子孫孫。」(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一二二八頁)三國魏曹植《冬至獻襪履頌》則稱:「獻履貢襪,所以迎福踐長……千載昌期,一陽嘉節,四方交泰,萬物昭蘇,亞歲迎祥,履長納慶。」并作頌曰:「玉趾既御,履和蹈貞。行與祿邁,動以祥并。」(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四八八~四八九頁)二人所述,都說得極為明白。

故宮博物院藏清康熙紅色納紗彩繡龍紋輯米珠高靿綿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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鐸針、枝個與桃杖
◎ 鐸針,明末的一種帽飾,劉若愚《酌中志》中“內臣佩服紀略”講:“所謂鐸針者,單一枚有錞,居官帽中央者是也。”材質金、銀、珠、翠、珊瑚皆可。萬歷三十四年,御用監給孝定李太后所上“冊封冊寶冠頂合用金寶數目”內,就有“金萬喜字鋒(一作“譯”)計五千副”、“銀萬喜字鋒(一作“譯”)計八千副”,“鋒”、“譯”或為“鐸”字之誤。“萬喜字鐸”,正好跟鐸針可用萬喜等紋樣相符。
◎ 枝個,明末的一種帽飾,形制與鐸針類似,但稍小,并且成對。其實物,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熹宗裕妃張氏墓中或曾有出土。
◎ 桃杖,也是明末的一種帽飾,材質可用珍珠、珊瑚,“自錞端下垂,或間以寶石、金方勝、卍字”,下有垂腳。
◎ 以上三種帽飾,嘉靖年間,曾賞賜給輔臣及大臣。萬歷初年,首輔張居正亦曾受賜。
明末宮廷,每逢年節內臣宮眷的衣著首飾例有應景的裝飾,冬至亦不例外。劉若愚《酌中志》卷十九「內臣佩服紀略」載:「自正旦燈景,以至冬至陽生、萬壽圣節,各有應景蟒纻。」又謂鐸針「金、銀、珠、翠、珊瑚皆可為之。年節則大吉葫蘆,萬年吉慶。元宵則燈籠,端午則天師,中秋則月兔……冬至則陽生,綿羊引子、梅花……」,枝個「其制隨景如鐸針」,桃杖「亦隨景如前」。(劉若愚《酌中志》,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一六五、一七〇~一七一頁)同書卷二十「飲食好尚紀略」亦謂:「冬至節,宮眷內臣皆穿陽生補子蟒衣。室中多畫綿羊引子畫貼。司禮監刷印九九消寒詩圖……此月糟腌豬蹄尾、鵝脆掌、羊肉包、扁食、餛飩,以為陽生之義。」(《酌中志》,一八三頁)

私人收藏明刺繡雙龍雙羊紋補子
劉若愚所說的陽生究竟為何,僅憑文獻似難有具象的認知。綜合冬至獻履貢襪的習俗,以及「羊」與「陽」、「升」與「生」的諧音關系,對明代遺物細加考察,實亦不難推知。定陵出土的三雙膝襪所飾的羊與升騰的云氣組成的紋樣,實際上就是冬至應景的陽生。清宮舊藏康熙年間的高靿綿襪,雖不能確定采用的是否為明末的舊料,但所飾紋樣為明末冬至應景所用的陽生當沒有疑問。裝飾有陽生紋樣的膝襪和棉襪背后所反映的或是冬至獻履貢襪的遺意。

私人收藏明綠色線繡鸞鳳梅花綿羊補子(一套兩件)
陽生紋樣除見于前舉的定陵膝襪以及康熙朝高靿綿襪外,又見于私人收藏的補子。境外私人所藏的刺繡雙龍雙羊紋圓補一件,于地上再用繡線鋪滿一層繡地,再繡出左右大致對稱的雙龍與雙羊,藍色的雙羊作偃臥狀,羊首上舉,口中吐出的陽氣一直升騰到補子的上方。龍紋之外,陽生補子中的羊或又搭配以鸞鳳、梅花一起作為裝飾。另有境外私人所藏的綠色灑線繡鸞鳳梅花綿羊補子二方,內一件對開,左右大致對稱,共繡鸞鳳四、綿羊二,鸞鳳之間且飾以梅花;另一件共繡鸞鳳五、綿羊一,鸞鳳之間亦以梅花為飾。兩方補子上的羊,都居于補子下端的中間,口中雖未表現陽氣,當屬陽生無疑。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蘇漢臣開泰圖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元人戲嬰圖軸”
冬至應景的紋樣,陽生之外又有綿羊引子、梅花。綿羊引子,又作綿羊太子。《酌中志》卷十九「內臣佩服紀略」載:「唐朝帽,此古制,如畫上綿羊太子所戴者。貂鼠皮為之,凡冬月隨駕出獵帶之,耳不寒。」(《酌中志》,一七二頁)劉若愚所說的「畫上綿羊太子」,應即綿羊引子畫貼。明末教坊編演的內廷承應戲劇本《慶豐年五鬼鬧鐘馗》曾言及三陽真君領了三個綿羊太子赴宴,而綿羊太子的穿關(指元、明雜劇所附的有關每折登場人物穿戴衣服、帽鞋及髭髯式樣的說明)為「狐帽、膝襕曳撒、比甲、鬧妝茄帶、梅枝鵲籠」。(王季烈輯《孤本元明雜劇》四,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一二頁。劇中綿羊太子相關的內容,似為陳琳所首先注意,見陳琳《臺北故宮藏〈元人戲嬰圖〉及相關題材繪畫斷代研究》,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學位論文,二〇一〇年)比照綿羊太子的穿關,可知兩岸故宮所藏諸多繪畫上的童子即綿羊太子,其最初功用即明末宮廷應景所用的綿羊引子畫貼。(《臺北故宮藏〈元人戲嬰圖〉及相關題材繪畫斷代研究》)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題為「元人戲嬰圖軸」的一軸,畫梅花下一騎羊童子,衣著華麗、裝飾精美,肩扛梅枝鵲籠,八羊紛繞其側,或寢或立,正為《慶豐年五鬼鬧鐘馗》中綿羊太子的穿關作了生動的注腳。對照此軸,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題為「宋蘇漢臣開泰圖軸」的一軸,亦屬綿羊引子畫貼,唯其對梅枝鵲籠作了減省。蘇漢臣自是偽款,朱家溍先生早年在論及清代院畫時曾提到:「據《酌中志》記載,明末宮中匠人作有不少如《九九消寒圖》、《綿羊太子圖》這類題材的畫,不署款。有不少傳世的蘇漢臣款的同類題材畫,我以為就是在那些明代畫匠的作品上后添的款。」(朱家溍《清代院畫漫談》,《故宮博物院院刊》二〇〇一年第五期)綿羊引子畫貼,或又采緙絲、刺繡、妝花,造作繁麗。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題為「宋戳紗繡開泰圖」的一軸,曾經《石渠寶笈》續編著錄,原藏重華宮,著錄時題為「宋緙繡開泰圖」。此軸實為明代綿羊引子畫貼,清代乾隆年間曾復制兩件,兩件復制品分藏于兩岸故宮。又,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有題為「明早期刺繡開泰圖」的繡品一軸,其上繡有童子二人、羊九只及松竹梅石等。此軸曾經《石渠寶笈》三編著錄,著錄時題為「宋緙絲三陽開泰圖」,此亦明末綿羊引子畫貼而誤為宋人作品。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所藏明代香色妝花綿羊太子紋緞殘片,則為妝花的一例。更為精細、富麗的實例,則為海外私人所藏。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戳紗繡開泰圖」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明早期刺繡開泰圖”

故宮博物院藏清緙絲九陽消寒圖軸

波士頓美術館藏明香色妝花綿羊太子紋緞

私人收藏明綿羊太子紋妝花緞(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元人畫同胞一氣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另藏有「元人畫同胞一氣圖」一軸,描繪山茶、白柚之下置一幕帳,帳前童子三人,一人據椅而坐,二人蹲于地上,圍爐炙烤包子,包子熱氣蒸騰。烤爐之側,有一貍奴仰頭而視,爐前另有童子一人在玩耍。堂前并植水仙、雛菊。右上角空白處有成親王永瑆奉敕而題的楷書御制詩:「戲嬰堂上弟兄聚,同氣連枝天性真。取義友于教孝悌,立身之本在人倫。覺世牖民人主職,心期閭里普亨嘉。誕敷德政消愚蠢,天下蒼黎本一家。」此軸曾經《石渠寶笈》三編著錄,原藏御書房,著錄時題名與今名同。關于此圖,清仁宗以為童子同屜吃包子寓同胞相親之意,進而聯想到「天下蒼黎本一家」。童子數人圍坐同吃包子的圖式,亦見于定陵所出孝靖皇后的兩件百子衣上。或以為定陵所出百子衣上的情景「無不表現天氣之寒冷及消寒取暖的意味,再結合此圖與綿羊太子圖的緊密關聯,極有可能同為明代宮廷冬至時節應景的節令繪畫」。(《臺北故宮藏〈元人戲嬰圖〉及相關題材繪畫斷代研究》)童子三人,包子三只,熱氣蒸騰,表現的應是陽氣升騰之狀,此一圖式或為綿羊太子的另一表現形式。
據劉若愚所述,綿羊太子又用于鐸針、枝個、桃杖等上,而裝飾有此紋樣的金銀首飾亦間有出土。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熹宗裕妃張氏墓園曾出土有累絲嵌寶石人物紋金簪(掩鬢)一對,其以花絲為托,上嵌珍珠寶石,其中部各飾一圓形金飾,其中心有一童子騎羊行于樹枝之下,一手執韁,一手提籠,扛于肩頭;鏤空人物紋金帽花一對,其制作稍顯粗率,紋樣大體與金簪相類,作童子騎羊之狀,肩上亦扛鳥籠。嵌寶石人物紋金鈕扣一對,為子母扣,扣腳各飾騎羊童子一人,肩后各扛鳥籠。此類出土實物上裝飾的童子,無論戴帽與否,肩上必扛有一鳥籠。對照《慶豐年五鬼鬧鐘馗》綿羊太子穿關及前舉綿羊引子畫貼,金銀器上紋飾雖較粗率,但大體仍可推知是綿羊太子。

定陵出土的紅素羅繡平金龍百子花卉紋方領女夾衣(復制件局部)

定陵出土的紅暗花羅繡萬壽字過肩龍百子花卉紋方領女夾衣(局部)

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熹宗裕妃張氏墓園出土的累絲嵌寶石人物紋金簪(一對)

私人收藏清乾隆明黃緞妝花五彩云龍紋藏式袍及局部

清 雕牙三羊嬰戲插屏故宮博物院藏
清初因襲明俗,宮中按季穿衣且據歲時節慶有相應的應景袍服。康熙時人孫珮所編《蘇州織造局志》即記有上傳特用的各式袍服,春夏秋冬四季袍服之外,另有諸般應景袍服。書中記有「皇上三潤色闊滿裝冬至袍一件」,文后以小字注云「獨角羊一座,前后兩肩共四團」(孫珮編《蘇州織造局志》,康熙二十五年刻本,蘇州圖書館藏),此「獨角羊一座」雖無陽生之名,當亦陽生之屬。國內私人藏有乾隆年間的明黃緞地妝花五彩云龍紋藏式袍一件,袍料以明黃色緞為地,前胸后背及左右肩上各織一條正龍。前胸后背的兩條正龍龍首之下、蟠曲的龍身之內各有裝飾一團,團內一雙角羊臥于湖石之上,羊首回望,口吐陽氣,陽氣升騰,身后梅枝蟠曲伸展。依照袍服的紋樣布局,可知此袍所用衣料原為吉服袍料,后改制成藏式袍。袍上所飾綿羊雖作雙角而非獨角,仍當屬冬至袍一類。及至后世,陽生鮮為人知,遂堙沒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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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四年《穿戴檔》記載的咸豐皇帝冬至日的穿戴
◎ 十一月初三日
◎ 冬至令節,祭天于圜丘壇。是日拜斗。
◎ 上戴中毛熏貂緞臺蒼龍教子正珠珠頂冠,穿藍緙絲面貂皮邊白狐膁接青白膁朝袍,黃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戴金鑲松石齋戒牌,戴東珠朝珠系自鳴鐘,束黃縐綢褡包掛帶挎(銙),穿藍緞狼皮里皂靴。拜佛后,珠頂冠下來,更換黑狐皮緞臺朝冠。
◎ 是日,執爐太監張進喜,馬玉保,引至欽若昊天月臺上,侍衛接爐,引至壇內祭畢,至關帝廟拈香畢,還養心殿,朝冠、朝袍、端罩、齋戒牌、朝珠、藍皂靴下來,更換戴中毛本色貂皮緞臺冠,穿藍江綢面貂皮袍、貂皮黃面如意端罩,戴綠碧砑琺朝珠系內殿,仍束黃縐綢褡包,穿青緞氈里皂靴。辦事,進早膳,見大人畢,至壽康宮康慈皇貴太妃母前請安畢,還養心殿,朝珠下來。
◎ 申正二刻,戴松石朝珠系內殿,至斗壇拜斗畢,還養心殿。
◎ 酉正一刻,至明殿拜斗畢,還后殿,朝珠下來。